第2章 菊花香(2)
安妮玩腻了,她哀叹一声,用鄙夷的眼神看了看地板,上面有一列用拖鞋组成的火车,然后语带悲伤地喊了一声:
“妈妈!”喊完后,她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母亲听到女儿的呼唤,朝孩子们看去。约翰趴在沙发底下,现在他正在往外爬。
“天啊,”母亲叫道,“你衣服的袖子快没用了!”
约翰沉默地伸出手臂看着衣袖。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了几声呼叫,有人过来了,母子三人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从声音中可以听出有两个人,他们相互谈论着从铁路上走过。
“都睡觉吧。”母亲开口了。
“爸爸怎么还不回家?”安妮有些难过,母亲安慰她说:
“没事的,别人会把他送回来的……他肯定喝多了酒,躺在那里呼呼大睡,像一根木头。”母亲是想告诉女儿,父亲回来后不会撒酒疯。“就让他在地板上睡一夜,睡多晚都不管他,也许明天就要误工了。”
母亲用水洗了洗孩子们的脸蛋和小手,他们乖乖地各自穿上睡衣,然后开始做睡前祈祷——小男孩明显有些敷衍,不像姐姐那么认真。母亲注视着两个孩子,一会儿看看女孩脖子上的卷发,一会儿看看小男孩黝黑的脑袋,心里想着丈夫带给他们母子的痛苦,她的怒火无处发泄。孩子们看起来有些忐忑不安,他们无助地依偎在母亲身上。
待孩子们睡下后,贝兹太太走下楼,房间里冷冷清清的,让她思念丈夫的心情更加急切。她继续之前没做完的针线活,一边生气一边缝制。时间越来越晚,她的气愤变成了担心。
现在已是晚上八点整,她再也按捺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随手把布料丢到椅子里。她走到门口,拉开门听了听外面的声音,然后坚定地走进夜幕中,反手把大门锁好。
刚出来就听到院子里有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东西在打架,她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是老鼠,这儿的老鼠多得难以想象。夜色弄得像墨汁一样,停车场黑漆漆的,只有高高的井架上亮着几盏灯,发出昏黄的光线,矿洞边上的灯则发出红色的光线。她快速地走过铁路,从分道处那儿穿过栅栏,来到道路上。丈夫一定在喝酒,但她显然不想去酒馆找他,她站在原地迟疑不决。有几个人走过这条路去往新布林斯利,灯光把那一片地区照得如同白天;不远处便是威尔士王子酒馆,玻璃透出明亮的灯光,店里一定非常暖和,男人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嘻嘻哈哈的声音大老远就能听见。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丈夫正和别人一起喝酒呢,自己还害怕是不是发生了意外。她思考着,去酒馆找他是否妥当?她一次也没进去过,那么这次最好也不要去。决定后她不再停留,沿着道路一直朝前走,前面有不少住房,虽然看过去成一条长线排列,但位置乱七八糟,不多时她便走到一条分岔的小路上,走进路边其中一间房子。
“里格勒先生就住在这。但他不在家,你找他有事?”
一个瘦削的女人一边回答贝兹太太的话,一边从洗碗池旁边的小窗里看着她,厨房的灯光并不明亮,但仍然透过百叶窗投射在她身上。
“你是贝兹太太?”瘦女人问道,看得出她对贝兹太太挺尊重的。
“我是。我来主要是想知道你丈夫有没有回家,我的丈夫到现在都还没见人影。”
“这样啊,现在都没回来?杰克今晚在家吃饭,现在去外面散步,大约半小时,他每晚睡前都是如此。你去威尔士王子酒馆看了吗?”
“我没有……”
“噢,我知道,你从不去……不过有时也该去看看。”瘦女人体谅贝兹太太的心情。两个女人陷入了沉默,有些不知所措。瘦女人开口说道:“杰克没说起你丈夫,一直没有。”
“看来他一定是在酒馆里,没错!”
伊丽莎白?贝兹一腔怒火不知怎么发泄,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即使里格勒太太听到了这句话,她也毫不在意。她准备回家去,里格勒太太突然说:
“你等等,我出去找杰克问问。”
“这太麻烦了……您别去了……”
“很快就回来,还要麻烦您一下,请进来帮我照看下孩子吧,注意别让他们下楼,也别让他们玩火。”
伊丽莎白?贝兹支吾着说了些“不好意思”之类的话,然后走到屋子里,屋里乱七八糟,里格勒太太连连说抱歉。
贝兹太太看着厨房,这里可不是一般的脏乱。小孩的衣服随处乱丢,沙发和地板上都有,玩具也是如此,桌子上铺着美国制造的桌布,黑色的,上面散落着面包、饼干和蛋糕,旁边还放着饮料和茶水。
“我家的厨房也差不多。”贝兹太太对里格勒太太说,她的眼睛没有瞄向厨房的摆设,而是看着里格勒太太。瘦瘦的里格勒太太一边说“我很快就回来”,一边把头巾披上,快步走出房门。
贝兹太太在沙发上坐下来,环视了一圈这个凌乱的房间,她纳闷这个家怎么能乱成这样。坐了一会儿,她决定帮忙收拾一下,地板上散着大人和小孩的鞋子,她一一摆好,数了数,竟然有六双!看着这些鞋子,她总算明白这个家为什么会如此凌乱了。“怪不得!”她低声说道。此时院子里正好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两个人走进房里,里格勒夫妇回来啦。伊丽莎白?贝兹连忙起身迎接他们。里格勒先生身材高大,魁梧有力,最突出的就是他的大脑袋;他的太阳穴上有一道横向的疤痕,他在矿洞里受了伤,煤渣沾在伤口里出不来,所以这块疤痕是青黑色的。
“他一直没回去?”里格勒先生一开口便问道,脸上显出焦急和关切的神情。“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威尔士王子酒馆找过了。”他摇晃着脑袋。
“应该是在水松。”里格勒太太提出这个假设。
三个人没再说话,里格勒先生看上去很焦虑,他在想着是不是出了意外。
“我和他说,今天要完成额定任务,”里格勒先生开口了,“矿洞塌方了,十分钟后我和其他矿工出去了,当时我问他:‘华尔特,你准备出去了吗?’他回答我:‘我马上就离开,你先走。’我和鲍尔斯就先行离开矿洞,原以为他就在我们后面的第二班车上……”
他迫不及待说完了事情经过,生怕别人误会他是自私逃走,没有在危险时帮助朋友。伊丽莎白?贝兹再次预感不妙,但嘴上却安慰着里格勒先生:
“应该不会发生意外,也许他真的在水松,以前他也去过那里。真该把他拦在家门口,今天他可能又喝了很多酒,估计要别人帮忙抬回家了。”
“这真是作孽!”里格勒太太抱怨着。
“等我去狄克家问问,说不定他在那儿。”里格勒先生开始恐慌起来,他怕自己一不留神说错话,索性再出去找找。
“真过意不去,麻烦你了!”伊丽莎白客气地说,但她暗暗高兴,这样起码能快点儿知道丈夫的下落。
她随着里格勒先生走到大门边,院子的土地坑坑洼洼很难走,里格勒太太奔跑的脚步声在夜晚显得十分清晰,她穿过院子来到邻居家门口,贝兹太太惊恐得仿佛全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里格勒先生大声说道:“注意脚下!这里到处是车轮碾过的痕迹,以前我在填土的时候就说过,不小心的话很容易把腿折了。”
伊丽莎白回过神来,跟在里格勒先生的后面朝前走去。
“孩子们还在家里睡觉,我不放心。”
“有人陪着好一些。”里格勒先生认真地说。走了一会儿,两人已经站在伊丽莎白家的大门外。
“我马上就回来。您不要担心,不会出什么事的。”里格勒先生说。
“非常感谢您!”
“没事!我很快回来!”不知是紧张还是担心,他说话有些磕磕巴巴。
家里悄无声息。伊丽莎白把帽子和头巾摘下来,卷好地毯,接着坐在椅子上。现在是晚上九点,矿洞边的井架突然发出刺耳的转动声,还有发动器从高处落下的声音,她心里不由得一惊。浑身变得冰凉,血液都凝固了。她用手按压着胸口,大声说道:“晚上九点工人下井干活,不要大惊小怪!”语气半是安慰,半是责怪。
虽然这么说,她还是仔细听着矿上的动静,半小时过去了,她却感觉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我这是怎么了?让自己陷在痛苦中出不来。我不能如此对待自己啊。”她又伤心又悲愤地对自己说。
随后她拿起布料继续缝制背心。
九点四十五分,有人朝小屋走来。她马上反应到,有人来了!她迫不及待等着来人打开门,待她看清楚后,才发现这是自己的婆婆。这位老妇人看上去六十岁左右,脸上惨白一片,蓝色的眼睛毫无光彩,皱巴巴的脸上显出悲痛的神情,她的头上戴着黑色的圆形帽子,系着黑色的羊毛头巾。走进屋子后,她把大门合上,带着痛苦的表情朝伊丽莎白走过来。
“伊丽莎白,我们无路可走了!老天怎么对我们这么绝情?”她大声叫着。
直觉告诉伊丽莎白,真的出事了。
“妈妈,您说清楚点,发生什么事了?”她急忙问道。
老妇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孩子,原谅我无法说出来,我也不是很清楚。”她一边摇头一边说。伊丽莎白很不满,生气地看着她。
“我真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老妇人叹息着说,“我这一生灾难无数,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但是这次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可怎么得了啊……”她的眼泪一个劲地涌出来,串珠似的掉下来,她也不擦一擦,只是不停地哭。
“妈妈,”伊丽莎白不耐烦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您不能告诉我吗?”
老妇人这才抬手擦眼泪,伊丽莎白迫切的态度让她停止了哭泣,她用哽咽的声音说:
“伊丽莎白,你的命真苦!我也是,我们简直找不到活路了……你将遭受多么重大的打击啊……非同一般的打击!”
伊丽莎白等着婆婆继续往下说。
但她又按捺不住地问道:“难道他死了?”虽然设想过这种可能,但真正从嘴里说出这句话却要作一番很大的努力。她对自己的直白感到有些愧疚,然而心里却已经默认了这件事,她心痛得有些站不稳。老妇人被她这句话吓得差点灵魂出窍。
“伊丽莎白,千万不能这么想!事情应该不会这么严重,我相信上帝会眷顾我们的。之前我正准备睡觉,打算在喝一杯茶,杰克?里格勒突然出现,他说:‘贝兹太太,我刚得到消息,华尔特发生了意外,我现在赶过去看他,我会把他送回家。’说完他就飞快地离开了,我连一句话都没问,想着应该先来通知你,所以我连忙带好帽子来到这里。伊丽莎白,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想着你可能经不住突然的打击。伊丽莎白,你要挺住,事情不会太糟糕,身子要紧,不然一切都完了。对了,肚子里的孩子有几个月了?五个月?还是六个月?这算什么事呀!”老夫人又晃了晃头,接着说,“这日子快得像流水一样!太快了!”
伊丽莎白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她现在满脑子想着万一丈夫真的死了,自己能有一点救济金吗?如果没有,自己该如何生活呢?她的脑子在飞速思考这些问题。要是他只是受了伤,那些人才不会把他送去医院,没有人来照顾他,病人是很难伺候的。但这也不是全无好处,她可以在他养病期间帮他改掉很多坏毛病,最重要的是可以戒酒。接着她又想到了孩子,她觉得自己如论如何都不能倒下,孩子们需要她,她的职责就是把他们养育长大。
老妇人又说话了:“时间真快啊!总感觉他第一次把自己的工资给我才不过短短一周的时间。伊丽莎白,你的丈夫是个不错的人,他有他的优点。坏事为什么偏要降临在他头上呢?老天究竟怎么想的!在家里天天都能听到他的笑声,总是一刻不停地做着事情。我承认,有时他也很讨厌,真的很讨厌!但上帝不应如此惩罚他呀,给他机会改过自新吧!一次机会也好……我知道你们关系不好,伊丽莎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们有你们的苦衷;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可是乖得很呢,这究竟是怎么了……”
老妇人只顾自己大声号哭,絮絮叨叨地说话,伊丽莎白早已陷入了沉思。矿洞那边突然传来井架开动的声音,她猛地一惊;慢慢地,井架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一片死寂。婆婆还在念叨着儿子过去的事情;伊丽莎白依然在思考问题,焦急地盼望着丈夫的消息。
“他是我的儿子,伊丽莎白,我和你的身份不同。他再错再坏,也是我的儿子,我记着的都是他的好和小时候的可爱,这么一来我便能理解他的不如意和不开心,不再对他心生抱怨。你也要像我这样,试着去理解他,宽恕他……”
已经十点半了,婆婆还在碎碎念:“不幸的事情总是出现,这一生竟没停止过,可怜我一把年纪了,还要经受打击,实在太残酷了……”突然,大门发出巨大的响声,有人来了,随即台阶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我得离开这儿,我要走,伊丽莎白。”老妇人边喊边站起身。伊丽莎白已经站在屋门口,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出现在眼前。
“贝兹太太,他们正抬着他往这赶来。”他说道。伊丽莎白的心徒然一紧,随后疯狂地跳动着,她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他怎么样……受伤了?”她焦急地问。
男人把身体换了位置,隐进黑暗中,说:“他已经死了,医生说几小时前他就死了,他躺在抢救室里。”
老妇人正站在伊丽莎白身后,男人的话令她一时站不稳,倒在椅子里,她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不停地喊着:“我的儿子!可怜的孩子啊!怎么会这样!”
“别哭了!”伊丽莎白厉声叫道,拧在一起的眉毛抖了一下。“别发出声音,妈妈,孩子们还在睡觉,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别吵醒他们。”
老妇人晃着身子,发出低低地抽泣声,男人正准备离开,伊丽莎白赶忙靠近他,问道:“他的死因是什么?”
男人显得有些烦躁,但还是耐心地说:“具体的我不知道。当时我正在工作,组长已经离开,后来塌方了,一些煤炭块砸在他身上。”
“就这么被砸了?”伊丽莎白颤抖着叫道。
“煤炭块没压倒他,而是堆在他身后,把他挡住了,他那时倒在地上,估计是缺少氧气闷死的。”
伊丽莎白惊得连连倒退好几步,婆婆却突然高声叫道:“再说一遍!刚才他怎么说的?”
男人高声回答道:“他是被闷死的。”
老妇人重新声嘶力竭地哭起来,她这一哭反倒让伊丽莎白的恐惧和悲痛没那么厉害了。
伊丽莎白用手安抚着老人,说:“妈妈,声音小一点,孩子们在睡觉,千万别吵醒他们。”
说完她的眼泪奔涌而出,悲伤席卷了她;老妇人仍然晃动着身子抽泣着,伊丽莎白忽然想到丈夫即将被抬回来,还有一些事情没准备好。“把他放在起居室里。”她这么想着,脸上毫无血色。这句话还是呆滞了很久后才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