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的学校
现在,我回到了村子,回到了我父亲的家中。我已满 7 岁,该上学了。再也没有比上学更加美好的事情了,老师就是我的教父。我该如何称呼我将要认识字母表的房间呢?实在是难以找到准确的字眼儿,因为这个房间几乎可以派上所有的用场。它既是学校,也是厨房,既是卧室,也是食堂,有的时候它还是鸡窝、猪圈。谈到学校,那时的人们想不到高大华丽的房屋建筑,有一个破破烂烂的避难场所也就足够了。
在这个房间里,有一个宽大的梯子可以通到楼上。梯子下头,在木板凹室里面有一张大床。楼上又有些什么呢?我一直不知道。我只看见老师时而从那里抱下一抱喂母驴的干草,时而搬下一箩筐土豆。师娘把土豆倒在给猪煮饲料的小锅里。楼上这个房间可能是粮仓,储存人和牲畜的食物。这两个房间组成了整个住宅。
下面一间屋子便是我们的学校,南面有一扇窗户,是这幢房屋里唯一的窗户。窗户又窄又低,窗框能碰到人的脑袋和双肩。太阳映照的窗洞,是这个房间唯一令人心情愉悦的地方。从这里能够俯瞰大半个村子,村子坐落在漏斗形山谷的斜坡上。老师的小桌子就摆放在窗洞旁边。
正对着窗户的墙上有一个壁龛,那里放着一只闪闪发光的铜桶,里面盛满了水,口渴时可以拿起放在一旁的水杯畅饮。在壁龛上面的几块搁板上,盘子、碟子、平底大口杯等几件锡器发着光。这些物品只有在盛大节日里才会从龛顶上拿下来。
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户,映照着满墙涂着彩色大斑点的画像。肖像画中有承担 7 种苦难的圣母,这位悲伤的神明的母亲略微打开蓝色的外套,裸露着被 7 把利剑刺穿的心脏。在太阳和月亮之间圆瞪双眼的是天主,他的袍子鼓胀着,就像被狂风吹着一样。
窗户右边的墙上画的是永世流浪的犹大,他头上戴着三角帽,身上穿着白色皮革长袍,脚踏钉着钉子的鞋,手里拿着结实的棍子。框着这幅画的悲歌是这样写的:“人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满脸胡须的人。”
画家没有忽视这个细节,老人的胡子就好似雪崩般的披散在围裙上,一直垂到膝盖。
左边是布拉班特的热纳微埃芙,她和一头母鹿相伴。在荆棘丛中隐藏着凶恶狠毒的戈洛,他手握一把匕首。这幅画上边是克雷底先生之死,他在小酒店的门槛上被狠毒的付款者刺杀。房间的四面墙壁上,就这样画满了五花八门的图画。
我对这个博物馆赞叹不已。它用红、黄、蓝与绿等丰富多彩的颜色吸引着我们的眼神,虽然老师摆出他的收藏品,并非为了培养我们的思想和心智。他是绝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他是具备特有风格的艺术家,他在按照自己的爱好兴趣装饰自己的住处,而我们不过是利用了他的装饰品而已。
假如说这个每幅藏画值一苏的博物馆,一年到头都让我感觉幸福,那么这间房子在冬天里寒风凛冽、大雪漫漫的时节,就更加吸引我了。
房间的南墙装有一个壁炉,相对于这间房子的面积来看,它就如同我祖母家的壁炉一样,实在是一座恢弘的建筑。它的拱形墙饰和房间一样宽,巨大的壁凹有许多用途。
中间是壁炉的炉床,在左右两边与栏杆齐高的地方有两个壁龛,一个是用细木制成的,一个是用砖石堆砌成的。每个壁龛都是一张床,铺着簸扬过的麦壳材质床垫。两块在滑槽里滑动的木板替代了遮板,假如睡觉的人想把自己隔离起来,那么这两块木板就能够关上这只匣子。这间卧室隐藏在壁炉台下,为这间房子里两个享有特权的寄宿生提供床铺。夜里,当西北风在黑压压的运河口上咆哮,雪花铺天盖地、漫天飞舞时,关上遮板,躲在壁龛里特别舒服。
房间的其他地方全被壁炉炉床的附属装置占用了:三脚板凳、干燥用的盐盒、双手使用的铲子,还有风箱。这个风箱同我祖父家的一样,依靠一对腮帮鼓胀吹气。它是用烧红的铁钎穿过一根粗大的冷杉木制成的,透过这个箱孔,嘴呼出的气被引导到远处需要被点燃的木柴上。
在用两块石头搭建成的台子上,燃烧着的是老师提供的一捆树枝,以及我们每人每天早上都必须带来的木柴。否则,我们就没有权利享用壁炉里的美味佳肴。
炉火并不是完全为我们而烧的,首先,它是为了烧热并成一排的 3口小锅。锅里慢慢煮着的是小猪的食物——麸皮和土豆。虽然我们进贡了木柴,但是为猪煮食才是这堆烧得旺旺的炉火的真正用途。两个享有特权的寄宿生,坐在凳子上;其他的人就蹲在大锅边,围成半个圆圈。大锅里的东西铺了满锅,沸腾着,冒出一股股蒸汽,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
每当教师的眼光移开时,胆子大的孩子就会用刀尖去刺煮得熟烂的土豆,把它偷偷放在自己的那块面包上。我在这里必须说明,虽然我们在这里学习的并不多,吃的却是很多。边写字母或数字,边嗑胡桃、啃面包,是极其平常的事。
对于我们这些年龄比较小的孩子来说,除了学习时嘴里塞得满满的,有时还会有另外两种差不多可以比得上砸胡桃所带来的安慰。房间有个门与家禽饲养场相通。在饲养场里,小鸡拥着母鸡在挠扒粪堆,小猪快乐地在石槽里戏水。这扇门常常敞开,我们有事无事都能够到外面去。门一旦打开,那些调皮的家伙尽量不关。
门打开后,小猪立刻跑来,一个挨一个排成行,它们是被煮熟的土豆味儿吸引来的。年龄小的孩子,比如说我,板凳恰巧就在铜桶的下面,紧挨着墙。胡桃吃多了口渴时,很容易就可以喝到水。这时我的凳子恰好在小猪跑过来的过道上。它们碎步小跑过来,低声埋怨,纤柔细小的尾巴卷曲在一起。它们轻轻地蹭着我们的腿,用玫瑰色娇嫩的嘴搜寻着我们的手心,以方便取走面包屑。它们还会用聪明机警、活泼可爱的小眼睛,询问我们衣袋里是否有干栗子。它们在教室里巡视游荡,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又跑到那里,老师和气地用手帕赶走它们,让它们返回饲养场。
母鸡也跑来参观,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我们大家都匆匆忙忙把面包弄碎喂给这些可爱的参观者。大家争着赛热情赛殷勤,尽力把它们吸引到自己身边,还用手指抚摸小鸡背上那柔软的绒毛。是的,我们绝不缺少消遣。
在这样的学校里,我们可以学习些什么呢?我先来说说年龄小的,这其中就包括我。我们人手一本,或者被认为人手一本值两个苏的儿童识字课本。封面是灰色的,画着一只鸽子,或者类似鸽子的东西。第一页是一个十字架,接下来是字母系列。翻过这一页后就是可怕的 ba、be、bi、bo、bu,这是很多人的暗礁。翻过这可怕的一页后,我们就被认为是学会读了,并且得到许可,可以和大孩子一起学习了。
可是,要学会使用这本书,老师起码必须照顾到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明白用什么方法入门儿。这个老实人没有一点儿闲暇,他花了太多时间在大孩子身上。把那本画着鸽子的儿童识字课本强加给我们,只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有一个小学生的举止罢了。我们应该坐在板凳上思考它,假如邻座的同学碰巧认识几个字母,就可以在他的帮助下辨认它。
但是,我们思考不出任何结果,因为大家都只顾惦记小锅里的土豆。
学生们为了一粒弹子争吵,呼噜呼噜叫的小猪突然闯入,小鸡时常来拜访,都影响我们的思考。这些分心的事总来干扰我们,我们耐下心来,等待着教师允许我们离校。这才是我们最关心的事情啊!
大孩子们坐在狭窄的窗前,房间的那一点儿光线属于正在写字的他们,永世流浪的犹大和凶狠的戈洛就在那里相互对望。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周围有板凳的桌子也属于大孩子们。学校不提供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点点墨水,每个学生来上学时都得带上全部学习用品。那时的墨水瓶是个纸盒子,分为两层,看着很容易使人想起拉伯雷笔下的那个古代的笔盒。羽毛笔放在盒子的上面一格,这些笔是用刀子削剪火鸡或者鹅翅膀上的毛而成。盒子下面一格放着装有一点儿墨水的小瓶子,墨水是混有煤烟的醋。
教师的第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削剪羽毛,然后依据学生的能力,在练习本白页的第一行画一条线、写一行孤单的字母或者单词。削剪羽毛是一件极细致而又困难的工作,对蠢笨的指头来说,并不是没有危险。然后,我们就可以欣赏老师画美丽的图画。
老师用小指支撑用力,手腕就像波浪一样波动弯曲,预备做手的冲跃动作。忽然,这只手发动、飞跃、旋转起来。看,就在他写的那行字母或单词下面,出现了一只由环形、螺旋形与螺线形构成的花环,花环里面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大家请注意,这些是使用红墨水画成的,唯有这美丽的作品才配得上这支羽毛笔。在如此的奇迹面前,我们所有的孩子都惊呆了。晚上,一家人闲聊时,家人把这个杰作传来传去,大家都说:“多么了不起的人啊!他一笔就为你画了一个圣灵。”
在我们学校里,学生们都读些什么呢?最多不过是读几个法文圣徒故事的片段;拉丁文却是经常学,主要是为了教我们在晚祷时唱歌;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尝试着辨读手写本和买卖契约,那中间有公证人写的魔术书一样的艰涩难懂的语句。
那么历史和地理呢?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地球是圆还是方的问题,与我们有什么要紧的关系呢?人们让它生长东西时遇到的问题,并不会因此而有变化嘛!
语法,老师极少关心,我们则更不关心。名词、直述式、虚拟语气与其他语法术语,以新鲜但是极其晦涩讨厌的结构让我们惊讶不已。如何使用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都得通过实践才有可能学得会。
这个问题并不能束缚住我们,我们才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小心翼翼地说话呢。放学后,回家放羊时,花那么大的力气来研究这些又有什么好处呢?
算术呢?还好,大家略微学一点儿,可不是在这个学术名称下学。
我们叫它计算,写一些不太长的数字,把它们加在一起;或者从一个数中扣除另一个数,这就是最常做的练习。星期六晚上,为了顺利结束一周的学习,大家都开始忙乱起来。学习最优秀的学生站起来,用响亮的声音背诵课本上的第一个 12。我说的 12 这个数字,是由于当时使用旧十二进位制,这种用法下的乘法表一直扩充到 12。
那个学生背完后,全班学生,包括年纪较小的学生,大家一起齐声重复一遍。那喧闹的声音,假如小鸡、小猪在的话,也会被吵得逃跑的。乘法表一直要背到十二乘以十二,领诵给下一次十二起音,全班就又一次齐声背诵,而且生怕嗓门儿提得不够高。在学校可以教给我们的知识中,小册子是大家学习效果最好的,就用这种喧嚷的方法,我们终于把数字牢牢地印在了脑子里。
可是,这并不是说我们全成了灵活能干的计算者,即便是背得最熟练的学生,也非常容易在乘法进位数中被搞得晕头转向。至于说除法,可以上升到这一步的学生,那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了。总之,如果只是解决最小的问题,我们使用得更多的还是心算,很少使用这种巧妙的进位法。
总的来说,我们的教师是一个卓然超群的人。对于他来说,要把学校办好,只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时间。他的职务是这样的繁多,占用了他太多的时间,留给我们的只是十分有限的一点儿时间。
他替一个其他村的地主管理财产,这个地主隔很长时间才露一次面。他监护一座古堡,这座古堡有 4 座塔楼,现在这些塔楼已经变成了鸽棚。他还管理着收集贮藏干草、摘打胡桃、采摘苹果、收割燕麦。
每逢天气晴朗,我们都会去给他帮忙。
我们冬天经常去的学校,这时候差不多就没有人了,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孩子,他们对农活还派不上什么用场,其中就包括那个将来有一天会把这些值得回忆的事写下来的孩子。这个时候,上课就更加快乐了,课堂经常会被搬到干草堆或者麦秸堆上。上课的内容常常就是清扫鸽棚,或者把下雨天从堡垒里爬出来的蜗牛压碎。城堡花园里的黄杨木林边缘就是蜗牛的堡垒所在。
我们的老师是一个理发师。他用灵活而巧妙的手——那只可以描绘螺旋状鸟儿来美化我们习字簿的手,为当地的有头脸的人物如村长、牧师、公证人理头发。我们的老师还是打钟人。村子里的每一次婚礼、受洗,都会中断我们上课,因为他必须敲响钟声。雷雨的威胁也会给我们带来假日,因为老师需要去摇动大钟,警戒人们预防雷电和冰雹。
我们的老师也是唱诗班的领唱人。每当他在晚祷上高唱圣母赞歌时,他那响亮的声音可以响彻整个教堂。我们的老师负责为村子的大钟上发条、校准,这是他光荣的职务。他只要看一眼太阳,就知道当时大概是什么时间,然后走上钟楼,把木板打开,置身在一把大旋转铁叉的齿轮中间,只有他才知道这把铁叉的秘密。
有如此的学校、如此的老师、如此的榜样,我那开始萌芽、几乎还没有确定的嗜好会变成什么样呢?在如此的环境中,这些兴趣爱好从始至终会受到抑制,直到消失。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因为胚芽有极强的生命力。它纠缠着我的血管,不会再离开我的血管。它四处寻找食物,甚至找到那值两个苏的儿童识字课本的封面。那儿有我观察与思考的乡野鸽子的画像,我思考这个画像的劲头,远远地超过了用在 ABC上的心思。
这只鸽子的圆眼睛,被斑点状的圆环框着,好像在对我微笑。它的翅膀告诉我,它在天空美丽的云彩之间滑翔。我仔细数着这只翅膀上的羽毛,思绪也随着它飞到了山毛榉林里。山毛榉在一片苔藓地毯上立起光滑的树干,白色的蘑菇从下面露出来,就如同一只漂泊的母鸡留下的蛋。这只翅膀还把我带到积满白雪的山峰,鸟儿用红色的小爪在那里印下了星形的痕迹。我的朋友——鸽子是多么的出色啊,它安抚着我,让我忘记书本封面背后隐藏的辛酸。因为有了它,我安静地坐在板凳上,很温顺,很乖巧,耐下心来等待别人让我出去。
露天学校还有别的乐趣。当老师带领着我们把黄杨木林边缘的蜗牛砸碎时,我并不总是小心谨慎地履行消灭者的职责,我的脚有时就在我刚刚收集的一堆蜗牛前面犹豫起来。它们多漂亮啊!请你评判一下吧,这些蜗牛的颜色众多,有黄色的,有玫瑰红的,有白色的,还有褐色的,全都有螺旋形旋转的黑色带子。我用袋子盛满颜色鲜艳的蜗牛,以方便随时随地观赏。
在帮助老师收割草地里的草料时,我和青蛙交往起来。我把青蛙的皮剥去,放在一根劈开的竹竿梢里作为饵料,放在小溪边,诱惑虾子从洞穴里爬出来。我在赤杨树上捉丽金龟,这种金龟子特别美丽,即使是蔚蓝色的天空也会相形见绌。我采来水仙花,学习用舌尖吮吸那甜甜的花蜜,花蜜只能在有裂口的花冠底部寻找。我还知道,有一种头疼就是因为长时间享用这种美味的结果,可是即使身体的不适也丝毫不会影响我对这种美丽的白花的赞慕。它那呈漏斗形状的入口处,戴着红色的打褶项圈。
敲打胡桃的时候,贫瘠的草地给我准备了蝗虫。一些蝗虫的翅膀展开,形成蓝色扇形,一些蝗虫则形成了红色扇形。乡村学校,即便是数九寒天,也会源源不绝地为我的好奇心提供食粮。不需要任何指引和例证,我对虫子和植物的热情日益增长。
没有什么进步的是我的文科学习。我为了可爱的鸽子,荒废了许多文科学习的时间。当父亲突然有了兴趣的时候,偶尔会从城里为我带回一些东西,那些东西使我在阅读之路上产生了冲动。那时,我总是对苦涩的儿童识字课本不熟悉。虽然这东西在我的智力觉醒方面有着很大的作用,可是我花在这上面的精力实在是太少了。啊,真的是太少了!书里有一幅价值六里亚的大画像,五彩缤纷,分割成格子的形状。
每一个格子里都画着一种动物,并且还写着它的名称的第一个字母,这就是教人认识字的字母表。
这幅宝贵的图画放在什么地方好呢?恰好家中孩子们的房间里,有一扇和学校的窗户相同的小窗子。它和学校的窗子一样,下面开着一个壁龛;也和学校的窗子一样,可以从那里俯视全村。这两扇窗子在有鸽棚的古堡左右两边。在山谷漏斗形的洼地里,这两扇窗子可以平分秋色。需要间隔很长时间,在老师离开他那张小桌子的时候,我才可以去享受学校的窗户带来的无穷乐趣。可是,我拥有自己家里的第二扇窗户,能够随心所欲地随便使用。我在那儿乐不思蜀,坐在一个插在窗洞里的小木板上。
我在这里欣赏秀美的景色。我看见了世界的边缘,除了一个迷雾朦胧的缺口外,我还看见了阻挡地平线的丘陵。透过这个小缺口,在赤杨和柳树的下面流淌着一条小溪,虾子漫游在其中。在那上边,几棵被朔风吹撼的橡树耸立山脊,直贯云霄。再向远处看就什么也看不到了,那里是充满了神奇的世界。
在山谷谷底,有一座教堂,教堂里有 3 座时钟。在比较高的地方是广场。在宽大的拱顶掩护下,喷泉的水潺潺地从一个水池流向另一个水池。我坐在窗户一边,可以听见洗衣服的妇女絮絮不止的饶舌、捶衣杵一下下的敲击声、用沙土和醋擦洗小锅的尖利的刺耳声。在斜坡上星星点点散布着小屋子,屋前的小园子是阶梯状的,圈着摇摇摆摆的围墙;在泥土的推动下墙变得突起,快要坍塌了。到处全是极陡的斜坡小街道,路面上铺有天然的小石子,凹凸不平。在这些不安全的通道里,骡子虽然有坚固的蹄子,也不能负载着砍下的树枝行走。
在村子外,丘陵的半山腰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椴木,人们称它为“这样树”。玩游戏时,它那被历史岁月掏空了的树干是我们最钟爱的隐藏处所。每逢赶集日,它那宽阔庞大的簇叶为牛羊们准备好了树荫。
在一年唯一庄严的日子里,我的脑子里忽然闪出几个想法。我知道世界并不是和我的大贝壳丘陵一同完结。我看见小酒店的老板,他把酒灌在了山羊皮囊里,用骡子驮着运过来。在宽阔的广场上,我看见坛子里盛满了煮好的梨,我还看见一筐筐的葡萄排列成行。人们刚刚认识这种水果不久,就已经对它垂涎欲滴了。我嫉妒旋转罗盘,只要一个苏,这东西就开始转圈,最后指针突然停在罗盘的一个点上。它有时可以给你带来一只玫瑰色的麦芽糖大鬈毛狗,有的时候可以让你得到一个用撒满杏仁屑的茴香制成的小圆瓶,当然啦,有时候你什么也得不到,最常见的就是最后这种情况。
在地上的一块灰色的麻布上,摆放着印有红色小花的印度花布卷,这些对女孩儿们来说很有诱惑力。在不远的地方,陈列着山毛榉木鞋、陀螺与黄杨木笛。放牧羊群的人在那里挑选他们的乐器,试着吹几个稚嫩的曲调。对于我来说,这里新颖的东西太多了。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物可以观看啊!可是,欣赏奇迹的时间太短暂了。晚上,有人在小酒店里推推拉拉、斗斗口角后,一切就都完结了,村子又恢复了宁静。
我们不要再停留在对生命的黎明的回忆上了。从城里带来的这幅名画,我把它放在哪里更适合欣赏呢?那当然是贴在我的窗棂上了。房间的凹进处和小木板座位,就组成了我的小小的学习室。在那里我可以交替地注视粗大的椴树和儿童识字课本上的那些动物。
我珍贵的图画,现在我要和你交往了。我们从驴(ane)这个神圣的畜生开始,它的名字用粗大的字母开头,教会我字母 A。牛(boeuf)教我认识了字母 B,鸭子(canard)教会我字母 C,火鸡(dindon)清晰地读出了字母 D 的音,余下的照此类推下去。不过,有几个不够亮。我和河马(hippopotame)、瘤牛(zebu)的关系就很冷淡,它们想让我读出 H 和 Z。这些奇怪的动物全不是我们熟悉的,要据此联想到相应的字母实在是太抽象了,它们那顽固的辅音让我犹疑了好长一段时间。
当有重重困难时,父亲如及时雨般出现了。我进步极快,在很短的几天内,就可以卓有效果地翻阅那本有鸽子的小册子了。要知道,直到那个时候,对我来说这本小册子还是天书呢。我入门了,也学会了拼写,我的父母很惊讶。这个进步是不曾预料到的,今天我能够解释。这些图画极富启发性,让我和动物打交道,是符合我的天性的。虽然动物没有能够实践它们的诺言,可是我还是要感谢它们教我识字。通过其他的途径,我一定也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但是绝不会这么快速,这么快乐。动物万岁!
好运又一次降临到我的身上。有人给了我一本拉 · 封登的《寓言诗》,当做对我进步的奖励。这本书价值 20 苏,有许多图画。不错,这些图画画得很小,也不准确,可是很美妙。上面有乌鸦、狐狸、狼、喜鹊、青蛙、兔子、驴、狗、猫,全是我知道的动物。啊,多么美好奇妙的书啊 ! 书里有一些插图是动物对话,太适合我的兴趣爱好了。至于书里都说了些什么,就另当别论了。加油干吧,我的孩子,把那些你还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的音节积累起来,以后它们会对你说话的,拉 · 封登永远都将是你的朋友。
我 10 岁的时候,上了罗德兹小学。我在大学的小教堂里担任侍童的职务,这样我获得了免费走读的待遇。我们 4 个侍童穿着白色的宽袖长袍,戴着红色的无边圆帽,有的时候还穿红色长袍。4 个人中我年纪最小,仅是个哑角,是凑数的。应该什么时候摇铃,什么时候移开祈祷书,我一直都不是很清楚。我们 4 个人,2 个侍童从这边走来,2个侍童从那边走来,屈膝跪在唱诗班的中间。每次日课结束前,大家唱起《主啊,您做救世的王吧》这首颂歌时,我就感到浑身发冷哆嗦。
这是胆小的忏悔,还是让给别人去做吧。
我在班上特别受欢迎,因为我的法外互译的练习很出色。在这个拉丁化与希腊化的环境中,我们学的是阿尔班的国王普罗卡斯同他两个儿子努米托尔和阿穆利乌斯的故事。人们说到西内吉尔,这个颌力很大的人在战斗中失去了双手,还坚持用牙齿咬住并扣留了一艘波斯风帆战船。人们说腓尼基人卡德穆斯把龙齿当成蚕豆播下,并且还从他的种子田中征召了一支雇佣军。这些士兵一边从地里钻出来,一边互相残杀。这场杀戮唯一的幸存者是个心肠狠毒的人,他就是粗大的臼齿的儿子。
过去假如有人给我讲有关月亮的故事,我是不会感到惊奇的。我用小虫子来补偿自己,虫子在这个英雄和半神化的神奇环境中,是绝对不会被遗忘的。我在仿效卡德穆斯和西内吉尔的业绩的同时,断不了在星期天和星期四去观察报春花、黄水仙是否在草原上出现,朱顶雀是不是在刺柏上孵卵,花金龟会不会从摇曳的白杨树上大批大批掉落。
我对大自然怀有的激情始终是那么旺盛。
我慢慢地读到了维吉尔的作品,我特别喜欢梅丽贝、科里冬、墨纳尔克、达墨塔斯。原来我那牧羊人的调皮捣蛋的事,幸亏没有被人注意到。书中除了讲述人物的故事,还有一些与蜜蜂、蝉、斑鸠、小嘴乌鸦、山羊、金花雀有关的一些有趣的细节。用响亮的诗句描述田野里的事物,那才是真正的愉快享受呢。在我的记忆里,拉丁诗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可是,我必须突然同学习告别,同蒂迪尔与墨纳尔克告别。无情的厄运向我们扑来,家里已经没有面包可以食用了。孩子,遵照上帝的安排,能逃到哪儿就逃到哪儿吧。尽量挣两个买烤土豆的苏吧,生活将变成恐怖可恶的地狱。算了,我们不谈这个了。
在这心慌意乱的日子里,我对昆虫的兴趣应该减少了吧?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我的爱好在“墨杜萨号”木筏上仍然炽热。对那只我初次遇到的松树鳃金龟的记忆,依旧留在我的脑海中。它的触角羽饰、美丽的栗色底上满布白斑的装饰,在危难的处境中就像一线阳光。
简单地说吧,幸运之神从不抛弃勇敢的人,它把我带到了沃克吕兹初级师范学校。在那里,我保证有粗粮糊粥喝,粥里有干栗子与鹰嘴豆。校长是个有远见、慷慨大方的人,很快,他就对我这个新来的学生充满信心。他差不多让我随意行动,只要我可以达到学校教学大纲的要求。
我学习过一点点拉丁文与拼字法,和我的同学比起来,我略微领先。所以我就利用这个条件,来整理那些与植物和虫子相关的模糊知识。当我身旁的同学们打开词典认真检查听写练习的时候,我却在书桌上悄悄地钻研欧洲夹竹桃的果实、金鱼草的壳、胡蜂的蜇针以及步甲的鞘翅。
我在想象中已经体会到了自然科学的滋味,并且是不惜任何代价偷偷尝到的。所以,当我离开学校后,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沉迷于昆虫与花儿。可是,我却不得不抛弃它们。未来的谋生方式和有待提高的教育,需要我必须这样做。为了达到初级师范学校的水平之上,我该做什么呢?在那时,这所学校要养活全校的教师都很困难。博物学不能引导我学习什么,那时的学校排斥这门科学,认为它配不起拉丁文和希腊文。那么对于我来说,就只有数学了,它需要的工具非常简单:黑板一块、粉笔一支、书几本。
所以,我废寝忘食地投身于圆锥曲线、微积分的学习中。缺少导师,没有他人的帮助,我就靠自己,每日里和各种困难进行艰苦的斗争。我坚持不懈地努力,终于克服了数学的深奥与神秘。接下来就是自然科学,我同样也是这样勤奋地学习。
请你想想看,在这场激烈的战斗中,我深爱的科学会变成什么样呢?我稍稍有一些从学习中解脱出来的渴望,就责怪自己,害怕自己被某种新的禾木科植物、某种不了解的鞘翅目昆虫所诱惑。我逼迫自己学习数学,我把博物学书籍抛出我的大脑,藏在箱子底下。
后来,我被派遣到阿雅克修中学担任物理和化学这两门课的老师。
这一回,太具有诱惑力了。到处是奇迹的大海和波浪,把美丽的贝壳冲上沙滩上,诱人的香桃木丛林里,密密地分布着野草莓树和乳香黄连木,整个华丽的自然天堂凭借极大的优势同数学的余弦拼搏。我终于妥协了,我把闲暇的时间分成两部分,其中大部分时间划归给数学。依照我的计划,数学是我今后大学生活里的学习基础。另一小部分时间,我怯生生地把它用于采集植物标本,用于探究海洋动物。假如我没有受到 X、Y 的骚扰,全身心地专注于我的嗜好,这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又将是何等了不起的学习啊!
我们就如同那任凭风吹雨打的麦秆,我们虽然想迈向自主抉择的目标,命运之神却把我们抛向相反的方向。我青年时代投入大量精力的数学,对我几乎没有丝毫用处;我曾经尽量为之节衣缩食的虫子,却安 抚了我的暮年。 可是, 我并不会因此而抱怨我一直很尊重的余弦, 虽然它曾经使我脸色苍白, 形容憔悴, 可是, 每当我晚 上久久难以入睡时,它过去经常让我获得,现在依旧可以让我得到一些枕边的消闲。
就在此时,赫赫有名的阿维尼翁植物爱好者雷基安来到了阿雅克修。他一直带着一个装满了灰色纸张的纸板盒,穿越科西嘉岛采集植物标本,并仔细地把它们抚平、弄干,然后分送朋友。我们很快就熟识了。我闲暇时常常陪他四处奔波,研究植物。这位大师从来没有得到过胜过我的专心钻研的学生。
其实,雷基安并不是一个学者,可他是一个非常热心积极的收集者。 假如要说出某种 植物的名字与地理分布的情况, 很少有人认为可以和他一决高下。 一小段草、 一层薄薄的苔藓、 一小片地衣和藻类的一条细线,没有他不知道的。在科学的命名工作刚开始的时候, 这是多么珍 贵而又可用的资 料 啊!他 对很多植物 都 做了系统 分类。在植物学方面,我欠了雷基安许多情,假如他可以活更长一些时间,我一定会欠他更多的情。 他有一颗无私大方的心,慷 慨地向新手敞开了胸怀。
这之后的一年,我又和莫干 · 唐东认识了。在雷基安的推荐下,我和他互通过几封有关植物学的信。这个图卢兹的著名教授来到我们这里,计划借鉴植物志编写一本植物图集。他到来的时候,因为省议会的议员要开议会,旅馆的房间都被预订了,所以我为他提供了食宿:一张面向大海的临时搭建的床,海鳝、大菱鲆与海胆等食物。对于这位博物学家来说,这洞天福地的简单菜肴,特别新颖,十分有意思。我的热情招待吸引了他,他被深深地感动了。用餐的时候,我们对了解的东西无话不谈。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完成了植物采集工作。
和莫干 · 唐东在一块儿,我身上显现了新的发展才能。他不再是一个记忆力超群的专业词汇分类者,而是一个思维敏锐、思路宽阔的博物学家,一个可以把微小的细节上升到宏大总结的哲学家,一个擅长把具有魔力般外套的形象化语言转变为赤裸真理的人文学者和诗人。在这以后,我精神上再也不曾像当时那样快乐过。他和我说:“抛弃数学吧!
谁都不会对那些公式感兴趣的。来研究虫子和植物吧!假如你真的像你表现的那样,血液里有无穷的热情,你将来会找到知音的。”
我们对岛中心的雷诺 索山发起了一次长征。 我 对这座山非常熟悉。 在我的帮助下, 这位学 者采集到了白霜不凋花, 这种惹人艳羡的花卉就如同银色的罩布,科西嘉人把它叫做盘羊草,或者叫做毛茸茸的玛格丽特皇后。这花儿穿上棉絮,在雪的身边瑟瑟抖动。这位学者还采集到许多其他的罕见植物品种。这些全是植物学家的最大乐趣。但是,对于我来说,他说过的话、他的无比激情比这白霜不凋花更加吸引我、感染我。当我从寒冷的山峰下来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放弃数学!
他在离开的前夕对 我说:“ 你致力于研究贝壳, 这非常好。 可是只做这个还远远不够,你需要特别去了解虫子。我来让你看看该怎么做。”于是,他从缝衣箧里拿出一把剪刀和两根急急忙忙用葡萄嫩枝安上柄的缝衣针,开始在深水中解剖一只蜗牛,我在一边观看。他一步步地解释、描述摆出来的器官,我这一生中仅听过的并且是最值得回忆的博物学课,就是如此进行的。
蜗牛体长约35毫米,背部有褐色网状纹,腹面平滑,前半部为淡黄褐色,后半部较淡。
到了做结论的时候了,我就本能的问题询问自己,因为我无法去问不喜言谈的金龟子。我尽可能地反省自己,我找到了答案:“从儿时开始,从最初的智力觉醒开始,我就具有观察研究自然事物的嗜好。用一个符题的词来讲,我具有观察事物的天赋。”
在谈完直系亲属的详情以后,再来用遗传解释这些问题一定会引人发笑的。任何人都不会贸然引用大师们的话和例子。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没有什么科学教育,这是学校收获的成绩。除了一些为接受考试的检测外,我不曾进过任何大学的教室。我没有老师,没有指导的人,而且经常缺少书本。我不顾任何苦难,我向前,我坚持,我战胜了考验,我那不可压抑的才能终于倾泻出微薄的成果。啊,不错,是非常微薄,可是,假如环境来协助它,也许它具有某些价值。我天生就是一个动物画家,为什么是?怎么是?无法回答。
所以,我们所有的人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程度地用与众不同的印记,标示出我们每个人自身的特征,一种难以探知根源的特征。这些特征之所以是这样的,就是因为它是这样的,没有谁可以知道得更多。
天赋不可以代代相传,天才的儿子有可能会是白痴。天赋也不能获得,可是它能够通过练习加以巩固、完善。虽然在温室里精心培养,可如果血管里没有潜伏的天赋,那他就永远不能得到它。
当人们说到动物时,拥有本能这个说法就好似我们的天赋。本能与天赋二者都是处在平凡之上的高峰。本能可以代代相传,对于某个物种来说,长久不变,大小一致。它是永远的、恒久的、普遍的。从这点来说,本能和天才截然不同。天才不可以代代相传,从这个人到另一个人,变化多端。本能是家族神圣的遗产,它赋予家族中的每一个人,没有任何区别。对本能来说,不存在任何差异,它也不依附同类的结构,它就如天赋那样在某个地方显露出来,不需要什么重要的理由。它没有办法预见,也没有办法用身体来解释。当问到食粪虫和其他昆虫这个问题时,它们全凭着自己的那种才能答复我们:“本能即是虫子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