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香菜
潘兆安昨晚陪护孕吐的新婚妻子梁惠桃,一夜没睡好,大早上不放心香香跑来看她,没想到反惹了一肚子气,病得风吹就倒,满头白发小老太婆似的香香要跟他“和离”,他吃了一惊,有些气急,表白宣言一大通,香香却不为所动,反应冷淡,最后竟丢下他一个人在屋里站着,她自己摇摇摆摆走到院内菜畦边蹲下,一根一根拔草,当他不存在一般不理会了,潘兆安大受打击,也走到院子里,赌气坐在水井边的大石头上,皱着眉看香香玩儿似地干活。
他想不明白,何以香香生了一场病好回来,变成这样的性情?
依然还听话,却不像以前那样温顺,以前的香香话不多,从不提要求,更不让他觉得难堪,这次病好以后她提了各种各样的要求,都是微不足道的,也是他乐意为她去做的,今天她竟然长篇大论说了很多话,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他不敢相信是出之香香之口,她还大胆提出和离的要求,那副淡漠、毫无顾忌的表情让他好一阵伤心难过。
香香说她是残花败柳,配不上他,她敢于自揭伤疤,他却不敢接话,怕她难过,隐忍着蒙混过去就算了。香香顺从他的劝告,一度将那件祸事完全忘记了的,两个人从不刻意提及关于大槐的出生种种,外人当他是大槐的父亲,他只能默认,他总会在意香香的心情,而香香可曾想到过,大槐占了他长子的位份,他如何自处?心里不会难过吗?
勤劳纯朴、真挚善良,这是香香可亲可爱之处,到底出身寒微,欠些教养,嫁到他家后他也教她读书识字,终归是各人悟性不同,她认字,未必能真正领略到其中意义。
惠娘就不同,家境好,有教养,言语举止温柔得体,她年纪比香香还小,却知夫为天不可违逆,无条件顺从夫君意旨,他需要用银子,惠娘二话不说把自己的体己全部奉上!小意伺奉婆母,那察颜观色、善解人意的功夫,够香香学好几年的……娶惠娘没错,必须要娶回来,这点他看明白了,族里长辈和娘亲的安排很有道理,他家底薄,得有个殷实的外家支撑相助,值得庆幸的是惠娘很好,贤良温柔,以后她会待香香好的,即便两人不能好好相处,他也有对应的办法——他已经有功名,参加会试只为谋取更高些官职,等到他官爵加身,娘亲不能干预太多,香香该有的都会有,两房妻室,各住各院,他只一视同仁就好了。
可是香香看不到这么远,她体会不到他的苦心,动了忌妒之意,竟然一病不起,险些就回不来了。
他知道娘亲嫌弃香香,但他疼惜爱护香香,不愿亏待她,多年夫妻情份固然要看重,他和香香是真心相爱过的,那段被病痛折磨的黑暗年月,无人能知,唯有香香作陪,他从没有绝望无助,因为有香香,小女孩纯真热烈的爱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时刻燃点着他,他和香香,谁也不用刻意去想谁,彼此都在心里。
如果没有那次上山拜佛,他和香香会很幸福,香香,或不会变成这样的性情……
惠娘填补了这份缺憾,给了他美满的婚姻,金榜题名洞房夜,这是男人骄傲的时刻,新婚当夜在亲朋好友的喧闹声中揭开新娘红盖头,灯下美人如玉,娇羞妩媚,众人大声赞叹,他迷醉了,这才是体面男人的人生!
有了功名,娶到门户相当娇美的妻室,去到哪里都受人尊敬,俨然已为人上人,那感觉实在太好!惠娘不同于香香,她养尊处优惯了,知情识趣,温柔体贴,吃穿用度总恨不得给他最好的,而他,十分可笑,每每看到有好的东西就想拿回去给香香!
荣华富贵,要与家人同享,香香是家人,他绝不会弃下香香,香香不仅仅是妻,她还是妹妹,不管如何,他会一辈子照顾她,疼爱她!
香香在菜畦边拔了一把野草,觉得腿蹲困了,便站起身,一阵眩晕袭来,险些摔倒,潘兆安忙几步上前扶住她,揽着拉到井边石板上,想了想没让她直接坐下去,而是自己先坐,然后抱着香香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
香香怔了一下,想挣开,潘兆安抱紧她不放:“别乱动,坐着歇会,谁让你蹲太久?以后想伺弄菜地,找把小凳子坐,你是病人,怎能久蹲?还好我在这里,不然摔着了怎么办?”
“不会怎么样,泥地上摔了不疼!”
香香说:“你放开我吧,这样不像话,你来得久了,一会婆婆过来找你看见招骂,或是让你妻子的人看见,回去你没好果子吃我不管,别连累我今天饿肚子!”
“娘抱着大槐坐牛车去了镇上,傍晚才会回来。惠娘身边人很规矩,她们不敢乱说话,你也是我妻,抱着何妨?谁敢让你饿肚子,我不答应!”
她是香香没错,可不是以前陪他睡觉替他暖床那一个,哪里肯乖乖坐在他怀里?二人一番挣扎,潘兆安见香香拼了全力,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额头细汗微微,是真的很窘迫,仿佛恨不得跳离他一丈远,不由得内心里莫名失落,曾经同床共枕习惯相拥而眠的夫妻,竟疏离成这样?
他放开香香:“慢点,别又摔着!香香,你瘦了好多,都成皮包骨头了,要好好吃饭,多吃肉!”
香香整理衣服,把衣摆拉平,说道:“今天我家没有肉了!”
“昨天让人送的鸡和鱼呢?”
“鱼我吃了,肉和鸡、米送给大婶,好教她们帮我干点活儿!”
潘兆安楞怔一下,笑了:“会动点脑子了,这倒是个好法子!娘收起银子给我备考,不肯让随意花用,我也不好求她,没人陪你将就着点,也就是三两个月,实在不行我晚上来陪陪你。咱们手上没银子,我每天让婆子多拿些肉菜过来,你留下够自己吃用的,剩下的换大婶们替你干活,洗衣扫院子倒马桶,这些惠娘都不做,也不要你做!”
香香指指竹竿上晾晒的衣裳:“这个我能干,别的活儿慢慢总会有力气做好,晚上你陪新娘吧,不要你来!你跟婆婆说,把大槐给我就好了,这样不至于太冷清,晚上天一黑,伸手不见五指,确实够吓人!”
潘兆安摇头:“不能把大槐给你,你如今气血虚,郎中说需得安心静养,睡够睡足吃好,大槐会吵着你的……你怕黑,就点着灯,直留到天亮也无妨,我让她们拿足够多的灯油过来,你只要小心别走水!”
正说着,梁惠娘身边丫头冬儿走来,请老爷回家,说是太太又吐得厉害,正在哭呢!
潘兆安看了看香香,香香正和冬儿对视,红袄绿裙发髻整齐戴银佩玉的冬儿比香香还显得体面,不眨眼地看着香香,潘兆安沉下脸:
“好没规矩的丫头,见了主子怎的不行礼?这是太太!”
冬儿吓了一跳,她随姑娘嫁进潘家,从来只见姑爷端庄持礼,说话温和轻柔,几时见他这样板起脸喝斥人的?想来几个婆子私底下议论的话是真的,姑爷宠爱新妻,还心疼着旧人!
赶紧垂眸低头,急慌慌对着香香福了一福:“奴婢冬儿,见过……见过香太太!”
香香被这奇异的称呼逗笑:“叫我什么?香菜菜?你觉得我长得像芫荽还是紫苏?”
“太太名字,是你叫的吗?”
潘兆安恼了,他严肃起来也算有点阳刚之气:“冬儿,谁教你这样称呼?”
冬儿头垂到胸口:“冬儿错了!冬儿一慌,就这么脱口叫出来!没有别的意思,想着两位太太,总要分清……请老爷、太太责罚!”
潘兆安看向香香:“怎么罚她?你说!”
香香耸耸肩,才十七十八岁,叫什么太太,难听死了,而且她也不想要这个名份。
“她没错,取名字就是给人叫的——香菜就香菜,挺好听啊,愿意叫,以后就只管叫我香菜好了!”
潘兆安带着冬儿回家,一路警告:“下不为例!也转告别的下人,谁敢对那边太太怠慢无礼,我不会轻饶!太太在病中,闷得久了想说笑两句,不能当真,那香菜什么的,不准传出去,听见没有?”
“是,冬儿记住了!”
潘兆安便不再理她,自顾背着手快步走开去。
冬儿落在后头,有点委屈地撇了撇嘴,自己也算是姑娘身边贴近的人,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姑爷怎就舍得对她这样凶?
其实香太太这个称呼早就私下里叫开了,原本只当是姑爷的通房妾室,后来又说不是妾,姑爷亲口跟她们姑娘说是平起平坐的妻室!姑娘虽然心下不服,但胜在老太太对姑娘疼爱有加,说前头那位又丑又弱,拿不出手的,以后姑爷当了官,这个家还不是姑娘掌管着?做官夫人出面应酬什么的,自然也是姑娘,姑娘又极爱姑爷,只得咽下一口气,教她们这些奴仆以后见着了好歹叫声太太,奴仆们私底下为了好区分,便叫自己家姑娘做太太,那一位称为香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