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几个孩子越说越兴奋,又把我从理发椅上拉下来坐到火炉旁,他们便一哄散地去找自己的美术本来要我看。我正赞美着看时,一个小孩跑来倚在我膝上,仰脸拨弄我那黝黑的胡须,问叔叔为什么长了胡子,阿姨没得,偏小孩也不长……。于是他们又争着来问我的问题,整个屋子哗声大作,我也答不上来这许多异想天开的稚嫩问题,便胡乱将那些本子翻过之后,挣脱了去看那幅画。
“我们老师常常站在这画前面看上好久好久,许多次他还偷偷地流了眼泪呢!”
“你们老师也流泪吗?”我不经意地问,“那他一定很多……脆弱了。”
“才不呢!”他们立即反驳,大一点的孩子说,“我们老师让全村人都十分震撼,他组织村中年青力壮的,冒着严寒酷暑立杆拉线、开荒栽树、修路筑水坝……平时人们见他待人温和柔顺,本身自己又小,并不像能够带领人们作大事的,以为他只是暂时兴热,便都起哄的跟着懒洋洋地干,并不把那些事放在心上,可是我们老师——一个弱小的孩子,有时连病得支撑不住了都不愿意退下阵来,竟也几次累得晕倒,再加上他组织村上懂一点道理的四处宣传:什么发展……,什么出路……,什么致富……,什么不要死守荒山之类。经过许多事之后,大家才相信这个看似娇弱的外来妹,也热情高涨了,跟着风风火火地干起来,于是不到两年,上下几个村子真算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原来你们老师是女的!”我问,“村子头河上的桥也是她组织修的了?我记得从前过河都要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又小又滑的石头过去,晚上就根本不敢走的。”
“是呀!修这桥是她的第一愿望,桥修好后,还带领大家修路呢!如果不是因为雪大,你一路来都可以看到叔叔他们干得热火朝天的场面。”
“程老师还送给我们玩具,她晓得我们喜欢,又买不起,每次她回老家,经过县城都要买好多好多来分给我们。”
“她不光给我们玩具,班上有同学交不起学费,还是她给垫着的了。”
“上次老师进城,就给我们买了电子琴、手风琴、还有……”
“唉!只是上完这个学期,老师就要回去了。”
“回哪儿?”我问。
“回省城去,她说反正早晚都要回去的,有个老人来劝她好几次了,说她不应该放弃本来是属于自己的发展方向……,反正还说了许许多多,后来她只说放不下我们,舍不得学校,再留一个学期,把我们六年级的送出去。”
我坐在火炉旁,拨弄着一个小孩递到我手中的玩具车问:“她走了,这些全部都要搬走吗?”
“不,程老师说这些是特地为我们做的,她走了,还是要留给后面一代一代的小同学。”
“莫非这也要留下,”我指着理发店问。
“老师开这间理发店,教会我们理发,不是为了赚钱,只是要我们自己学会找零花钱用,平时候我们挣的钱也不多,就随手放进这罐子里面,月底才打开来点清了去买些必要的学习用品,”说着,那孩子把一个小猪罐举过了头顶,看上去有些费力的样子。
“本来上半年老师就要走的,谁知我们同学的姐姐因为发烧严重了,精神有些恍惚。她爸早些年砍柴摔死在村口的山坳子,只剩下她妈抚养她长大。她妈又不大懂得,认为是中邪,就请什么风水先生来看,那风水骗子说她果真是中了邪,要避生的,不能见外人,又画了些符,请过仙、开了几道风水方子,还暗地里做了一回法事。也不知那假道士玩的什么手脚,一场法事过后,她非但没好,反而精神更大不如前,整天痴痴呆呆的流着泪水。假道士走了,她的病情见着更为严重,老妈子这才慌了手脚,让我们大家晓得。我们老师就叫马上送她进镇上的大医院去,住院将近一个月,我们老师就一直陪着照料她。出院后,大家都说那女孩子可能要一年半截才会好完了,现在都在吃药呢!”
我早已经发现自己应该是和这个弱小的女孩有过一面之缘,我们不是陪伴着走了这么短暂的一程吗?虽然彼此都不愿意相识,但我相信围巾后面的,一定是这位乡村老师那美丽善良的面容。她那平凡而伟大的光环震颤着无所事事的我,使我竟自愧地低下了头。
我抬眼看着窗外远处隐然起伏的山脉间没有完全被夜吞没的银雪,月光已经躲到淡淡的云幕中去了,只露出稀微的笑亲吻着洁雪的脸。谁见了不会想这是最深情人的清眉呢?于是我也拾起幽辉的月色,捧着她走进那事隔多年依稀而短暂的快乐时光所沉积的尘埃中去,柔柔地碰触着沉睡的灵魂。
在这后来的时间中,我只是沉浸在那幅灯塔的画里面,一刻也不曾将眼睛离开。慢慢地,我觉得与这所谓的灯塔是相识的了,也确乎认为她应该是一个弱小的女子,至少在世事都也成灰了的那些年是如此,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的话。但是我不敢相信在我的生命之中会有什么奇迹。在这灰暗的灯塔下,我轻轻地抚摸着那除非奇迹而不可愈合的伤口,多年后的今天一直不敢再提和她重逢的幻想,随着灯塔前小屋的灯光重又燃升起来。在这宛如死灰的心灵空间中竟自变为木然与惊诧了,或许本就是时间淡化后的陌生吧!我不能想象有怎样的奇迹会随着屋外渐近的脚步声而发生在一个碌碌无为和一个跨越生命性格线从而走向辉煌的人身上,连带着那种因为时间而加大的距离,在奇迹之后,不就是世人的耻笑和羞辱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它却如同铁钉般把我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幅画上。孩子们都跑出去迎接,连珠炮似地欢叫着老师,那开门声、那脚步声、那争先恐后的笑声,也都似这幅画所融入的生命力。
“程老师吃饭了吗?”那是学生的问候,接着传来了拿锅的哗哗作响。
“还没呢!”这就是那一路和我走来的女孩的声音,夹杂着放东西在桌上的响动,许是她低头解围巾的当儿,一个小孩乘机拉了拉没有敢回头的我,悄悄地说:“就是这位老师了。”
“这位……”
她显然是留意到我了,另一个孩子连忙解释:“是来理发的叔叔。”
“我们不是一路走来吗?”那老师在向我靠近。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有什么理由不回过头来与别人打招呼的,我全身似乎都在颤抖着,会不会有什么奇迹,就在这一瞬间了。
于是我笑着转过了身来。
“是……是……你,”我和这位老师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转而又是相视的长时间沉默。
“你……”我原本想说她护了长发,却被她的“你”字阻断了,转而又是相视的长时间沉默。
“你留了胡子,”冯欣俞的泪水夺框而出。
“你不也是护了长发吗?”
……
月光从淡淡的青云中透出来,轻轻地映射在银色的雪地上,连绵起伏的朦胧中,溥雾也已在轻纱漫舞间带出了一线东际的曦霞。明日的大地雪妆,在华日的照耀下会更加光彩夺目、绚丽多姿,慢慢融化的水在她纯白的面颊流淌成欢聚的泪水。
那,应该就是雪化的美丽吧!
第一部完
2002年冬
修改时间:2004年秋
200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