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坐”,欣俞指了指油画下面那张离炉火很近的椅子,自己也移一张过来,把笨重的外套退下放到椅背上。或许是瞬间欣喜的原因,才至于使她涌出了一点转瞬即逝的泪水。我以为她会随即坐在我的对面,不料她却转过身去,敏捷地从桶里舀水来洗锅。
“欣俞……”我趁她转过身来的时候,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她没有看我,仍埋头认真地洗着,“你没有吃饭吧,这儿做好了一起吃,我也挺饿的,今晚就别再赶路了,做一宿,明天动身吧!”
“不用那么急的,”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想,遇见你,不用再赶路了。”
“瞧你,瞎说啥!”她说,语言之间无法分辨出是随意或是陌生的。
“我是说真的。”我差点站起来,拥抱、亲吻、泪水、无尽的倾诉,在这么多年的彷徨中不是一直期盼着这天吗?然而此时,我们之间那无法触及的距离在无形的墙的阻隔之下使我难于迈进一步。别时难,相见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出屋子倒水,没有理我,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对了,小安。”
一个小孩跑到她面前:“什么事呀?老师。”
“学校已经把你们的那出话剧当成重头戏了,安排你们明天就开始训练,争取演出的时候会非常出色呢!”
所有的小孩手舞足蹈起来,屋里顿时炸开了锅,大家围着欣俞又唱又跳。
“你们也有演出的吗?”我有些惊讶地问。
“是程老师组织的,”一个小孩拉拉欣俞的衣袖,轻蔑地看着我说。
“是大年初一的那天要在学校操场演出的。”
“好几十里外的寨子都有节目选送过来。”
“我爸爸还要献上一曲二胡呢!”
……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过没完。
“欣俞……”欣俞把锅拿进来,炒饭的声响、孩子们的吵闹和我喊出的名字混杂在一起,已经听不见自己的悲怆了。
“嗯!”她终于坐下来,抬头看着我。
“我们快六年没见了吧!”我说。
“六年了——”她若有所思地长叹一声,意蕴中隐藏了多少对我的痛恨,“六年了,看看我们的世界都变成了什么样儿?”她没有泪水,只在不断地和着锅里的饭,是用来掩饰心里的激动吗?还是原本不会再有泪的蕴痕在她的内心被激起。
我们凝目打量着对方,沉重的,有点儿刺痛的酸楚。
欣俞瘦了,她的幸福的略显丰韵的美丽似曾只在梦里出现过,竟自变成一刹那的微光,在这许多年的岁月中渐渐暗淡下去了,瘦瘦的脸上只见病弱的哀愁在泪水的洗礼下闪耀出纯洁灵魂,这是别样的美,岁月不饶地在这样的美上退去了多少快乐而幸福的青春。那已经长长的批肩秀发、那晶亮的眼神、那眉宇间隐藏的宁静波涛、映红的嘴唇旁还可寻古的靥容,都被我们之间强而有力的陌生阻挡着,这种别样的美却在相互的情感根源上找不到丝毫依靠和旧梦的归宿。也许是被时间的污垢所蒙上的阴影在过去与现在之间隔断了叫做永恒的那条纽带,随着人生的变故,这污垢竟自成为一堵使我们无法越过的高墙,在这高墙的两边,碌碌无为和辉煌的对比在急剧增加着我们之间距离的尺码,在奇迹般的邂逅之后,将来因为世人的耻笑和羞辱,不是可以隐约地看见这尺码所量出的明灯窗外黑影下的灯塔,和叫做永恒的沉痛倾诉,不就只是一块油画布和几张薄薄的信纸吗?永恒,即使不会因此而消失,也会因为重逢的欢悦而终有一天变得荡然无存,因此那些信纸,最终只变成了承载对蒙儿的思念的。
逝去的人,在天国一方微笑,那微笑中翩然起舞的身影使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胸前的那封信上摸索着,发热的信纸隔着衣服,在些烫手的。
欣俞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慢慢放下手中的锅铲,一个小孩开始给我们盛饭,欣俞叫孩子们也顺便吃点的时候,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而起身去抽筷子,事实上她和我的手里都有一双了,待她反应过来,就淡淡地笑了笑,回椅子坐着,眼神暗淡下去的。
“海蒙后来去美国,应该把病治好了的吧!她们是回上海结的婚吗?”欣俞问,“三年时间,恐怕她们的小孩子都多大了,挺可爱的?”说起蒙儿来,她的眼神中又充满了光芒。
“蒙儿……”我的手紧紧压着那封信,嘴角有些颤抖,但是我该怎么言语呀,那个寒风凛冽的深秋之后的事情,原来欣俞一点都不知道,那她更不知道蒙儿写的这封信了。
“海蒙她们是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的呢?”她继续问着。
“就是当年秋天,”我说,“不过……”
“什么?”她见我欲言又止,在我的眼神中探寻着什么,放下手里的碗筷。
“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我说。
“她们去美国不久后,我就……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城市,我知道啥,你又知道啥,问这世界的痛苦,你又能了解多少?”她撕心地哭了,低着头,一只手放在炉盘边上撑着脑门,一只手紧紧地压着双唇,泣不成声,“为什么你离开的时候一言不发,现在还是如此。”
我走到欣俞的身后,紧紧地抚着她的双肩,她慢慢镇定下来,抽泣中回头仰面看着我的眼睛,脸上的泪水闪耀着。
“俞儿,海蒙已经死了,”我说,“就在当年秋天,她没能生着从美国回来。”
欣俞呆呆地看我好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坐回去吧,吃饭,”她命令似地叫我,自己却一动不动地喃喃自语起来,“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为什么呀?”
“阿俞,”我坐回椅子,把信拿出来,“蒙儿临走时写了一封信给我,她把你……我们的事情全部告诉我了,还有晓松写的一封,他把你留给我的纸条也一并放在里面的,你看看吧!”我把信递到她手里。
欣俞的眼神就像一个刚审讯过的死囚,也像是刚从死神手里抢救过来的弱女子,她默然无语,从我手里接过信来缓缓地打开。
“从我知道你离开小城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找寻了,在各地奔波,和痛苦挣扎、和沉沦抗争,为求生存而在正义和险恶之间艰难抉择,有时满怀希望,有时绝望的心使我几近崩溃,看清楚多少是是非非,历经过多少尔虞我诈的现实,最大的愿望就是遇见你,然而三年,在这三年之中,丝毫没有你的影踪,困惑,疲倦,最终只能一事无成地回到老家,不再奢求奇迹。”
“别再说了!求求你,我想一个人冷静地……呆着,就这样,永远……”欣俞摇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