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十二/十三/十四章
第十二章封氏后人
阮振飞三人直奔三余书屋,刚进门就听到朗朗笑声:“振飞快把好消息说给我听,这些天把我憋死了。”
王小珂瞪圆眼睛:“爹是诸葛亮能掐会算。”
“还用算吗?开心二字都写在你的脸上了。”
阮振飞神采飞扬。“舅舅说得对,要我不开心也难。舅舅你猜冯一欢到底是什么人。”
谷柏年笑了。“冯一欢,不就是天一画馆馆主吗?”
阮振飞手指轻摇:“不,我说的意思是冯一欢的根底,他的家族。”
谷柏年捋着长须沉思。“我记得天一画馆是四年前才建立的,那时他才二十多岁,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又兼才气横溢,芷江县唯有阿元才能与他相提并论。”
谷新元得意地看着王小珂,王小珂轻轻捶他:“美的你!”
谷柏年说:“山庄与天一画馆的关系一直不错。至于他的先辈,确实没留意。”
王小珂不以为然。“我们又不是警察,查他户口干吗?”
阮振飞轻摇手指:“此话大缪矣。山庄之祸皆由不查户口而起。”
王小珂哼了一声:“表哥别卖关子。”
阮振飞悠悠地说:“舅舅是否记得三江镇的封园?”
谷柏年想了一会儿。“那是一座废弃多年的荒园,原本是封氏家族的宅园,封氏家族自举家外迁后再未回来过。”
阮振飞再次摇起手指:“据我所知,在芷江就有封氏后人。封园虽已荒芜,可封氏家庙依旧香火旺盛,前往祭奠的封氏后人陆续不绝。”
谷柏年两眼发亮:“我真想会会封氏后人,以了却先辈心愿。”
阮振飞叹了口气:“封氏后人做梦都想跟山庄叙旧,可叙的是深仇大恨。”
谷柏年吃了一惊:“此话从何说起?”
“舅舅是否清楚封氏外迁原委?”
“我记得祖父谈起此事时感慨颇多。据说是当初谷家误会了封家。先祖留下遗言,要谷家子孙一旦有机会定要找到封家负荆请罪。如今有了封家后人的消息,岂能轻易放过?”
“舅舅以为仅仅‘负荆请罪’四个字就能了结世代恩怨?”
王小珂急不可耐:“表哥别再兜圈子,快说说封家后人到底是谁?”
谷新元摇头微笑:“让他卖一会儿关子吧,否则他不过瘾。”
“知我者表弟也!当侦探的最大乐趣就是推理,而推理过程说到底就是卖关子,即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经过层层推理,卖了一个又一个关子,突然峰回路转,进入柳暗花明又一村,案子也就破了。”
王小珂“噗哧”一笑:“好一个奇谈怪论。”
谷新元说:“是奇谈妙论。表哥就是靠卖关子成了神探。”
阮振飞伸起大拇指:“表弟说到点子上。封家后人就是冯一欢。”
王小珂“啊”了一声。
谷柏年吃了一惊:“原来如此,这就难怪了。”
“一点不错。”阮振飞神情严肃。“盗案发生前冯一欢与祝三河有过联系,盗案发生那天他的表现又那么反常。当时我就奇怪,以他个人在芷江的名望和地位都不至于参与团伙作案,除非他与山庄有深仇大恨。于是我就开始调查冯一欢的身世背景和社会关系。结果就发现一件怪事:冯一欢常去三江镇的‘封园’。他去那里干什么?你们能想得到吗?”
王小珂一撇嘴:“表哥又卖关子了。”
谷新元说:“他一定是去祭奠封氏先祖。”
“对!更令人奇怪的是冯一欢去封园时,必定另有二人或同时或单独出现在封园。常常一待就是半天。”
谷柏年动容:“那二人是谁?”
“一个是何捕头,另一个居然是芷江县长曲治平。”
谷新元、王小珂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谷柏年忧心忡忡:“难道他俩也是封氏后人?”
“为查清曲治平的真实身份,我动用了鸿飞在军界的朋友,终于在国民政府机要秘书亲自过问下查清了曲治平老底。”
王小珂急不可耐:“他到底是什么人?”
“曲治平原名封学荆,毕业于燕京大学,此人颇有文才,常在报纸上评论时事指点江山。‘曲治平’是他的笔名。文如其人,我查阅过他的文章,字里行间透露出愤世嫉俗的偏激和咄咄逼人的气势,大有举世皆浊唯我独清的狂傲,似乎唯有他才能担当治理天下的大任。”
谷柏年微微摇头:“年轻人的通病,书生意气,志大才疏。”
“舅舅说得一点也不错。”阮振飞整理一下思路。“封学荆毕业后在社会上并未混出什么名堂,他读书时靠冷嘲热讽的文字累积起来的小名气被他自己的放荡行为亲手毁掉了。”
王小珂问:“出了什么事?”
“封学荆自以为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便意志消沉,常常混迹于酒肆青楼。有一次他喝醉了与人争风吃醋,被人剥光衣服扔到大街上。这事使他名誉扫地,不得不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从此他就成了曲治平。也是他命该发迹,居然在省城找了个靠山,谋到个美差,到芷江县当县长,这个靠山是谁,你们猜一猜。”
谷新元说:“省城?莫非是刘督军?”
阮振飞瞅着王小珂嘻嘻地笑:“表弟妹嫁给聪明绝顶的才子,不枉芷江才女的美名了。”
王小珂脸色绯红。“阮大神探居然也不正经!”
谷柏年说:“如此看来,那个何捕头也是封氏后人?”
“不,他是刘督军派给封学荆的助手。芷江县衙有十多个捕快,也算得上一支小小的武装力量吧。曲治平又让他侄子封五郎改名冯一欢,办了天一书画馆。”
谷柏年说:“据此推测,山庄盗案就是曲治平一手策划的吧。”
阮振飞说:“弄清楚这些人的关系,就能明白山庄盗案的来龙去脉了,表弟你说是不是?”
王小珂抢先说:“让我来说。百余年前谷氏和封氏两家因受奸人离间,结下了怨仇。封氏含冤离乡背井,留下报仇雪恨的誓言。谷氏明白误会了封氏,也留下负荆请罪的遗训,封氏传至封学荆这一辈,经过长达四年多的精心准备,终于等到了利用芷江书画展实施复仇计划的机会。盗走了书画展全部展品和山庄的珍宝,接着又鼓动展品主人前来索赔,以逼迫山庄倾家荡产。”
阮振飞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大才女,寥寥数语就将复杂的盗案全部说明白了。”
王小珂说:“四年中曲治平策划了几件事,首先,他让冯一欢开办天一画馆,目的之一是利用冯一欢的才华取得合法掩护;之二是获得山庄好感,寻找参与组织书画展的机会,趁机全面掌控画展情况;之三是接近山庄女主人。”说到这里,王小珂看了谷柏年一眼,谷柏年神色不变。“其用意是想从二妈口中探知山庄珍宝的藏处;目的之四是收买山庄内应。”
阮振飞说:“表弟妹分析得完全正确。目前看来,曲治平让冯一欢办的事都成功了。但曲治平和冯一欢不会想到他们利用小舅妈达到了目的,也正是小舅妈最早揭露了他们的阴谋。”
谷新元说:“曲治平还有毒招,让刘督军出面把垃圾作品参展并开出天价,逼迫山庄破产。”
谷柏年说:“也正是刘督军的蹊跷行径让我提高了警觉。这就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老天爷是公正的!”
阮振飞说:“曲治平的计划可说是步步为营周密精确,可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一着。”
王小珂说:“曲治平以为谁都不会怀疑到县太爷、何捕头身上,但是表哥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们阵脚,最终让他们露出了原形。”
谷新元说:“他们的复仇意念已刻骨铭心,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王小珂说:“曲治平的一月之期只剩五天了。虽说已弄清来龙去脉,还是证据不足,譬如被盗物品的下落,如何定他们罪?”
谷新元说:“我也这么想。案子未破,山庄不得不赔,山庄被动局面难以挽回了。”
阮振飞说:“山庄赔偿问题,舅舅已有安排,无须过虑。至于被盗物品下落,我想这几天会有眉目了。”
王小珂说:“被盗物品到了关外,如何追回?那边是日本人的天下。”说到这里,王小珂突然止口不语,脸庞一下红了。
阮振飞笑了。“迷途知返还算聪明。我们既然知道盗案是曲治平等人的杰作,就可以断定展品一定还在芷江境内。所谓关外之说,不过是转移视线的障眼法而已。我已突审何捕头派出的所谓探子,得到了证实。探子招供他根本未离开过芷江,全是何捕头让他演的戏。目前最关键的是要找到展品下落。”
谷新元说:“刚才表哥说这两天会有眉目,是不是有线索了?”
阮振飞笑着说:“一星半点话意都逃不过你的耳朵。我是说莫耀先应该有消息了。莫耀先中了我的激将法,他为了洗清嫌疑,这些天一直在偷偷查案。他是要给我一点颜色看。”
王小珂笑了。“真是孩子气,可笑。”
谷新元说:“莫耀先这人其实挺有意思的,自从迁到县城,像换了个人似的。”
谷柏年说:“这才叫诗画之乡出高雅之人。”
正说着,庄丁来报:“天雅馆主莫耀先求见。”
四人相视而笑。谷柏年立刻转进内室躺到床上。
莫耀先急急忙忙闯了进来。三人见他衣衫不整、神色仓惶,俱都一惊。
莫耀先喘息未定就断断续续地将这几天的遭遇说了一遍。待他说完,阮振飞的眉头渐渐舒展,最后笑出了声:“莫馆主关得好,关得值!”
莫耀先愤愤说:“好个屁!全怪你,害我受这窝囊气!”
阮振飞大笑,“莫馆主受委屈了,阮某向你道歉。”
莫耀先怒气未消。“有什么好笑的,看我笑话啊!”
阮振飞说:“谁敢笑话你啊!我是向你祝贺,你立大功啦!”
莫耀先等人皆莫名其妙。
阮振飞神神秘秘地:“来,都把耳朵竖起来,我跟你们说。”
王小珂听完后疑惑地问:“你的判断正确吗?”
“百分之百!”
莫耀先说:“你是说,他们一定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们要盯住祝三河不放?把我关在封园是让我们相信展品不在芷江而在关外?”
“绝对正确!”
“你是说我莫耀先是清白的?”
阮振飞怪怪的笑:“谁敢怀疑你啊,逗你玩呢!否则我单枪匹马如何应付得了?”
莫耀先气得大叫:“你这小子,敢耍我!”
重重的一拳落在阮振飞身上。痛得他呲牙咧嘴,半天才迸出一句:“你小子不能轻一点啊!”
众人哄堂大笑。
第十三章最后一击
晨雾从龙柏山庄绵延不绝的树林中生起,象个不安分的孩子,漫无目标地四处游逛,又在龙柏山庄亭台楼阁、林木花草间倘佯。初升的太阳象一团通红的火球爬上层层峰峦,将它炫目的光芒为山庄披上熠熠生辉的金装;奇花异草的花瓣枝叶上,一颗颗圆润的露珠才向世间展示晶莹剔透的神采,又调皮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庄大门外悬挂八盏大红灯笼,门上那幅墨迹犹新的楹联显得格外醒目。“龙柏山畔,芷江贤人占一席。书画馆中,江南名流足千秋。”
守护大门的庄丁身穿崭新皂衣,精神抖擞,眉宇之间尽是喜色。这光景让应邀前来清算赔偿事务的芷江名士惊讶万分。
头戴方巾的方先生对庄丁作揖。“敢问贵庄今日有大喜之事乎?”
“非也。”
“那山庄何故张灯结彩?”
“老庄主高兴而已。”
方先生百思不解:今日是山庄散财之时,算是栽到底了,还高兴得起来?
褚永寿背手仰脸品味楹联,对方先生说:“龙柏山庄名声远播,在大江南北首屈一指,却自谦为地方贤人,而对芷江文人反倒尊崇为江南名流。落难时刻依然临危不乱,真名家风范也,佩服!”
诸名士众说纷纭,唯有冯一欢心头“咯噔”一下,眼前的景象与他的预想相去甚远。大户人家的门人是块招牌,此时他们的表情毫无面临破产、即将人去楼空的沮丧,难道谷新元还有什么回天高招?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谷柏年昏迷不醒,谷新元那小子还嫩着呢。
就在冯一欢疑惑的时候,有人欢呼:“谷老庄主!”
冯一欢定神看去,看到红光滿面精神瞿铄的谷柏年正稳步从后堂走出。但见他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地举手向众人致意,丝毫未见久卧不起的病容。
兰馨堂里一片雀跃。
“谷老庄主身体大好了。”
“谷庄主身体康复是山庄幸事,也是芷江书画界幸事。”
“谷老庄主亲自理事,事情更好办了。”
冯一欢的心又沉了下去,谷柏年已经康复,他事先竟然一无所知。昨晚他还到金馨儿那儿探听消息,金馨儿只字未提此事,这是为何?
“诸位文人雅士,三个月来,山庄给大家添麻烦了,老朽深表歉意。”谷柏年声如洪钟、中气十足。“今日是曲县长为山庄设下的最后期限。现在就与各位核对送展作品名录,然后,山庄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结果。”
谷新元站到谷柏年身边,手里拿着账册说:“请诸位听清楚:方先生,清代卷轴画《渔乐图》等报价五万两;薛秋声《湖山秋望》等十万两;褚永寿六幅共计二十万两;柯馆主《仕女图》《溪边策仗图》各壹幅,画馆习作十幅合计三十万两;于祖望……全部合计玖佰陆拾柒万叁仟伍佰两。各位有何异议,请说明。”
“哇!这么多,山庄赔得起吗?”
“银两多少不在乎,宝贝丢了不可复得,可惜啊!”
有人发问:“赔多赔少无所谓,本人最关心的是案子破否?”
谷柏年缓缓说:“老朽保证诸位很快就会知道真相。”
冯一欢心想:“真会糊弄人,待一会我看你拿什么赔!”
这时候,曲治平神情严肃地进了门,何捕头和十多个衙役手持棍子散立在兰馨堂内外。
曲治平一眼望见墙上挂着的《溪山高隐图》,吃惊地站住,大声说:
“谷庄主,此画不是已报失盗了吗?”
谷柏年沉稳地说:“被盗那幅是老朽画的赝品。此真迹是镇庄之宝,岂可让盗贼轻易得手?”
突然,褚永寿惊叫:“诸位请看,画中人动起来了。”
方先生“啊”了一声:“真的在动呢!奇怪。”
柯馆主叫了起来:“神了,本人阅过名家画作无数,如此神奇者尚属首次。”
众人皆啧啧称奇。冯一欢暗暗叫苦,中了人家的掉包计了。曲治平脸色微变。
谷柏年笑着说:“这就是真画和赝品之区别。先祖以小半个山庄的代价购得此画,看中的就是此画的奇妙之处。倘若久雨之后连睛三天,画中人物便会活起来,诸位请看,那位老者策仗举步正欲从画中走下来;隐世高人身边那位童子不正仰脸与他说话吗?诸位看,童子的嘴巴在动呢!”
方先生赞叹不已。“天下一绝也!此画何以如此精妙?”
谷柏年悠然自得说:“此画原作于元代,功力甚高,但尚未达到如此境界。后明初的一位名家在偶然机遇中发现此画墨色独特,只要再配以特殊原料,便会产生诸位所见跃跃欲动的效果。可惜那位名家获得成功后不久便暴病而亡,此神奇方法就失传了。”
方先生恍然大悟:“难怪山庄决不以真迹示人,情有可原。”
曲治平盯着谷柏年:“谷庄主不愧老姜辛辣。今日是一月之约到期之时,山庄想必已准备妥当。”
“县太爷为芷江父母官,草民岂可失信,陷父母官于尴尬境地?”
说罢,谷柏年一挥手,不多时,便有五只箱子抬进兰馨堂。
谷新元打开第一只箱子,取出一幅卷轴画:“方先生请查对。”
方先生眉开眼笑:“是我的宝贝,我的《渔乐图》回家了!谢谢,谢谢庄主、少庄主!”
随即是薛秋声的《湖山秋望》、褚永寿的画作、柯馆主的《仕女图》等等,在场文士一一领回自己的送展作品,经各自查验,分毫无差。
文人雅士们欣喜若狂,纷纷追问盗案如何破,失物如何追回,盗贼是何许人,更有人为山庄躲过一劫表示庆贺。
最后,堂前还剩两只箱子未打开。
谷新元对曲治平说:“此为刘督军的送展作品,一并完璧归赵。”
冯一欢惊得呆若木鸡,脸色死白。
曲治平脸色铁青,两颊剧烈抽搐。他竭力平静自己:“好一个龙柏山庄,你们竟敢监守自盗戏弄本县。”
兰馨堂立时静寂,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谷柏年沉声说:“县太爷稍安毋躁!容老朽细述。”
曲治平怒气冲冲:“你不说出子丑寅卯来本县绝不轻饶,来人哪!”
十多个衙役将堂内众人团团围住。
谷柏年朗声说:“曲县长不必虚张声势。请问你为何不问盗案是否侦破,不问展品何时追回,却一口断定老朽监守自盗?”
曲治平语塞。
谷柏年接着说:“山庄盗案的真相,曲县长最清楚,还有你冯一欢,天一画馆馆主不也很清楚吗?”
冯一欢双目紧闭,不置一词。
曲治平狠声说:“此话什么意思?”
“还是让老朽从头说起吧。”谷柏年脸上挂着略带嘲讽的笑意。“这件事还得感谢刘督军,感谢曲县长。”
曲治平一怔,诸人也都不解。
“芷江书画展两年一届,老朽亲自操办十多回,其中酸甜苦辣无不详熟。展销书画大多价位适中,即使是古书画收藏珍品也都随行就市谨慎标价,鲜有狮子大开口者。象刘督军送展的作品居然标出足以让山庄破产的天价,更是闻所未闻。刘督军号称‘风雅将军’,其文才人品人所共知,老朽不便评述。曲县长也是文才出众的领军人物,三个月前那场诗会,曲县长纵论古今,引据典故,令人折服。可偏偏是博学多才的县太爷亲为刘督军的画作题跋并强行参展,毫不体察山庄百年祖训。此等怪异行径,使老朽不得不猜疑:刘督军和县太爷联手缠住山庄所为何来?”
“啊,竟有此事!怪不得有人劝我标价尽量抬高,到底所为何来?”
“噫!人间竟有如此贪财者,有辱斯文。”
一声声惊叹从雅士们口中吐出。曲治平的脸成了猪肝色。
何捕头嘶声叫:“不得喧哗!”
衙役们齐声吆喝:“威武——。”十多根木棍同时撞击地面,“笃笃”的声响顽强地向人们宣示县太爷的威势。
文人雅士摇头不止,现时已是民国年间,为何摆出前清的威风?
谷柏年依旧笑容可掬:“老朽提醒县太爷,此处并非县衙公堂!”
曲治平恼怒地挥手,兰馨堂恢复平静。
“为以防万一,山庄不得不采取防卫手段,将大部分展品特别是名家之作逐一临摹复制,替换真品深藏密处,果然躲了此劫。只是苦了日夜赶工复制展品的画师们,几十位画师都把眼睛熬红了。至于山庄被盗的珍宝也都是赝品。狡兔尚有三窟,何况百年山庄乎!”
曲治平冷冷地说:“简直是一派胡言!什么掉包计什么盗贼奸计,分明是你谷柏年监守自盗,若不是本县主持公道,保护芷江父老乡亲,参展作品全被山庄私吞了!”
谷柏年笑了:“公道自在人心,老朽一生清誉,自有世人评说。”
曲治平说:“既然如此,本县只得撕破脸面,请谷庄主到衙门暂住几天。”
兰馨堂一片哗然。
方先生上前一步:“恕小民冒昧,敢问谷庄主何罪之有?”
“监守自盗!”
“再恕小民斗胆,方某以为老庄主所言颇为在理,监守自盗之说证据不足。”
褚永寿跨前一步:“方先生所言极是。谷庄主乃本县书画界领袖,决不会做出下作之事,请县长三思。”
于祖望等数十文人齐声说:“请县长三思。”
曲治平对众人拱手说:“各位父老乡亲,非本县不讲情面,实因职责在身。既然诸位有意维护山庄,本县顺应民意,暂不处置,但各位须保证谷庄主在此案终结前静待山庄,不得外出。”
众文士齐声回答:“愿为山庄担保!”
第十四章捐宝盛举
祝三河自叹命苦命贱,活到三十多岁未曾过一天好日子:自幼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无人疼爱;天竺堂里混日子受尽欺凌;肥得冒油的龙柏山庄近在咫尺,刚伸手就被抓;山下土财主送他一个发财梦,却又成了何捕头胁迫自己的把柄,被迫参与山庄盗案,世上唯一的亲人祝小山为此丧命。三个月来担惊受怕度日如年,白天躲在菜窖睡大觉,晚上才敢在自家房前屋后活动身子,过的是日不见夜出现的老鼠生活。
祝三河沮丧气馁、万念俱灰:恐怕就连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也将保不住了,莫耀先铁了心跟他过不去,居然日夜埋伏在他家周围!前几天莫耀先被何捕头不知关到什么地方,但还有个阮探长盯着自己,这个人可不会象莫耀先那样顾头不顾腚、大意失荆州。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逮住,屋后的菜窖原本是无人知晓的隐密处,现在已经靠不住了。一旦被抓,敢供出何捕头吗?何捕头必定一口否认,还会寻机杀人灭口,若不招供,自己能杠得住吗?还背上两条人命哪!横算竖算都是死,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了,想通了这点,祝三河横下了一条心。
正是莫耀先被逮住的三天后。祝三河趁着天色微明时下了山,大模大样地走进三江镇最大的菜馆得月楼,拣了楼上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几盘菜一壶酒,自斟自饮。此时此刻他显得那么平静淡漠,唯有遮掩不住的疲惫让他显得十分憔悴。
祝三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坐在得月楼最雅的位置。此刻他的口袋里有钱,用自己的命换来的钱。何捕头说过,这些钱先拿着,待风声一过就让他远走高飞,再也别回三江镇。
大街上,早起的人们自由自在地奔忙,提蓝买菜的、吆喝卖豆腐的、挑担的、倒马桶的,熙熙攘攘匆匆而过。祝三河脸上显出少有的冷漠,呆滞的目光向远处望去:今天的天空分外灿烂,空气分外清新,后山东嶽庙和庙旁的自家房屋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斑驳破败的庙门和自家半矗半蹋的围墙在晨曦中特别刺眼,没有人告诉祝三河,在百家姓里排名不算太后的祝氏家族延续到父亲这一分支,如何会沦落到孤零零地与东嶽庙为邻的地步。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祝三河离开得月楼,帶着酒气摇摇晃晃地进了风月楼。
老相好巧儿扭着腰肢走过来,捧住他的脸说:“啊哟我的心肝宝贝哎,你多长时间没来,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祝三河也不答话,搂住巧儿就往屋里拽。厮混一会后,祝三河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贴身口袋掏出几张银票。
巧儿两眼放光,直直地盯着,嗫嚅半晌说:“你,你发财啦!”
祝三河搂着巧儿轻声说:“帮我收好喽,我要出趟远门,倘若一年半载不回来,银票就全归你了,也不枉我俩相好一场。”
巧儿盯着银票说:“你可要早点回来啊。”
祝三河望着妩媚的巧儿,眼圈红了又红。
祝三河离开巧儿后,在街上闲荡一阵,又找了家菜馆连喝几盅酒,已有几分醉意,听到对面戏院里很热闹,锣儿鼓儿敲得震天响,便挺直身子走过去。戏台上唱的是《霸王别姬》,楚霸王项羽唱得慷慨悲壮声震云天,博得阵阵喝彩;虞姬莺舌百啭、珠圆玉润,唱到幽咽凄惋处,台下众人跟着热泪盈眶。
祝三河乘着酒兴大声叫好,喊得喉咙嘶哑。还不时摸出银元往戏台上扔。经这么一闹,祝三河出了身汗,酒意去了大半,被凉风一吹,脑子清醒许多。戏文里说的事让他生起无限感慨,想那楚霸王何等威风,到头来尚且落得个穷途末路,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何况自己这卑微之人呢?人嘛,就那么回事吧!祝三河觉得自己已经看破红尘,连走路都变得轻快起来。
走到镇西,看见有个算命先生正在悠闲地搧扇子,祝三河心头一动,就在他面前坐下却不说话。算命先生也不询问,对他端详许久竟不发一言,只是微微摇头。两人对视一会,祝三河忍不住先开了口。
“先生请直言相告。”
算命先生浓眉紧皱,拿起毛笔疾书。写毕,将纸条折叠后递给祝三河,自始自终都未曾说话。
祝三河打开纸条,见上面写有几行字:“印堂低窄,口唇黑灰;眼浮露睛,白多黑少;身大声小,沙哑破锣。早夭之兆也,遇官必不保。”
祝三河勉强一笑:“横竖都是一回事了,该来的就让他来吧。”
眼看天色不早,便往家赶。临近山下,见到财主家依旧门庭若市人来人往,心头陡然生起一股歉意,就低着头往山上去。无意中回过头来,见有人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他。突然想起数月前自己在财主家顺手牵羊后,也跟今天一样在三江镇喝酒与巧儿相会,而何捕头却正在家中等着他,把他逼到今天这种地步。算命先生真神啊:“遇官必不保”,算得太准了。事到如今,祝三河也无须再有什么顾忌,不必再为何捕头挡风遮雨,藏藏掖掖的,该怎么的就这么的吧。
祝三河挺直了腰板回到山上,先去菜窖査点何捕头交待的那些赃物,见依然一件不少,便掩上门,来到屋里烫一壶酒炒一盘花生米,在堂屋慢慢地饮起来。
过了不久,听得一声嘈杂的脚步声往后面菜窖去了。
祝三河自言自语:“时辰到了。”便把壶中酒一口吞下,又将剩下的花生米全都倒进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走进房间。
不一会,房门被撞开,阮振飞、莫耀先等人闯了进来,看到祝三河高高地悬在梁上。
阮振飞微微叹口气:“可惜了,此人罪不至死。”
莫耀先心犹不甘:“倒是便宜他了,一了百了;也便宜了姓何的,死无对证。”
阮振飞思索了一会说:“赃物已经找到,曲治平也就没话可说了。”
这一日,龙柏山庄喜气洋洋,兰馨堂布置得象过年一样。四周悬挂大红灯笼,堂前点燃两支丈余高的红烛,欢快跳跃的火舌将墙上的《溪山高隐图》照耀得熠熠生辉。
谷柏年、金馨儿、阮振飞、谷新元和王小珂等人围坐一桌。谷柏年神采奕奕地举起酒杯:“今日举行家宴,庆贺山庄天遂人愿躲过一劫。大家共饮一杯。”
阮振飞精神焕发:“山庄柳暗花明全仗舅舅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曲治平的计谋终究未能得逞。”
王小珂愤愤不平:“曲治平是幕后黑手,就这样让他逍遥法外?”
谷新元也有同感:“何捕头也是毫发无损,岂不是放虎归山?”
阮振飞摇摇手指:“此案确有许多无奈之处。本案发生在芷江境内,依法理应由芷江县衙审理,但两个嫌犯都已死去,谁都无法指证何捕头的罪行,况且他又是刘督军的亲信。对曲治平、冯一欢的怀疑也仅仅是推测,尚缺实证。还有刘督军是主动参与还是被人利用,均无法查明。总之,进一步的行动已超出力所能及的范围。”
谷柏年说:“振飞说得不错,此事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事情的起因原本是谷家和封家的世代恩仇,我们谷家先祖误会封家,有对不起封家的地方,如今封家用不当手段对付谷家但未成功。谷封两家就算两清了,再说冯一欢也是个人材,毁了可惜。至于曲治平这个人来到芷江后,也未见有何大错。芷江书画界能有今日,他的全力支持也是功不可没。唯有何捕头其人心狠手辣,不可不防。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也是祖训。”
王小珂说:“无辜死去的人就算白死啦?”
谷柏年叹息说:“一切顺其自然罢了。只是那个菜贩死得冤,山庄应该对他家属多照顾些。”
过了一会,谷柏年神情严肃地说:“今天另有一件悠关山庄的大事要跟大家商量。”
众人敛容静待下文。
“经历这次劫难,我悟出一个道理:国运盛则国宝存,国运衰则国宝散。山庄亦然。如今世道混乱,战事不断,覆巢之下无完卵,乱世之中无仙境。当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圆明园毁于一旦,落入洋人之手的国宝不计其数。提起此事,有血性的国人谁不怒发冲冠?故为父近日常有忧虑,愁绪莫解。”
谷新元说:“到底何事让爹忧愁如此?”
金馨儿叹息说:“说起此事全都怪我,出事之后,山庄已无秘密可言。兵荒马乱之时,树大招风啊。”
阮振飞轻摇手指:“小舅妈切莫自责,这事不能全怪你。山庄早已被人盯上了。这些日子振飞一直在琢磨刘督军到底在山庄案中扮演什么角色,这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流氓头子恐怕对山庄垂涎已久了。很难预测他下回还会使出什么诡计。”
谷新元皱眉说:“表哥言之有理。”
阮振飞又说:“刘督军派他的亲信何捕头跟着曲治平来芷江,必定暗藏玄机。”
王小珂担忧地说:“如此说来,山庄危机远未终结?”
阮振飞说:“正是如此。”
谷新元说:“爹有何计划?”
谷柏年沉思说。“振飞所言一点不假,不仅刘督军还会对山庄下手。说不定另外还有什么张督军、李督军甚至东洋人都可能对山庄不怀好意。眼下强敌环伺,区区山庄绝无应对实力,我寻思与其让山庄宝物成为歹人囊中之物,还不如化私为公,将这些珍宝损赠给国家,由政府出面保护。”
王小珂不解:“爹化了数十年心血,舍得吗?”
谷柏年说:“此举实属无奈,从大处讲,是为保存我中华民族文化遗产,就私心来说,是为百年山庄去除心腹大患,换个太平安宁。”
阮振飞击掌赞叹:“此乃明智之举,退一步海阔天空。”
谷新元说:“爹,此法不失为保全山庄的上上之策。”
谷柏年缓缓起身,面对《溪山高隐图》深深一揖。“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谷柏年祈求苍天保佑我龙柏山庄平安康泰、祖业永继。”
熠熠火光中,那张《溪山高隐图》似乎正在散放红光,图中那位倚床读书的隐士仿佛嘴唇翕动着向谷柏年叮嘱什么。
谷新元、阮振飞、王小珂皆为山庄找到趋利避祸的良策而欣慰,唯有金馨儿却从夫君低沉缓慢略显苍涩的祈祷中隐隐觉察其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让她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封氏家庙烛火熠熠,香烟缭绕。
曲治平和冯一欢跪在先祖像前,古稀老者静坐一旁满脸焦虑。
曲治平低缓的声音充满沮丧:“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泣告:报仇行动失败,学荆羞愧难当。集数年之功的复仇计划不谓不周,行动准备不谓不足,何以未遂人愿?山庄历两百余年依旧巍巍然,实乃皇恩眷顾、先祖德厚、子孙优秀之故,非旦夕能撼动耳!此其一;谷氏父子品行高尚、技艺娴熟、众望所归,尤谷柏年心思缜密、大智若愚,非学荆所能及也!此其二;处来高人相助山庄,致复仇行动百密一疏。此其三;学荆用人有误,下属暴戾滥杀无辜,悖逆学荆本意,触动天怒。此其四。凡此种种决非学荆无能,实因世事难料、意外频出,在错误之时、不当之地、攻击强大之敌,岂能不败乎!”
冯一欢接着跪告:“五郎尽心尽力参与行动,终究未遂所愿,实乃适非其时之故。龙柏山庄世受皇恩余威犹在,对芷江书画界恩泽有加,人心所向也。封氏原本风雅淳厚、与人为善,此次以计谋欲置山庄于绝境,实为履行先祖遗训,了结世代恩仇不得已而为之,故屡屡严令不得伤及无辜。然阴差阳错致人非命,此匪人何捕头误我也!今五郎常心怀忐忑愧对怨魂,亦难以面对芷江书画界文人雅士,奈何!”
古稀老者神情黯然,叹息良久:“非尔等之过也!龙柏山庄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气数未尽,天意不可违也,容后徐徐图之。”
冯一欢闷闷地说:“五郎思忖,天意如此,不如就此罢休,顺其自然吧!何况龙柏山庄的一件大事也让人震撼,不忍再以小人之心待之。”
古稀老者说:“出了何事?”
冯一欢说:“谷老庄主前日对芷江文人雅士宣布,拟将山庄所藏之文物珍宝尽数捐赠国家。”
古稀老者动容:“果真如此?”
曲治平说:“学荆原本亦不相信,昨日谷柏年亲自来告,证实确有其事。”
古稀老者深有所感:“龙柏山庄此举让人肃然起敬,老朽不得不心悦诚服。”
曲治平叹羡:“谷柏年之胸襟,令学荆汗颜。芷江县政府已决定接收山庄捐赠,并且将着手筹建珍宝博物馆。”
古稀老者神情肃然,面对先祖遗像说:
“列祖列宗在上,后辈们已为封氏家族尽心尽力了。今谷氏家族以深明大义之举处置山庄珍宝,其实也是回应了封氏的逼迫。若封家依旧不依不饶,反倒坏了封氏祖训‘忠义’二字。故后辈禀告:封谷两家世代恩仇就此了结,绝不再提。从此后辈们将致力于振兴封氏事业,想必列祖列宗可以放心了。”
曲治平和冯一欢相视而笑。
隔了一天,省报头条消息称:
世人瞩目的芷江龙柏山庄被盗案已于近日告破,贼首祝三河畏罪自杀,被盗之物全数追回,失主皆大欢喜。
大名鼎鼎的省城神探阮振飞在此案中大显神威,率领芷江捕头何其通,民间义士莫耀先等昼夜伏击直捣贼窝,功勋卓著。芷江县长亲自设宴庆功,芷江县一片欢欣,文人雅士额手相庆。
经此劫难,百年山庄更显坚挺,庄主谷柏年神采奕奕老当益壮,少庄主谷新元意气风发后生可畏,龙柏山庄前途无量矣!
近日,谷氏父子更作出惊世骇俗之举:倾其两百余年日积月累之稀世珍宝全数捐赠国家,以弘扬我中华民族博大精深之文化。消息传出,芷江县举城欢欣鼓舞,敬仰、倾慕、赞叹等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芷江县政府已决定择吉日接收龙柏山庄之珍宝,并自即日起筹建本省首座珍宝博物馆。据称谷老庄主为名誉馆长,而本省首任馆长当非其子谷新元莫属。
一月之内喜事连连,实乃芷江县父老乡亲之福,县长曲治平治县之功也!
云云。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