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晴朗,碎痕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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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哭泣

叶汐没有再看他。她只是重新背好肩上有些滑落的书包带,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都用尽了力气。然后,她转过身,迈开了脚步。

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踉跄,却异常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深蓝色的暮霭笼罩下来。她瘦削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渐渐模糊,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孤寂。

池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死死地、贪婪地追随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要将她的轮廓刻进灵魂深处。晚风吹动他额前凌乱的碎发,拂过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带来一阵冰凉。

他不敢跟上去,只能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塑,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看着她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融入越来越深的暮色之中。

看着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最终在视线尽头,拐过一个弯角,彻底消失不见。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藤蔓的沙沙声,和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刚才的狂喜和激动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留下的是冰冷的沙砾和巨大的空洞。那个“好”字带来的短暂光明,随着叶汐背影的消失,被更深的暮色和一种强烈的不安所取代。

他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悬在钢丝上的、用卑微和泪水换来的机会。但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叶汐转身时那份沉重的疲惫和无法逾越的距离感。那声“我想自己走走”,不是撒娇,不是赌气,而是一种彻彻底底的、需要空间远离他的疲惫宣言。

他站在原地,直到暮色完全吞噬了周围的一切。晚风吹得他浑身冰凉,却比不上心底那份不断蔓延的恐慌和茫然。

叶汐给了他机会,却也亲手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冰冷的、名为“空间”和“疲惫”的鸿沟。而他,只能站在鸿沟的这一边,小心翼翼地、不敢越雷池一步地,默默守望着。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这个“最后一次”的机会,哪怕代价是压抑自己所有的冲动和不安,哪怕只能像此刻这样,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暮色四合,老洋房庭院里的地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圈圈昏黄温暖的光晕。叶汐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推开那扇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雕花木门。

客厅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饭菜的香气。爷爷正坐在他那把宽大的老式藤椅上,戴着老花镜,就着落地灯柔和的光线,专注地看着一份摊在膝上的古籍。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慈祥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

这熟悉而温暖的画面,像一剂强效的抚慰剂,瞬间熨帖了叶汐被冷风吹得冰凉、被混乱情绪撕扯得千疮百孔的心。然而,这份温暖也让她心头那沉重的委屈和疲惫更加无处遁形,几乎要冲破她强行筑起的堤坝。

她不能。她不能在爷爷面前流露半分异样。爷爷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也是她最不想让其担心的人。她习惯了在他面前做那个阳光、活泼、偶尔有点小任性的无忧少女。

于是,在玄关深吸一口气,用力眨了眨有些干涩发胀的眼睛,叶汐努力调动起脸上所有的肌肉,扬起一个她自认为最灿烂、最自然的笑容。

“爷爷!我回来啦!”她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个度,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快,像一只归巢的小鸟,朝着藤椅上的老人飞奔过去。

爷爷闻声抬起头,老花镜滑落到鼻梁上,露出那双盛满慈爱和智慧的眼睛。他看着孙女朝自己跑来,脸上也自然而然地漾开笑容。

叶汐跑到藤椅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坐下,而是像小时候那样,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俯身张开手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爷爷的脖子。她把脸埋在爷爷温暖而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肩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份安心的气息刻进肺腑。

“小老头!”她闷在爷爷肩头,瓮声瓮气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亲昵的娇憨,然后飞快地抬起头,在爷爷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啵!”

爷爷被她的“突然袭击”弄得一愣,随即笑骂出声,苍老而温暖的手掌习惯性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哎哟!你这丫头!没大没小的!都多大了还这么毛毛躁躁!”语气里却满是宠溺和纵容,眼角笑出的皱纹都盛满了暖意。

叶汐直起身,脸上依旧挂着那灿烂得过分的笑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清澈无辜:“嘿嘿,再大也是您孙女嘛!我回房间放书包啦!”她晃了晃背上的书包,语速飞快,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肚子好饿,饭好了叫我哦!”

说完,不等爷爷再说什么,她像只急于逃离的小兔子,转身就朝着楼梯的方向快步走去。转身的瞬间,那强撑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留下一片疲惫的苍白和眼底无法掩饰的微红。她不敢停留,害怕再多待一秒,爷爷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就会看穿她拙劣的伪装。

爷爷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微微敛起。老花镜后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敏锐。他太了解自己的孙女了。那声过于响亮的“小老头”,那个刻意加重的亲吻,那灿烂笑容下极力掩饰的僵硬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还有这迫不及待逃离的背影……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头。

这丫头……心里有事。而且,是大事。

他放在古籍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泛黄的书页边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是学业压力?还是……和那个叫池轩的小子有关?他想起前几天林钦那小子欲言又止的样子。

但他没有叫住她。他知道叶汐的性子,倔强又敏感,像只容易受惊的小鹿。她既然选择强颜欢笑,选择把自己关起来,那此刻强行追问,只会让她更难过,更想躲起来。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几不可闻,很快消散在温暖的空气中。他重新扶正老花镜,目光落回膝上的古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浑浊而睿智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声的心疼和担忧。

**楼上,叶汐的房间。**

“咔哒。”

房门被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叶汐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刚才在楼下强撑的所有力气、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她甚至来不及走到床边。

身体顺着光滑的门板,慢慢地、无力地滑落下去,最终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书包从肩头滑落,沉闷地掉在地毯上,无人理会。

世界终于安静了,安全了。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委屈、恐惧和后怕。藤蔓小径里池轩绝望的泪水、痛苦的质问、滚烫的拥抱、卑微的哀求……还有自己那声沉重的“好”字……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眼泪,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汹涌地、失控地奔涌而出。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的声音,身体却因为强忍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

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她环抱住膝盖的手臂上。她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

门外,是爷爷温暖的等待和可能已经察觉的担忧。

门内,是她独自一人,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声地、彻底地崩溃。卸下了所有坚强的伪装,只剩下一个被混乱、疲惫和巨大不安彻底击垮的、脆弱不堪的灵魂。那个在爷爷面前亲昵叫着“小老头”的活泼少女,此刻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无声地舔舐着无人知晓的伤口。那个“最后一次机会”,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刚刚戴上,就已经让她喘不过气。

叶汐蜷缩在冰冷的门板后,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无声的泪水早已浸湿了衣袖,身体因压抑的抽泣而微微颤抖。巨大的疲惫感和混乱的心绪像沉重的铅块,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她极力压抑的、几不可闻的吸气声。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笃、笃。

两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叩击声,从她背靠的门板另一端传来。

叶汐的身体猛地一僵,哭声瞬间噎住。她惊恐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紧闭的房门,心脏狂跳起来。是谁?爷爷?不,爷爷的脚步声不是这样……

一个熟悉而沉稳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实木门板,清晰地、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传了进来:

“小汐?”

是林钦哥!

声音来自……露台的方向?叶汐混沌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对了,林钦哥家别墅的露台,和她房间的露台是紧挨着的!刚才她情绪失控,完全忘记了隔音的问题!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撞破脆弱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尤其是像亲哥哥一样的林钦哥!她慌乱地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正常,对着门板外应道:

“……林钦哥?我……我没事。”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沙哑,即使极力压制,尾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外的林钦沉默了片刻。

叶汐那句带着哭腔的“我没事”,像一把钝刀戳在他心上。他刚才在自家露台,端着一杯刚煮好的咖啡,享受着傍晚的宁静。隔壁叶汐房间那刻意压抑、却依旧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啜泣声,让他瞬间放下了杯子,心头一紧。那绝不是普通的委屈或小打小闹的难过,那是从灵魂深处溢出的、无法承受的巨大悲伤。

“没事?”林钦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小汐,开门。”

“我……我真的没事,林钦哥,我……我想自己待会儿……”叶汐的声音更慌了,带着明显的抗拒。她不想开门,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红肿的双眼和狼狈的模样。

然而,门外没有再传来任何言语的回应。

取而代之的,是露台方向传来一阵清晰而利落的声响——衣物摩擦栏杆的声音,以及身体轻盈落地的闷响。

叶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向通往露台的玻璃门。

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动作矫健而流畅地,正从隔壁露台翻越那道并不算高的铁艺栏杆,稳稳地落在了她房间的露台上!傍晚的微光勾勒出林钦挺拔而熟悉的身影轮廓。

林钦甚至没有犹豫,径直拉开了叶汐露台的玻璃门(两家关系亲密,露台门通常不上锁),带着一身微凉的晚风气息,大步踏入了她的房间。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个蜷缩在门边地板上的小小身影。

叶汐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还保持着环抱膝盖的姿势,抬着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写满了惊愕、狼狈和无措。她身上的校服皱巴巴的,书包孤零零地躺在一旁。

林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甚至没有问她“怎么了”或者“谁欺负你了”。

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席地坐了下来。

这个动作自然而流畅,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意味,反而瞬间拉平了两人之间的高度,消除了距离感。

然后,他伸出结实有力的手臂,动作极其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将那个还在微微发抖、满身狼狈的女孩,小心翼翼地、珍重地揽进了自己宽阔而温暖的怀抱里。

叶汐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但林钦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须后水味道的、令人心安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他的怀抱温暖、坚实,没有任何试探,没有任何追问,只有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包容和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