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贝以下的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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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号声依旧,闪烁在银河两畔,祖孙两代的号声在此凝结、汇聚、交织。听不到自己的音调,祖父的号声却犹在耳畔,让原本心如止水的李想心生莫名的感动,祖父的形象则跃然于在眼前。神州大地举国欢腾之时,音乐界郑重写下注脚:梦想的坐标系内,恒心才是丈量突破的终极单位。而一百零一度的热爱,足以抵达分贝以下的光年……

2024年,绿城音乐学院附属中学。

时任教导主任的李何年庄重如故地坐在评委席,后方“24年3月乐器类专业考试”的横幅赫然拉起。

八点整,副主任张斌低头瞥眼手机,轻推了李主任一下。

李何年站起身来,用极具穿透性的声线传达了指示:“考试开始!”

张斌立即听命,开始向评委席的诸位老师分派评分表,站起身来四下奔波的身姿略显滑稽。

音院附中高二有四个班,成绩从高到低依次分为特尖一班、拔尖二班、平行三班和平行四班。分班是按照专业成绩和文化成绩来的,在学校有个几乎人尽皆知的规律:专业课越卓越的人往往在文化课上越为刻苦,往往也取得更高的文化成绩。所以特尖一班都是“文武兼备”的佼佼者,拔尖二班两者都略逊于特尖一班;平行班虽名为“平行”,却也有它的分班门道:平行三班尽是张斌口中“文武”只能精其一的“瘸子”,而平行四班的同学,专业和文化成绩都只刚达到学校录取线,也是最令李何年头痛的“问题少年班”。学校想出奇制胜也好,想破罐破摔也罢,派了位毁誉参半的“酒蒙子”杜康担任四班班主任。

张斌半曲着腿,俯着身子把评分表从一班班主任发到四班班主任。发到一班时,班主任王鹿鸣很是坦然,只是缓缓接过表;到二班时,班主任赵安歌略显逢迎,点点头接过表;三班时,班主任孙柏千一脸恭维,双手接下表;到了四班,杜康一改往日醉态,穿着不知从哪借来比自己身板大一号的西服,眼神飘在半空,许久不接表。

“杜老师?”一众老师和同学都看向他们俩,“杜老师!”

杜康缓过神来,赶紧接过表,点头致歉,尴尬的表情略显局促,这让底下的张洛险些爆笑如雷,于是乎微搡了一下李想,不料他毫无反应,只是一味地揉搓耳朵,张洛感觉今天的李想很不对劲。

李想当然不知道,杜老师方才想的是他自己,这个连烧几天的“得力干将”是否能够如愿正常发挥。

考试正式开始后,各班乐器类学生按照所属乐器种类进行排队,钢琴类因为场地有限被领到隔壁教室由评委席最左边两名学院老师带队测验,临走时,张洛还窃窃对主任李何年吐了一下舌,又拍了拍李想,以示鼓劲。李想没有回应,他今天总感觉一股热血正裹挟着一个巨物涌上头顶,心里突突、突突……

天,阴沉沉的。料峭的春风吹进窗子,激得李想打了个寒噤。

小号组的宋刚打头阵,来了个先声夺人,以一首高亢激昂的练习曲夺得了在场老师的认可。张斌用满是赞许的笑容面向王鹿鸣,王鹿鸣微微颔首。这无形之间给杜康增添了些许压力,李想刚调到他班的场景他仍历历在目。

李想的专业课水平在音院附中绝对是断档的存在。一年多以前,当他以专业课成绩第一、文化课第五的成绩录取进一班的时候,王鹿鸣和李何年都对他寄予了深厚的期望,以至于当他沉迷小说荒废学业时他们俩都被劈脸一击。没办法,数次警告未被理睬后,李想抱着不堪入目的成绩单进入了四班。那段时间的李想像是被击垮了,整天魂不守舍,犹如板栗被剥离了壳再扔进铁锅里大火翻炒。他甚至还梦见过王鹿鸣把他的书包和小号从四楼扔下——他太想回一班了,他太想念身处特尖一班的优越感了,直到那天上课李想迟到。

杜康倚在教室门前,微醺,红彤彤的脸庞却黑得发青。李想晃悠悠地走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地往里挤。杜康挡住他,薅着他的衣领,走进了办公室,此刻的办公室只有他们俩。

“说,为什么迟到?”杜康低头沉吟。李想面无神色,许久不吭。

“为什么迟到!”杜康猛地抬头,如同惊雷一般划破了李想的心扉。

李想的回答理直气壮:“我……我起晚了!”

“起晚了是理由吗?!啊?”杜康混不吝的样子着实让人惊恐,李想从未见过这样的老师,内心为之一震。

意识到在学生面前失了态,杜康马上调整状态:“李想,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被踢出来你不服,你很不高兴!”

杜康拉过椅子坐在李想身边,手搭在他身上:“小子,特尖班教室的灯也不是24小时不灭的。”

他放下手来,又继续说:“你知道吗?在同一张卷子里,咖啡渍比眼泪更显真诚。”

他又抽出一根红笔,划了几下不见墨痕:“笔能写秃,但人不能——特尖班的张洛去年还坐在你这个位子呢。”

“你肯定也知道,特尖班跟平行班身处同一片蓝天之下。所以,放下你那可笑的自尊心,踏踏实实地参与进课堂。别他妈把平行班当终点站,这是加油站!”

最后,杜康无比郑重地看着李想说:“赌上我十多年班主任的尊严向你承诺:只要你的汗水能浸透这12张月历,明年凤凰花开的时候,我要亲手把你送回荣誉墙的C位发光!相信我,让你涅槃!”

从那次谈话之后,李想性情大变,开始重新低下头来做题,昂起头来吹号,每次文化课一结束,李想的小号声便响彻整个校园。从李想重登榜首,至今,月余。

思绪回到现场,杜康望着眼前准备开始的李想,捏了一把汗。

“4号李想,开始吧。”

李想双唇紧绷,开始运气,明亮的号声瞬间照亮了教室。

杜康开始放下心,拿起笔来准备评分。

《威尼斯狂欢节》的前三个音符完美得近乎残忍。杜康的钢笔尖在纸上戳出小洞,突然发现李想耳后的汗珠正顺着脖颈流进白衬衫——这孩子还在发烧。

当乐曲攀升至华彩段时,李想感觉那个巨物填满了头顶,旋即爆炸开来!他的世界突然被按下消音键。他看见宋刚的嘴角扯出讥笑,看见王鹿鸣的钢笔在“音准节奏“栏画叉,却听不见自己吹出的音阶正在坍塌。只有耳道深处传来血管搏动的轰鸣,像有把铜锤在敲打耳蜗。

“降B调跑成F大调了!“声乐老师撞翻保温杯。热水漫过李想的乐谱,那些五线谱上的蝌蚪突然游动起来,在泛黄的纸页上搅出漩涡。

号声瞬间变得尖锐,仿佛铁针一般几乎要刺穿杜康的耳朵。听到高音区集体走调,他心头一紧,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劲。几名评委老师听了,都连忙摇头。杜康冲上台时,李想正用号管支撑摇晃的身体。镀银管身上映出十七岁少年惨白的脸,也映出身后的世界如何倾斜——评委席在旋转,横幅上的金字化作流星,而他的小号正在坠落。

“医务室!“杜康的吼声震碎了窗台上的冰棱。

李想数到第七声风鸣时,医生终于关掉了音频发声器。汗湿的测试头箍在耳廓勒出深灰色凹痕。

“像隔着层浸水的保鲜膜,对吗?”医生转动着老式听力仪的旋钮,生锈的金属杆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高频区像被橡皮擦抹过似的?“

诊室墙上的声波图斑驳剥落,李想盯着其中一块形似小号活塞的缺口。此刻那些淡黄色的海绵块正随着空调气流微微起伏,仿佛无数张翕动的嘴。

“2000Hz开始出现断崖式下降。“医生的钢笔尖戳破诊断书的边角,“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再也听不见小号泛音列里最高的那颗星。“

父亲突然站起来,军用水壶撞翻了铁制托盘。消毒棉球滚过印着“音乐学院听力筛查指定单位“字样的地砖,在墙角积灰处拖出蜿蜒的酒精痕迹。

“这是误诊!“父亲的手掌拍在冰箱外壳上,“上周他还能吹出High C!“

“模拟测试再做三遍也是同样结果——左右耳高频听力永久损伤。”

最后几个字,似乎在宣判李想那尚未开始的职业生涯的彻底终结。

“我们回家!”父亲的声音混着23路公交的报站声传来,李想却听见血液在耳蜗螺旋器里冲刷的轰鸣。他偷偷用钢笔尾端敲击站牌铁杆,金属震颤沿着颧骨传至内耳——那些消失的高频音,正以另一种方式在头骨中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