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是安静的自我觉醒(果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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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读书

我们人类的精神中有种与生俱来的冲动:发明各种类型,并将他人根据这些类型分门别类,什么“性格类型理论”,什么“祖先的性情”,什么“最前沿的心理学”,我从这些概念中都能找到分类的狂热需要。每个人也会无意识地将身边的人进行分类,根据性格的相似性,根据童年时养成的习气——这些分类是如此粗暴和武断,无论他们是基于个人的经验,还是遵循科学的类型建立。但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看,有时候打破固有思维是有意义的。我们应该认识到,一人可以有千面,各种不同的性情与人格也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融合。同理,我在下面列举了三种不同的读书境界,并不是说不同的人分属于不同的境界,而是说每个人都会经历不同的阶段。

首先是“被动的读者”,每个人都曾有过这种被动阅读的阶段:对待一本书就像对待一份食物,只知道囫囵吃下,全盘接受。不管是一个小男孩读一本印第安人的书,还是一位大学生阅读叔本华,此类读者都有可能没把阅读当作人与人之间的对话,而是当作马饮水或者是马拉车。书本引领,读者跟随,书的内容仅被当作客观的事实来接受,而且不仅仅是内容被当作客观事实!即使一些教养良好、品位优雅的读者,也会用被动的方式来读美的文学。他们不拘泥于内容和情节,不关心一本小说中讲了死亡还是婚庆,而是关心作者本身,他们对一本书本身的美感无动于衷,却喜欢作者的情绪。他们觉得代入作者即可感受到世界的完美,他们不假思索地接纳作者所赋予的意义。这些被动的读者在面对文学时,不是作为个体的人类,不是自己这个人,他们要么用情节来衡量一本小说,要么用惊险刺激或香艳色情,荣耀或苦难来评判,要么以作者本人为审美标准。这些读者想当然地认为,一本书就是用来阅读的,它的形式以及内容就是用来评判的,好比面包是用来吃的,床是用来睡的。其实人们对世间事物,包括对书籍还可以采取另一种态度,倘若一个人遵循自身的天性,而非遵循所谓的教育,他就能像孩子一样和事物玩耍,这样一来,面包就不再是面包,而是变成了一座小山,可以在里面打通一个隧道;床就变成了一个岩洞,一座花园,一片雪地。我说的第二类读者正是这种具备“天真的创造力”的人,这类读者不会将内容或形式视为这本书唯一的、最高的价值。这类读者就像孩子一样明白,每样事物里都蕴藏着千千万万的意义。当这类读者看到一位作者或哲人在努力说服自己,努力说服读者其作品的意义及价值,只会一笑了之。因为他看到这位作者的“不羁与自由”只是表面的,自由表象背后却是“不由自主”。这一类读者已经来到了较高的境界,他们明白了一些文学教授和文学批评家都完全不懂的道理:压根儿不存在的内容与形式的自由选择。比如一位文学史学者说,席勒选择了内容,并决定用五脚短长格来表现它;这位学者同时也知道,其实无论是内容还是五脚短长格都不是席勒自由选择的。他饶有兴味地看到,不是作者掌握了情节,而是情节推动了作者。这位读者不是像马拉车那样被作者驱使,而是像猎人追逐猎物,他在霎时间看到了创作自由表象下的迫不得已,这一刻的发现所带给他的喜悦已超过高超技巧和优雅语言所带来的快乐。

顺着这条路,读者会来到第三层境界,我必须再次强调,我们之中没有哪一位可以长久地属于这层境界。每个人都有可能今天在第二层,明天在第三层,后天又回到第一层,大后天又回到第三层,也就是最后一层境界。最后一层境界的读者恰好是所谓的“好读者”的反面,他们很自我,是他们自己,可以完全自由地阅读,他们既不需要通过阅读来获得教育,也不需要通过阅读来获得轻松快乐的消遣。书本于他们而言和这世上大多数物件一样,只是一个出发点和契机,因此,在他们看来,读什么根本不重要。他们阅读一位哲人的作品,不是为了信仰他,接受他的教诲,也不是为了抵制他、批判他,他们阅读一位作家的作品从来都不是为了被指导、被教育,因为这类读者完全可以指引自己,只要他自己愿意,就可以完全变成孩子,与万物嬉戏。从某种角度来说,与万物嬉戏也是最有效、最投入的方式,如果这类读者在书中找到了一句美丽的格言,一种智慧,一个真理,他们也不会盲从。他们早已知晓,一个真理的反面也有可能是真理。他们早已知晓每一种精神立场都是一个极,而它的反极也可能同样美好,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一位赤子,他珍视这份联想,同时也明白还存在其他联想。我们中的任何一位只要达到这第三层境界,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读任何东西,可以是一本小说,也可以是一本语法、一份交通图,甚至是印刷厂的字体测试。在这阅读的时光里,我们的想象力和联想力也达到了顶峰。我们不只是在读眼前的书页,还畅游在灵感的激流中。而这些意境、激情与印象正是文学带来的,也许来自文本内容,也许来自字词的形态,甚至报纸上的广告,都可以是一种启示。那些平平无奇的语句,当你像玩马赛克一样拼接和重构它们的时候,同样可以带来幸福与被肯定的感觉。

以童话《小红帽》为例,读者可以将它视为宇宙寓言、哲学书或浪漫的情色小说。读者也可以读一个香烟盒上的印刷字,与词句、字母和音律玩耍,内心涌现出万千回忆,头脑穿越认知的丰盛乐园。

有的人肯定要批判了:“那还算阅读吗?如果一个人阅读歌德的书,却无视歌德的意图和想法,甚至将这些文字当作广告内容或者一堆随机的字母来读,那他还算读者吗?你所谓的第三层也是至高境界,难道是这般低级、幼稚、野蛮的吗?对于这类读者而言,荷尔德林的音律在哪里?莱瑙的激情在哪里?司汤达的意志在哪里?莎士比亚的宽广又在哪里?”这样的指责是对的。处于第三层境界的读者,已经不再是读者了。一直处在这个境界的人很快就不再阅读了,因为一块地毯的花纹或者墙上石子的排列,在他眼里就像书中文本的排列一样美丽,而书籍本身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印满字母的纸张罢了。

事实就是如此,最高境界的读者已经不再是读者了,也不再需要什么歌德或莎士比亚的名号,这一境界的读者已经超越了阅读。世界已在胸中,还要书做什么?当然只有持续处于这个境界的人才不需要阅读,但是实际上无人能够一直处于这个状态,从未见识过这个境界的读者,当然也是糟糕的、不成熟的读者,他不明白,其实世上的一切诗歌和哲学都源自我们自身的本性,而非源于外部的什么。人在一生中但凡曾经短暂到达这第三层境界,无论是一小时还是一天,那么他在今后的阅读中就会成为一个更好的读者,一个更好的聆听者和文学的理解者。虽然境界跌落是如此轻易。人一旦来到这层境界,就会发现路上石子的意义也并不亚于歌德和托尔斯泰,而且他之后在阅读歌德、托尔斯泰以及其他作者的作品时,会从中品尝到更多生命的琼浆和蜜汁,对生命有更多的肯定,因为在那种状态中,歌德的作品已不再是歌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也不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作品仅仅是一种尝试,是一种永远也不可能抵达目的的尝试,将周围那个有着种种声音和意义的世界记录下来。

试着抓住你在散步时闪现的一些小念头吧,或者试着抓住一个你在夜里做的轻盈的、单纯的梦。比如说你梦到有个男人用一根棍子威胁你,最后却发给你一枚勋章。这个男人是谁呢?你思索着,你想到了你朋友的脸、你父亲的脸。但是这张脸上却出现了一些难以言传的女性特质,让你想到了你的姐妹、你的爱人,而他用来威胁你的那根棍子上有一个节,这又让你想到你在学生时代第一次徒步时使用的登山杖,于是万千回忆都一股脑儿地涌现出来,倘若你试图抓住这个小梦的内容,无论是用叙述的方式还是用记录关键词的方式写下来,那么在你抵达那枚勋章之前,你就已经写下了一本或好几本书。因为梦境就是那个兔子洞,你可以通过它窥见自己的灵魂。而这些内容正是整个世界,一分不多一分不减,是自你出生起的整个世界。从荷马到亨利希·曼,从日本到直布罗陀,从天狼星到地球,从小红帽到柏格森——正如我们要真实记录自己的梦境世界一样,作者也要真实地面对自己的文字世界。

歌德《浮士德》的第二部分提到,近百年来的学者们和恋人们已经反反复复探讨了人心之中最美丽也最愚蠢的,最深刻也最庸俗的东西。在每一部作品中,表象之下都有着隐秘的、神秘的、万千幻化的多重含义。新派心理学也重视这些符号的多重内涵,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领悟,哪怕只是一次性的领悟,明白表象之下的无尽丰盛与深刻,那么和诗人及思想家之间就还是有障碍的,我们会像盲人摸象那样把局部看成整体,把最肤浅的表象看成意义。每个人都有可能在阅读这件事上游走于三个阶段之间。同理,在建筑、绘画、生物学和历史学方面也存在这三个阶段——万事万物中都存在着这三个阶段。在可以乘物游心的第三重境界中,你是你自己,能够提升悟性,悟到诗意,悟到艺术,悟到世界——倘若一个人无法悟到这层境界,那么他读这世上所有的书,无论科学或艺术,就如同小学生读语法一样。

1920年创作,后收录于《书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