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现代人文幻想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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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中国人文幻想小说的发展

中国幻想文学的源头是远古神话,讲述的都是与大自然斗争的英雄故事,如“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黄帝擒蚩尤”等,表现远古人民战胜自然的理想和愿望。诸子时代,先秦社会秩序的崩塌、旧有价值的沦丧,引发了诸子对现实世界和人类的生存方式及其价值意义的探讨,以及对理想社会的追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是老子的“小国寡民”和儒家的“大同世界”。春秋末期是一个大震荡、大变革的时期,战争不断、兵祸连连,再加上统治者的残暴统治,人民生活痛苦不堪,这些现象必然引发人们对自然、社会的深层思考。在这种背景下,老子的哲学思想应运而生。他反对日益扩大的诸侯兼并战争,因而便有了“小国寡民”之说。这是他为那个礼崩乐坏的社会开出的一剂镇静剂,是因厌恶现实而设计出的一幅理想的社会蓝图。老子对这个理想社会如此描述:“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至治之极,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业,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是老子的理想国。在这个自然天地里,国土狭小,人民稀少,没有战争,没有剥削压迫,先进的器具都得不到使用,人民生活简单淳朴,自给自足,彼此之间互不干扰,直到老死也不相往来。这里的一切都顺其自然,无欲无为。老子“小国寡民”的政治理想是基于对现实的否定而建立起来的,但它所宣示的无疑就是一种桃花源式的世界。老子对理想社会的构想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是他为解决当时社会的诸种矛盾而开出的一剂良方,但其反对技术进步、想要回到原始社会的主张不能不说是一种倒退,因而他的社会理想还停留在原始闭塞的农村公社时代。相对于老子的“小国寡民”之说,儒家则在此基础上加以吸收和发展,建构了更加完美、更加令人向往的“大同之世”。《礼记·礼运篇》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儒家要建立的大同之世,以公有制为基础,以“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为行政方针,以平等博爱的精神来处理人际关系,按照各自的能力进行社会分工,一切财富归公共所有,呈现出一片没有战争、没有剥削、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夜不闭户的美好景象。

秦汉以后中国幻想文学开始朝着巫、鬼、神、仙的方向发展。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4]如东方朔《神异经》《十洲记》,仿《山海经》而作。《隋志》有《列异传》三卷,叙述鬼物神怪之事。

魏晋时期,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使“桃源”成为中国文学创作中的一个文化原型。与老子的“小国寡民”和儒家的“大同之世”相比较,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已不再是抽象的描述,而是一幅生活实景图。这是一个封闭自足的地方,没有战乱,人们自食其力,怡然自乐,一片和平宁静。“桃花源”不仅凝聚了陶渊明对社会、人生和理想的思考与追求,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而且对后世文人影响巨大。“桃源”意象作为个人与社会的理想境界,具有了某种原型意义,积淀成为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与此同时,志怪小说逐渐兴盛起来,出现了《博物志》《拾遗记》《搜神记》等作品。这些作品表现的多是神怪世界。

早期唐传奇仍有六朝志怪遗风,如《古镜记》,讲述一面古镜降妖显灵的故事。《游仙窟》已经开始摆脱六朝志怪影响,更接近于人的世界和现实生活。中唐以后的作品如《枕中记》《南柯太守梦》,融合寓言和志怪,表现“人生如梦”的主题,虚无主义思想浓厚,与“桃花源”的理想构想南辕北辙。《柳毅传》也具有神怪色彩,但是充满人间社会的清新空气,是对六朝志怪的革新之作。

吴承恩的《西游记》是中国幻想文学的集大成者,融神话志怪于一体,以丰富的想象力,创造了人民群众喜爱的典型形象孙悟空和猪八戒。想象空间极为广阔,天上、人间不断往返。虽然表现的是神话和志怪形象,但其思想内涵是对人间社会自由和理想的探索。

明清时期的《封神演义》《镜花缘》,营造的是神仙世界。《封神演义》以传说的殷周斗争和武王伐纣的传说故事为基础,增补了关于神魔斗法的描写。其中塑造的有些人物形象如哪吒和姜子牙,影响很大,流传后世很广。李汝珍的《镜花缘》写唐女皇武则天的专制,她下令百花在冬天开放,花神不敢违旨,开花后遭到天谴,被谪为一百个女子。花神领袖百花仙托生为唐敖之女小山。唐敖科举落第,泛海出游散心,到小蓬莱求仙不归。小山思亲心切,出海寻父。在小蓬莱红亭内录得一卷“天书”。回来后,正好逢女试录取百女,花神在人间重逢,众女及第尽欢而散。小山重回仙山。《镜花缘》的乌托邦思想并没有跳出现存制度。其中表现的提高妇女地位的主题,有重要的思想意义。

蒲松龄《聊斋志异》是古代人文幻想小说的杰作。小说以作家对人生、社会的亲身感受和所见所闻为基础,承袭了《枕中记》 《南柯太守梦》等作品的题材,收集了民间故事和传说,以丰富的想象力,创造了众多人们喜爱的鬼魂故事,曲折离奇,引人入胜。

有人认为,中国作家的想象力不是指向过去的历史,就是指向传统佛道的神灵世界,而神灵世界也总是处于一个清晰的过去时代,如《西游记》依托唐代历史,《封神演义》则以殷周历史为据,现代武侠小说同样多以唐宋以后历史为基本的叙事依据。中国朝向未来的叙事,几乎没有。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开启的中国文学的未来维度,后来并没有得到很好发展。中国人对于未来的想象力,先是被残酷而连绵不断的内外战争所摧毁,后又被僵化变形的高度意识形态的未来理论学说所压抑,再也没有人像梁启超那样,展开鲲鹏之翼,去设想一个民族的辉煌了。此话有一定道理。不过,文学幻想的传统并没有完全泯灭。林语堂在《奇岛》中通过人物之口表达了他对未来想象文学的态度。他说:“人生少不了幻象,幻象使人生变得可以忍受。把世界剥夺了幻象,我们就失去了生存的目标。”“我们不能生活在冷冰冰,赤裸裸的现实里。”神话是一种语言,象征的语言,既富诗意又富有幻想,可以解释宇宙的力量,用令人愉快的故事记录人类瞥见某种真理的瞬间印象。现代人已失去想象和虚构的能力,喜欢活在冷冰冰、赤裸裸的现实里,宁可剥去一切色彩和感情。但是,事情都是变化的,王德威说:“中国传统小说的叙述形式,非常信赖历史性的语境来达到其存在的合法性和逼真的效果。”[5]到了晚清时,知识分子接受了进化论,相信世界万物是前进的,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有重要作用。“晚清社会的‘大叙述’在时序上的锐变,可由小说叙述方法中得到有力的证明。尤其是科学幻想说部,提供给我们一个重新理解时间方向和时间性的文类。看一看各部科幻小说的题目,例如《新中国未来记》(1908)、《未来教育记》(1905)、《世界末日记》《新纪元》(1910)、《新中国》(1910)和《光绪万年》(1908),我们就可以了解彼时作者在想象中国时,不只描写已经发生的事,更有兴趣想象将会发生的事。”[6]这是一个事实。

中国文化并不缺少社会幻想文学传统,诸子百家的学说都有他们想象的社会理想在。儒家有儒家的社会理想,道家有道家的社会理想,农家有农家的社会理想,农家的君民同耕思想不是很理想吗?屈原《离骚》用的是神话的形式,表现的也是社会幻想的内容。但是中国幻想文学传统有一个特点,中国文化中崇拜的是一种“仙境”,民间传说故事如《天仙配》《白蛇传》营造的就是半人半仙的生活模式。经典小说《西游记》《镜花缘》中的想象和理想也都寄托在仙界,以仙界为依托。陶渊明建构的桃花源境界是中国乌托邦想象的源泉和基础,也多少有些仙界意味。蒲松龄《聊斋志异》是中国古代人文小说的杰出代表,他所营造的人、鬼相通的世界,以丰富的想象力,表现了中国文化对于人类生死的认识。

中国封建文化建立以来,专制成分日益加重,特别是儒家文化,比较务实,重视现实问题,压抑创新意识。孔子讲不语“怪力乱神”,对于超现实的思想持排斥态度,极大压抑了中国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辛亥革命前后,社会的转型和新文化的引进,引发了人们对于未来的想象,出现了一股社会幻想小说思潮,如《新中国未来记》《新纪元》《新中国》《光绪万年》《新石头记》等。吴趼人的《新石头记》虽然以《红楼梦》为蓝本,以贾宝玉为主人公,但并不是《红楼梦》的续作。只是假借《红楼梦》中“补天”的意旨,让贾宝玉这块顽石成为复强国家的新型人物,作者在书中构建了一个新的文明境界。吴趼人提倡君主立宪制,这个文明世界就是君主立宪式的。他想象的社会已经超出了陶渊明桃花源那样的小农式洞天福地,而是具有现代气息的现代化大国,贾宝玉甚至乘坐一艘状似巨鲸的潜水艇,航行海底两万里,由南极到北极,看尽奇观异景、珍禽怪兽。显然,吴趼人受到西方科幻小说的影响。

五四以后,现实主义文学成为主潮,社会革命和社会改革成为人们关心的焦点,乌托邦成为贬义,成为虚无主义的同义词,只有少数作品出现。王德威在谈到晚清科幻小说时说:“这一类别的小说,在五四之后突告沉寂。除老舍《猫城记》、沈从文《阿丽丝中国游记》等聊为点缀外,文坛大抵为写实主义的天下。”[7]在这之后的很长一个历史时期,中国人文幻想小说完全被一种伪理想主义的文学所代替,文学假、大、空的表现及社会实践的乌托邦表现,使乌托邦这个词蒙受巨大的误解。直到新时期文学才又重现这一文学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