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新旧
辰时。
“今日太后身子好些了,宣众小主往宁寿宫用早膳。”沉萤低声说着,将一支玉兰簪子插入她发间,“各小主都早早去了,姑娘也快些吧。”
凤柔止指尖一顿。太后沈含章——先帝的皇后,皇上的养母。她想起父亲曾说过,当年先帝宠妃云氏一族何等煊赫,最后却败在沈含章手中,连皇长子之死都能被她化作利刃,生生斩断了云氏满门的前程。
天色虽才刚刚亮,宁寿宫外已候着不少嫔妃。韦昭珩一袭素服站在最前。沈韫玉立在她身侧半步之后,正低声说着什么,眉眼间尽是恭谨,向后依次是侧妃萧菀柳、良媛谢望舒、良媛陶渝安、承徽韦昭熠和承徽凤柔止。连一向傲慢的裴骄鸢,此时也恭敬地立于殿下,一片肃静。
宫门内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众人立刻垂首行礼,只见一队宫女鱼贯而出,分列两侧,半曲腰身。最后出来的是一位年约五十的妇人,身着深青翟衣,发髻高挽,只簪一支点翠银凤青玉步摇,再无多余缀饰。太后扶着荟蔚姑姑的手缓步前行,通身气度不怒自威。
太后沈含章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威严道:“都起来吧。”
宫内,筵席已备。韦昭珩和沈韫玉一左一右扶着太后入座主位,嫔妃们随行其后,因众人尚未册封,仍按东宫品阶依次入座。
宁寿宫整体布局规整大气,木质架构尽显古朴质感,阳光透过窗棂,洒下缕缕金芒,为室内披上一层柔和光晕。
中央处,精美绝伦的香炉置于绚丽地毯之上,炉身雕刻繁复纹路,袅袅青烟似能携着思绪飘向云端。后方卧榻华美庄重,靠背雕花细腻精巧,彰显匠心独运。
氛围宁静雅致,古韵与闲适交织,令人心驰神往,沉醉于这一方天地。
“先帝在时,最重规矩。”太后执起玉箸,忽然开口,“记得云贵妃当年就是恃宠而骄,坏了祖制,最后...”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们都是聪明人,应当明白哀家的意思。”
满座寂静。凤柔止年纪尚小,眼见此景,捏着筷子的手微微发颤,殿中侍女服侍有礼,静静布菜,各忙其事,一丝规矩都无差错。
一个宫女迈着碎步规矩上前,将手中的菜肴端至桌上便默默退下。
凤柔止瞧见桌上放置的那道浑羊殁忽,有些诧异,她原对饮食颇有兴趣,明白这浑羊殁忽是选肥鸭去毛脏,腹中填入肉末、糯米饭及香料。再将整鸭塞入羔羊腹腔缝合,上火烤制。烤熟后弃羊,独取鸭肉食用,鸭肉吸尽羊脂香气。可如今先帝丧仪,太后又身子不爽利,这菜肴未免奢靡过了头。
她悄然抬眼望向居于主位的太后,太后的眉头微微皱起,并未多做言语。
“这道菜?”坐席上的沈韫玉开口,声音如清晨时的露水,她起身向太后行了一礼,“回太后,这菜似乎不大合时宜。”接着轻柔道,“臣妾虽对饮食研究不深,却记得《本草纲目》记载鸭肉有"补虚除热,和脏腑,利水道“之效。可如今正是冬日,况且太后身子尚未痊愈,鸭肉寒凉,这菜错了时候。”
太后欣然道:“你心细。”
沈韫玉忙道:“多谢太后,臣妾卖弄了。”
荟蔚姑姑在一旁道:“沈侧妃此言分明是关心太后。自太后病起,您便日日请安,贴身侍奉,忙完丧仪便赶脚来太后宫中,奴婢瞧您这眼下乌青,便知辛劳之苦。”
沈韫玉温婉一笑,“臣妾这等微末功夫,能为太后略尽绵力别添了乱子就好。”
荟蔚姑姑又向太后谦卑道:“刚入了宫的小宫女,想着让她们历练历练。奴婢一个不留神没盯住,叫这帮糊涂人错了主意,是奴婢的不是。”
太后道:“你跟着哀家几十年了,平日里无不周全,不干你的事。新人到底是年轻,许多事还得历练,仅凭着一颗真心侍奉主子,哪成啊?”
沈韫玉听闻,不觉垂首一瞬,复又恢复了方才如常的神色。
韦昭珩居于太后次位,太后忽然开口道:“你身子重,这些日子操持丧仪辛苦了。”
韦昭珩立刻起身,“儿臣不敢当,都是分内之事。”说罢便亲自为太后舀了一碗五加皮乌鸡羹,低眉奉至太后手边,“太后这些日子因先帝大丧忧思成疾,今日身子才好些,饮碗乌鸡羹暖暖胃吧。”
太后接过,神色稍霁道:“难为你这孩子一片孝心,懂得体谅哀家。你处事妥帖,有你侍奉皇帝身侧,哀家放心。你如今月份大了,这些日子更得仔细着。”
“是。”韦昭珩端庄道,缓缓坐下。
“皇嗣是国本。”太后凝神片刻道,“裴良娣,你入侍时间也不短了,哀家一向欣赏你的脾性,就盼着你有喜。若你为皇帝诞下一子,哀家必然接来身边照料。”
裴骄鸢本就生的容颜昳丽,眉若远黛,双眸明澈含情,恰似一汪幽泉藏着万种风情。此刻娇笑道:“得太后青眼,是臣妾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您虽在病中,却仪容典雅,这通身的气魄不改分毫呢,臣妾只恨自己不能日日洒扫侍奉,若得得您的点拨,臣妾也不会如此愚钝了。”
太后温然一笑:“净捡些好听的话来哄哀家,裴氏一族在前朝为皇帝效忠,你在后宫也尽心侍奉皇帝,除萧侧妃外,属你恩宠最盛,何来愚笨之说?”
裴骄鸢乖顺行礼道:“太后莫要再折煞臣妾了,臣妾哪能受得住太后如此夸赞。”
韦昭熠在宴席末位与凤柔止同坐,闻听此言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做作。”凤柔止忙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噤声。
太后颔首,笑着示意裴骄鸢坐下,看向萧菀柳:“萧侧妃,你父亲前日递了折子,说要重修《隆安大典》?”
萧菀柳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家父确有此意。先帝在世时曾言,文治武功当并重...”
“先帝...”太后忽然打断,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是啊,先帝最看重这些。“她环视众人,“你们记住,新朝当有新气象。但有些规矩,是永远不能变的。”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却让满座嫔妃都绷紧了脊背。
用膳完毕后各嫔妃于灵前哭丧,先帝嫔妃与东宫众人分列两侧,一片哀戚之色。
凤柔止幽幽地哭着,眼角的泪早已麻木,哭灵多日,众人早已倦乏,她的眼睛飘向远处,见着良媛陶渝安领着皇长子景曜静静哀思。
方才筵席陶氏也在末位不做言语,东宫中除萧菀柳一向低调不爱过问多余杂事外,就是她了。自景曜诞下后避世多年,宠辱不惊,与世无争。若非必要,除了众人皆在的大场合,平日甚少见她走动。
龙纹玉佩系在腰间发出叮咚响声,听得太监吕辅全高喊:“皇上驾到!—”
众人行礼问安,李泓越众,向太后屈膝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将皇帝扶起,李泓关切道:“母后可好些了?父皇骤然崩逝,母后要爱惜身子,儿臣近日政务繁忙,少了礼数,望母后见谅。”
太后一片慈和之色,“皇帝礼数丝毫不差,孝心可嘉。你虽忙于政务,每日的请安从未迟过片刻。政事为要,哀家这里你大可放心,后妃轮流侍疾,昭珩安排的很好。”
韦昭珩扶着太后,她生得肤色白皙细腻,仿若羊脂玉般润泽。眉如远山含黛,纤细而秀丽,双眸明亮有神,目若秋水,流转间尽是温婉与端庄。不卑不亢行礼间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端庄大气,仿佛从画中走出的古典美人,令人瞩目。
她行礼起身时,正对上皇上温情的目光,二人相视一笑。
太后眼见这一幕,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夜,宁寿宫内。
太后卸下步摇,铜镜中映出的容颜仍可见当年风华,只是眼角已爬上细纹。
“太后,药熬好了。”贴身嬷嬷荟蔚捧来一碗黑浓汤汁。
太后接过,忽然问道:“阿沅若在,该有三十岁了吧?”
荟蔚手一抖:“太后…”
“当年云氏那个贱人,以为毒死阿沅就能让她儿子上位。”太后冷笑,“可她忘了,深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孩子。”她望向窗外月色,“泓儿那会儿才五岁,生母只是个不得宠的才人,却聪明得很...只三日,就学会了《千字文》。”
荟蔚低声附和:“皇上自幼聪慧,对太后也是百般孝顺。您不喜奢华靡费,宁寿宫所有皆是按照您的心意。”宁寿宫得皇上旨意,修葺的古朴雅致。虽并不金砖堆砌百般奢华,但陈设讲究,古韵悠悠。
“太聪慧的鸟儿,总想飞出笼子。”青铜鹤灯吐着幽幽火光。太后出神道:“看着吾儿一步步长成,也不知是怎的,近日总想起皇帝幼时哀家教他执笔写字,小小的人儿从初来凤仪宫时就少言寡语,一言一行恪守着规矩。哀家当日看着皇帝,难免有些心疼。”说罢揉着太阳穴,懒懒道:“他也是没辜负哀家的一片良苦用心。”
沈含章突然道:“荟蔚,听说皇上拟追封先帝陈才人为贵太妃。”
荟蔚为沈含章捶腿的手顿了顿,恭敬道:“皇上是仁孝之人。如此,顾了您的面子又全了生母的哀荣。”
沈含章淡淡笑道,“是了。当年陈氏不过是个五品才人,连给先帝奉茶的资格都没有。“她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将汤药搁置一旁,指尖摩挲着案上一封奏折,赫然是凤清和的《治河策》。
忽听一阵脚步声,太后抬了抬眼,只轻道句:“来了?”
“拜见太后。”沈韫玉着一身家常素色纱衣恭敬行礼
“知道传你来所为何事?”太后的声音回荡在殿宇内,不禁更添威严。
沈韫玉柔声道:“妾身愚钝。”
“韦氏出身宁国公府,百年望族;裴氏父亲掌着北衙六军,权倾朝野;就连凤柔止那个小丫头,兄长也是新科状元。”太后发问道,“你呢?一个沈氏没落旁支的女儿,今后可知如何立足?”
沈韫玉额头触地:“臣妾不敢妄想。”
“不敢?”太后冷笑,“当年哀家也只是沈氏的庶出女儿,若不是...”她忽然住口,转身盯着沈韫玉,“你可知在这深宫里,不争就是死路一条。哀家走过的错路,不想再让你走第二遍。”
沈韫玉眼中泛起水光,却依然轻声道:“臣妾只愿...本本分分侍奉皇上和太子妃。”
太后目光锐利:“沈家女儿,怎可就这么点心性?”
沈韫玉不答,只是将本就叩首弯着的腰更低了些许。
太后长叹一声:“罢了。你跪安吧。”
望着沈韫玉渐渐远去的背影,荟蔚出言道:“沈主子慧心灵性,您今日在宴席上说的话,她是懂得的。”
见太后不再言语,荟蔚也默默退到一旁。
沈含章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踏入这座宫城时的模样,先帝对自己说:“这宫里的每一分权力,都是用鲜血养成的。”
沈韫玉从太后宫中出来后,前往韦昭珩殿中汇报丧仪事宜。只见韦昭珩斜倚在榻上,腹部阵阵发紧。
“...明日起灵柩移至奉先殿,各府命妇的祭品都已安排妥当。”沈韫玉跪在韦昭珩身侧,递上一本册子,“这是明细,请主子娘娘过目。”
韦昭珩略略翻看,满意地点头:“你做事越发周到了。“
“都是娘娘教导得好。“沈韫玉眼中泛起感激,“当年妾身初入东宫,连账本都看不明白,若不是娘娘手把手...”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韦昭珩温和地打断,忽然轻咳几声。
沈韫玉连忙奉上参茶:“娘娘千万保重身体,这些琐事交给妾身便是。”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李泓不知何时立在珠帘外,手中握着一卷奏折。
二人慌忙行礼。李泓虚扶一把,目光落在韦昭珩腹部:“太医说临近产期,你该好好将养。”
“臣妾惶恐。”韦昭珩正要起身,却被李泓按回榻上。
“朕今日看了凤清和的《治河策》。”李泓忽然道,“此人年纪轻轻,却见解独到。昭珩觉得呢?”
韦昭珩心领神会:“凤大人确是栋梁之才。其妹在宫中也是知书达理。”
李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啊,凤家…不错。”
沈韫玉悄悄退至一旁,看着帝后二人灯下对谈的身影,忽然想起太后今日那句“新朝当有新气象”,心头莫名一紧。
窗外,一弯新月如钩,静静悬在紫微城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