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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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慈宁诊

寅时三刻的慈宁宫飘着苦药味,鎏金狻猊炉里烧的沉水香压不住腥气。裴照雪跪在青砖地上数砖缝,三块金砖接缝处的糯米灰浆新旧不一——东南角那一片分明是半月内重铺的。引路的太监鞋底沾着星点朱砂,在砖面上踩出个模糊的“七”字。

“褪了衣裳。”老太医抖开针包,七十二根银针插在熟皮卷上,针尾缀着黄豆大的红玛瑙——太医院院判才用得起的排场。暖阁外忽有小宫女碎步经过,鹅黄裙角扫过门槛时飘来句嘀咕:“九殿下荐的第九个大夫,瞧着比前八个还短命相。”

裴照雪解开灰鼠裘,露出里头浆洗得发硬的棉袍,左襟第三粒盘扣缠着药线,线头染了茜草汁,活像根风干的鸡血藤。

药童捧着铜盆来取针,盆沿豁口处结着层黄垢。裴照雪指尖在盆底一蹭,嗅到熟悉的硫磺味——这是煮过砭石的药渣水,本该三日一换的。老太医的喉结动了动,忽然抄起最长那根针往他曲池穴扎,针尖离皮肉还有半寸,却被根甘草梗挡了道。

“《针灸大成》有载,头风症忌用三寸针。”裴照雪捏着甘草梗在炭盆上烤,梗芯渗出琥珀色的胶质,“大人这针淬过川乌汁,治头风倒是新奇。”药童手里的铜盆“咣当”摔在地上,硫磺水泼湿了老太医的麒麟补子,腾起的白烟里混着股尿骚味。

暖阁里忽地响起串银铃,两个梳双螺髻的宫女挑开锦帘。周珩罩着件石青缂丝蟒袍跨进来,腰间玉带上系着错金香囊,囊口漏出半截艾绒——裴照雪昨日在官道上见过同款。老太医的针包“啪嗒”落地,玛瑙珠子滚进砖缝,正卡在重铺的糯米灰浆里。

“九殿下安泰。”老太医跪得比裴照雪还利索,脑门上的汗珠子砸在朱砂脚印上。周珩靴尖碾了碾玛瑙珠,忽对裴照雪道:“幽州知州的头风症三剂而愈,先生却说自己‘略知岐黄’?”

裴照雪袖中银针在掌心转了个圈,针尾的棉线早被硫磺水泡得发脆。暖阁深处传来声瓷器碎裂的响动,药童连滚带爬地捧出个钧窑药盅,盅底残渣结着层蓝沫——裴照雪鼻翼翕动,那是白矾混了靛青的色泽。

周珩突然揪住药童的后领,少年脖颈上赫然印着道紫痕,形如麻绳。裴照雪的银针悄无声息地刺入老太医的环跳穴,老头儿膝盖一软,整个人扑在药渣堆里。硫磺水浸透的官袍下摆“滋啦”冒起青烟,露出里头暗绣的菱花纹——尚服局上月才启用的新花样。

“劳烦先生瞧瞧这方子。”周珩从袖中抽出张黄麻纸,户部的朱砂印还洇着潮气。裴照雪就着炭盆光瞥见“冰片三钱”,指尖在纸缘一搓,桑皮纤维里夹着丝靛蓝线头——和老太医官袍内衬的绣线同出一辙。

暖阁的锦帘又晃了晃,陆九川顶着张灶灰脸蹲在庑房屋顶,怀里揣着刚顺来的尚膳监食单。他眯眼瞅着底下那病秧子大夫,嘴里嚼着半块糖蒸酥酪,碎渣掉进瓦缝,正落在老太医的乌纱帽上。檐下巡逻的侍卫恰在此时经过,低声嗤笑:“这月第九个,九殿下莫不是把京城游医都试遍了?”

裴照雪银针往梁上偏了半寸,陆九川慌忙缩头,后脑勺“咚”地磕上鸱吻,震得檐角铜铃乱响。

周珩的翡翠扳指在药盅沿口刮了道白痕:“母后这头风症,太医院治了三月有余。”裴照雪接过药盅时,袖口滑出片益母草叶,恰盖住盅底的蓝沫。老太医瘫在药渣堆里直抽抽,官帽上的糖渣引来群蚂蚁,排成个歪扭的“乙”字。

“白矾遇热则显靛色,大人这手移花接木倒是精妙。”裴照雪忽然掀开老太医的袖管,腕间赫然缠着条靛蓝束带,针脚与周珩香囊上的艾绒布袋如出一辙。陆九川在屋顶猛拍大腿,食单里夹着的断剑拓印滑出半截,被穿堂风卷着扑进暖阁,正盖在药童的紫痕上。

周珩的蟒袍下摆扫过青砖,玛瑙珠从砖缝蹦出来,骨碌碌滚到裴照雪脚边。老太医突然鲤鱼打挺似的弹起,枯爪直取裴照雪咽喉,却被根银针刺入劳宫穴,整个人僵成个罗锅虾。药童尖叫着撞向博古架,钧窑梅瓶应声而碎,瓷片里裹着张黄符纸,朱砂画的蚯蚓字还在淌红。

“好个驱邪符。”裴照雪用银针挑起符纸,硫磺味混着血腥气直冲脑门。陆九川扒着飞檐探头,瞧见符纸背面盖着都察院的暗印,乐得差点松了手:“这他娘比我的假虎骨酒还邪乎!”

暖阁外忽传来阵环佩叮当,尚宫嬷嬷的云头履踏碎满地残阳。周珩的香囊不知何时到了裴照雪手里,艾绒漏出几缕,混着硫磺灰在砖面上写了个“盐”字。嬷嬷扶正歪斜的假髻,尖着嗓子道:“九殿下举荐的人若再治不好,内官监可要换方子了!”

裴照雪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的“血迹”蹭在尚宫嬷嬷的霞帔上。老嬷嬷的吊梢眉竖成倒八字,脖颈间的金镶玉领扣却松了半寸——那扣眼处卡着片靛蓝碎布,与官道毒布同料同工。陆九川的食单被风吹开,某页记着“腊月初八贡辽东参二十斤”,墨迹晕染处隐约可见“乙字号库”的戳记。

周珩的蟒袍广袖拂过药案,黄麻药方飘进炭盆,腾起的火苗舔舐着“冰片三钱”。裴照雪袖中的益母草叶已烤得焦脆,叶脉纹路拼出个歪扭的“九”字。陆九川怀里的断剑拓印突然发烫,羊皮纸边缘卷起,露出背面用骨粉写的“慈宁宫乙未柜三层”。

日头西沉时,慈宁宫的琉璃瓦上结满霜花。裴照雪跪接太后赏的素帕,帕角绣着对振翅仙鹤——左鹤的尾羽少绣三根,恰如陆九川拓印上的断剑纹。周珩的翡翠扳指在暮色里泛着幽光,内圈的云雷纹裂了道细缝,像极了官道马车上的旧辙痕。

尚宫嬷嬷的霞帔沾了“血迹”,金镶玉领扣“咔嗒”崩开,靛蓝碎布打着旋儿飘向炭盆。裴照雪指尖银针一挑,布片堪堪落在药渣堆上,硫磺灰混着艾绒“嗤”地腾起青烟。陆九川扒着飞檐探出半张脸,尚膳监食单被风卷着糊在老太医脸上,糖蒸酥酪的油渍恰好盖住他抽搐的嘴角。

“老奴这就去取新帕子。”尚宫嬷嬷倒退着挪步,云头履碾碎块钧窑瓷片。周珩忽然抬脚踢翻炭盆,烧红的银霜炭滚到青砖缝里,糯米灰浆受热膨胀,东南角三块金砖“咯噔”翘起半寸。裴照雪袖中的益母草叶飘然落下,焦脆的叶脉在砖面投出个“乙”字阴影,正与蚂蚁排成的痕迹重合。

药童脖颈的紫痕被断剑拓印遮住大半,羊皮纸边缘的骨粉簌簌掉落,混进硫磺灰里泛起诡异的蓝光。老太医喉头“嗬嗬”作响,腕间靛蓝束带突然崩断,辽东参须弹到周珩蟒袍下摆,沾了白矾末的参须遇热发黑,活像烧焦的鼠尾。

“乙字号库的参,药性果然刚猛。”裴照雪银针扎进老太医的人中穴,老头儿僵直的身子突然瘫软如泥,官袍内衬的菱花纹被汗浸透,绣线褪色处露出半截“七”字墨迹。陆九川在屋顶猛拍大腿,檐角积雪“哗啦”砸在尚宫嬷嬷的假髻上,露出底下灰白的发茬。

暖阁深处传来声闷响,博古架后转出个捧药罐的小太监,罐口封泥印着都察院的獬豸纹。裴照雪屈指弹飞银针,针尖刺破封泥,褐色药汁渗出来,在砖面上洇出个盐引状的印子。周珩的翡翠扳指“当啷”磕在药罐沿口,裂纹处的云雷纹散成蛛网状。

“腊月初八的辽东参,走得倒是比驿马还快。”裴照雪碾碎参须,指尖沾的白矾末在炭灰上一抹,靛蓝转瞬成了黛紫。陆九川怀里的断剑拓印突然发烫,羊皮纸背面“慈宁宫乙未柜三层”的骨粉字迹遇热显形,惊得他手一松,食单裹着半块冻梨核坠下屋檐。

药罐“咣当”倒地,小太监靴底粘着片靛蓝布屑,与尚宫嬷嬷领扣的碎布严丝合缝。周珩蟒袍广袖拂过药案,艾绒香囊的系带突然崩断,硫磺灰扑了尚宫嬷嬷满脸。老太医的乌纱帽被蚂蚁啃出个窟窿,糖渣混着汗渍结成黏糊糊的一团。

“九殿下明鉴,老奴这就去请院判……”尚宫嬷嬷话音未落,暖阁外忽然响起三声云板。陆九川缩在鸱吻后头学猫叫,檐下铜铃应声而颤,惊飞了西墙根啄食的麻雀。裴照雪袖中《金匮要略》滑向药童脚边,书页间夹着的北疆舆图被药汁浸透,废弃烽燧堡的位置晕出个墨圈。

周珩突然揪住小太监的领口,少年耳后赫然印着靛蓝刺青——形如麻绳的“七”字。裴照雪银针扎进老太医的百会穴,老头儿浑浊的眼珠突然暴凸,喉间挤出句“盐课亏空”,嘴角淌下的黑血在青砖上画出道歪扭的漕运河道。

陆九川的冻梨核不偏不倚砸中药童后脑勺,少年一个踉跄撞翻药柜,数十个青瓷罐“噼里啪啦”碎成一片。裴照雪俯身拾起块瓷片,断面处的冰裂纹里嵌着星点朱砂——与户部批红的勘合印泥同色。尚宫嬷嬷的假髻彻底歪斜,金镶玉领扣滚进炭灰,沾了白矾末的扣眼泛起靛色。

“好个环环相扣。”周珩的蟒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玛瑙珠卡进砖缝,碾碎了蚂蚁排成的“乙”字。老太医突然暴起,枯爪抓向裴照雪面门,却被根银针刺入曲垣穴,整个人歪倒在药柜残骸里。陆九川趁机溜下屋檐,断剑拓印塞进裤裆,冰得他龇牙咧嘴。

暖阁外脚步声骤近,八名带刀侍卫鱼贯而入,当先那人靴面沾着靛蓝染料。裴照雪银针缩回袖中三寸,针尾棉线早被硫磺蚀断。周珩忽然拽过他腕子,三根银针“叮叮”钉入青砖,摆出个北斗七星阵,最后一针正扎在玛瑙珠上。

“先生这手七星针法,倒像是镇北侯府旧部所传。”周珩的扳指裂痕里渗出血丝,在砖面上点出个“九”字。尚宫嬷嬷的霞帔突然开裂,暗袋里滚出串钥匙,最大那枚刻着“乙未”字样。陆九川贴着墙根摸向博古架,羊皮食单卷成筒状,正够着柜顶的钧窑梅瓶。

裴照雪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的“血迹”甩向侍卫头领。那人偏头躲闪,刀鞘撞翻了炭盆,烧红的银霜炭引燃药柜残木。老太医官袍内衬的菱花纹遇火卷曲,露出背面绣的“天佑裴氏”——针脚与灰鼠裘补丁如出一辙。

陆九川的断剑拓印被火苗舔着边角,羊皮纸蜷曲成团,背面骨粉字迹愈发清晰:“腊月初七,慈宁宫进辽东参二十斤,实收十五”。周珩蟒袍广袖一展,香囊里残余的艾绒撒入火堆,硫磺味混着焦臭直冲梁柱。尚宫嬷嬷尖叫着扑打火星,假髻脱落露出秃瓢,后脑勺刺着靛蓝的“七”字。

“好一场火攻。”裴照雪银针挑开乙未柜铜锁,三层格子里码着整排黄符纸,朱砂画的蚯蚓字还在淌红。陆九川趁机顺走个鎏金银药杵,杵头刻着都察院的獬豸纹,柄端却留着道新鲜的锉痕——与官道马车暗格的锁眼严丝合缝。

日头沉到琉璃瓦下时,慈宁宫的焦糊味惊动了巡夜更夫。周珩的蟒袍下摆燎出个破洞,露出里头玄色中衣的蟠螭纹。裴照雪拢着灰鼠裘退出暖阁,袖中银针串着三把钥匙——乙未柜、户部档房、尚服局绣库。陆九川蹲在宫墙根啃冻梨,断剑拓印的墨迹混着糖霜,在月光下晕成个模糊的“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