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新质生产力的若干理论问题
◎赵振华
〔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经济学教研部主任、教授〕
2023年9月7日在新时代推动东北全面振兴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首次提出新质生产力的概念，此后他又围绕新质生产力问题发表一系列重要讲话。本文就新质生产力的若干理论问题展开探讨，以期更好地理解和把握其内涵，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和高质量发展。
一、准确把握新质生产力的内涵
生产力是人们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能力，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最活跃最革命的因素。生产力是历史的，今天的生产力是过去世代积累的结果，同时今天的生产力又是未来生产力的基础；生产力是现实的，表现为庞大的创造社会财富、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犹如生物体进化，社会发展和进步的过程就是新陈代谢过程，生产力不断地在已有基础上繁衍出新生力量，给人类社会带来新的希望。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政治局第十一次集体学习时的重要讲话中深刻地分析了新质生产力的内涵，学习领会这一重要论述，需要把握以下几点。
（一）科技创新起主导作用
新质生产力是在当代科技进步条件下新兴产业特别是战略性新兴产业所产生的具有新的性质、新的属性的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能力。它是在当代最新科技特别是在信息化、智能化、网络化等条件下形成的生产力，是重塑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以高质量发展带来高品质生活的生产力，是以科技创新为引领、全面提高要素生产效率和全要素生产率的生产力。
形成生产力并不意味着产生新质生产力，有且只有由科技创新形成的生产力才是，因为只有科技创新才能提供新的产品和服务，才能改善性能和提升品质。发展新质生产力，创新是途径，也是动力之源。我们必须深刻理解当今世界范围内科技创新的以下特点：
一是创新速度越来越快。农耕社会，往往上百年甚至几百年才会在某一领域有所突破。工业社会之后，创新周期大大缩短，三次产业革命的间隔都非常短。美籍奥地利经济学家约瑟夫·阿洛斯·熊彼特提出了著名的创新周期理论或者说长周期理论。他认为，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经历了三个长周期：从18世纪70年代到1842年，由蒸汽机的发明引起的纺织工业的创新；从1842年到1897年由蒸汽机的广泛应用而产生的钢铁业的创新，可称之为蒸汽与钢铁时代；从1897年到20世纪20年代末，由于电学、化学发明和技术革新引起的工业创新，产生了电气、化学和汽车时代。(1)到今天，新技术新产品层出不穷，技术不断迭代，创新周期越来越短。如通信行业已经从1G发展到5G，并正向6G迈进。
二是创新领域宽。从人类科技发展史来看，第一次科技革命的主要标志是纺织机和蒸汽机；第二次科技革命的主要标志是电的发明、内燃机的应用、电报的发明、汽车的发明等；第三次科技革命的标志是原子能、电子计算机、空间技术、生物工程等，涉及信息技术、新能源、新材料、生物技术、空间技术和海洋技术等，目前第三次科技革命仍在持续推进中。当然，学术界对信息革命是否可称作第四次产业革命有不同看法。
三是通用技术越来越多，并被广泛应用于人类生产和生活的方方面面。特别是数字化技术已经渗透到各个产业和生活的各种场景，人们的生产和生活已经离不开“数字”。
四是学科交叉融合趋势愈益明显。过去单一学科的技术突破被多学科融合突破所代替，有的科学技术已经分不清属于哪一个学科，不仅在学科内部呈现专业交叉融合，更是在学科之间呈现交叉融合。问题是不分学科的。
五是影响更为广泛而深刻。当今时代，新的科学技术既改变着人类的生产方式，也深刻地改变着人类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既给人类带来巨大福祉，也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科学院第二十次院士大会、中国工程院第十五次院士大会和中国科协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中所指出的：“当前，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突飞猛进，科学研究范式正在发生深刻变革，学科交叉融合不断发展，科学技术和经济社会发展加速渗透融合。科技创新广度显著加大，宏观世界大至天体运行、星系演化、宇宙起源，微观世界小至基因编辑、粒子结构、量子调控，都是当今世界科技发展的最前沿。科技创新深度显著加深，深空探测成为科技竞争的制高点，深海、深地探测为人类认识自然不断拓展新的视野。科技创新速度显著加快，以信息技术、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兴科技快速发展，大大拓展了时间、空间和人们认知范围，人类正在进入一个‘人机物’三元融合的万物智能互联时代。生物科学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快速发展。科技创新精度显著加强，对生物大分子和基因的研究进入精准调控阶段，从认识生命、改造生命走向合成生命、设计生命，在给人类带来福祉的同时，也带来生命伦理的挑战。”
六是能够进行颠覆性技术创新的国家越来越少。由于进入高科技的门槛越来越高，需要庞大的稳定的高精尖人才队伍、持续的大规模的资金支持和处于技术前沿的平台，需要有利于创新的财政保障机制、金融体制和市场化的激励机制等机制保障，故能够拥有前沿技术的国家越来越少。换言之，领跑者越来越少。
（二）具有高科技、高效能、高质量的特征
高科技是新质生产力的重要特征。马克思曾言：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劳动生产力是随着科学和技术的不断进步而不断发展的。生产资料是生产力的基本要素之一，它是同一定的科学技术相结合的，高科技主要体现在生产资料上。所谓高科技是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经过产业化之后沉淀的产业技术，“高”既体现技术特征，又具有时代性，也就是当代最前沿的科学技术，具有高效率的特征。
高效能更多是指新质生产力的发展过程所具备的质效，其中既有先进科学技术的贡献，也有资源配置效率提高的贡献；既有人的作用，也有物的作用。现代科学技术飞速发展并向现实生产力转化，优化了生产力中的劳动者、劳动工具、劳动对象的配置，相应也要求有更高的管理水平以提高效率。
高质量是新质生产力发展的结果。质量是人们对产品或服务的使用要求和满足程度，它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处于不断的动态改善中。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管理水平的不断提高，产品和服务的质量呈现稳定性，产品性能不断提高。
（三）符合新发展理念
理念决定行动。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首次提出“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创新发展注重解决发展动力，包括经济层面的资源配置、技术、市场、管理等的创新，政府层面的体制创新，社会层面的治理体系创新等。创新特别是技术创新在新质生产力发展中起主导作用，是解决传统经济增长方式和生产力发展路径依靠要素大量投入、牺牲环境等问题的根本出路。协调发展注重解决发展不平衡问题。市场机制中竞争带来的结果之一是生产要素向优势区域集中，导致区域、城乡以及经济与社会发展等的不协调。在发展新理念引领下发展新质生产力，一方面可以实现国民经济持续增长，做大蛋糕，为支持欠发达地区以及农村等的发展提供强大的物质基础和财力支撑；另一方面，通过宏观调控以及深化改革构建与新质生产力相适应的新型生产关系，通过对口支援、区域合作、财政转移支付、普惠金融等实现平衡发展，更好地解决传统经济发展方式所产生的经济和社会问题。绿色发展注重促进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通过技术创新、资源优化配置和产业升级发展新质生产力，可以不断地降低资源和能源消耗、减少排放，最大限度实现资源的可持续利用。新质生产力就是绿色生产力。环境问题是发展中的问题，是生产力不够发达的结果，正确的途径是加快发展新质生产力，用高质量发展来解决。开放发展注重内外联动。开放有利于生产要素在全世界范围内高效配置，有利于引进短缺的人才、技术、管理经验和资源；同时，改造传统产业、壮大新兴产业、培育未来产业，发展新质生产力，占领世界科技进步的制高点，又有助于深度扩大开放，更好地实施引进来和走出去战略，扩大规则、规制、管理、标准等制度性开放才更有底气。共享发展注重解决社会公平正义问题。一方面，发展新质生产力可以促进经济持续增长，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为二次分配提供强大的物力支撑，改善国民收入分配格局，可以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改善就业环境，提升就业质量；另一方面，新质生产力的发展客观上要求深化改革，通过改革的办法弥补市场机制的弊端，把收入和财富差距控制在合理区间，分配好社会财富，促进社会和谐。
（四）由技术革命性突破、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产业深度转型升级而催生
首先，先进科学技术是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内在动力。技术进步有渐进式的，也有革命性或颠覆式的。前者是在现有的技术基础上不断改进、完善、提高，后者则是由长期的科学发现的积累和技术试验的重大突破，在较短时间内引发的革命性变革。革命性的突破，一方面包括沿着原有的技术路线实现重大技术突破，比如汽车从手动挡位到自动挡位，再到今天的无人驾驶技术，都是重大技术突破；另一方面是跨界发生的技术变革。比如，运用杂交方法不断选育优质种子属于改良性的技术进步，通过基因编辑或太空育种等方式选育优质种子则属于革命的技术突破。当今时代，我们处于汹涌澎湃的新技术和产业革命浪潮中，涉及的技术革命领域广泛、影响深刻，为我国产业升级和发展新质生产力提供了难得的机遇。
其次，新质生产力由新的生产要素的创新性配置催生。生产要素是企业生产必不可少的条件或因素。伴随着科学技术进步，生产要素不仅数量上增多、质量上不断提高，而且配置方式也发生革命性变化。一方面，每增加一个生产要素就可以形成更多的组合；另一方面，不同的生产要素要按照周期性需求分配在不同的时间段，确保时间上的继起性。不仅生产过程中需要生产要素的合理配置，而且生产和流通也要相互衔接。在传统生产方式下，生产要素配置可以“大致”“差不多”，而在新的技术特别是人工智能辅助下，可以做到而且必须做到更加精准。在信息时代，运用互联网的力量从全球范围配置生产要素已经成为现实，这就属于创新性的配置。从微观角度来讲，运用大数据，准确计算不同要素的配置比例及时间要求，也是资源创新性的配置。这也使得资源配置效率极大提高。不仅单个生产要素效率提高，如劳动生产率、资本产出率等极大提高，而且全要素生产率也大大提高；不仅一个企业内部的资源配置效率提高，而且全社会的资源配置效率也大大提高。
无论是科技创新还是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都要体现到企业生产中，最终体现为产业的深度转型升级，也就是用最先进的技术改造传统产业，发展新兴产业特别是战略新兴产业，淘汰落后的技术和产能，形成引领市场和消费的新模式、新产业和新产品。
（五）生产力三要素及其优化组合的跃升
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是构成生产力的基本要素，其优化组合的跃升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每一种构成要素的质的提升，包括劳动者素质的提高、劳动资料的科技含量提升、劳动对象的增多等。劳动者素质提高和先进生产资料使得原来不可利用的劳动对象变得可以利用，比如，在传统技术条件下，农作物秸秆大多还田利用，一度被农民大面积焚烧，而今生物秸秆却被加工成各种环保板材，还可以提取多种生物质料，成为不少商家争抢的香饽饽。另一方面，形成新质生产力的各要素之间有一个合适的比例或者适配性。生产要素配置的比例是动态变化的，任何一种生产要素发生变化，都会引起连锁反应。在生产力构成三要素中，劳动者素质起主导作用，没有劳动者素质的提高，就不可能有科技进步，也不可能更好地使用生产资料改造劳动对象，更不可能开发、制造更高科技含量的生产资料。
（六）以全要素生产率大幅提升为核心标志
所谓全要素生产率是指各生产要素投入之外的由技术进步和能力提高等实现的产出增加，也就是除去劳动、资本、土地等要素投入之后的“余值”，或者说是单个要素生产率无法衡量和计算的劳动生产率，主要由技术进步和资源配置效率提高产生。
二、深刻理解新质生产力的价值创造和价值实现
商品的价值是“无差别的人类劳动的单纯凝结，即不管以哪种形式进行的人类劳动力耗费的单纯凝结”。形成价值需要具备以下条件：一是人类的劳动，不是人类的劳动如驴拉磨、蜜蜂采蜜等都不能产生价值；二是要凝结在商品中，离开商品范畴就谈不上价值的创造；三是消耗了人类的体力和脑力劳动。
新质生产力表面看似乎是由科学技术和先进机器、机器人、人工智能等推动的，但实质上是人起关键作用推动的。即使已经发展到深度学习、自动生成阶段，背后依然是编制程序的科学家、工程师发挥主导作用。
有且只有人的活劳动才是价值的唯一创造者，再先进的机器也是机器，机器人是机器不是人，人工智能模仿人脑功能，其活动依然不是人的劳动，因此，都不创造价值。
先进机器、人工智能不创造价值，但不能否定其在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重大作用。一是形成了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新能力，创造出更多更好的使用价值，创造了更多的新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不断地提升人类的生活质量。二是促进一个国家或地区形成核心竞争力。要想在愈益激烈的国际竞争中取胜，就必须促进科技进步，应用先进科技物化的成果——机器及机器体系。三是促进企业形成核心竞争力并带来更多的超额利润。
战略性新兴产业、未来产业形成的新产品，需要进入市场，接受市场的考验，把产品变为商品，把商品变为货币，最终进入消费领域，这时产品才完成了历史使命。市场是衡量新质生产力创造的使用价值的最好尺子，也是实现其价值的唯一路径。
推动形成新质生产力必须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一是生产要素来自市场。二是市场有定价权，特别是劳动力和管理者贡献的定价权，各种生产要素按照贡献份额获得相应报酬。三是市场平等竞争。四是产权得到有效保护。政府的作用在于为新质生产力的形成和发展提供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的营商环境，而不是简单地提供各种优惠政策，更不是关起门来搞地区封锁和部门分割。
形成新质生产力需要遵循科学研究规律和科技成果转化规律。科学研究是探索未知，探索就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要有容忍失败的机制和耐心，凡事不能急于求成。对于孵化出的新成果需要通过风险投资予以培育。同时，还要培育实体的或虚拟的科技市场，促使科技成果交易。
三、着力平衡好新质生产力与传统生产力的关系
2024年3月5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十四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江苏代表团审议时强调，要牢牢把握高质量发展这个首要任务，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面对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我们必须抢抓机遇，加大创新力度，培育壮大新兴产业，超前布局建设未来产业，完善现代化产业体系。发展新质生产力不是忽视、放弃传统产业，要防止一哄而上、泡沫化，也不要搞一种模式。各地要坚持从实际出发，先立后破、因地制宜、分类指导，根据本地的资源禀赋、产业基础、科研条件等，有选择地推动新产业、新模式、新动能发展，用新技术改造提升传统产业，积极促进产业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
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为我国各地高质量发展指明了方向，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方法论。特别强调要因地制宜。“地”就是各地发展的实际条件，就是各地发展的差异或差距，不能不顾实际，不问条件，盲目追求“高”和“新”，不能不顾条件地放弃传统产业。
传统生产力和新质生产力共同体现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综合生产力水平。传统生产力是基础，新质生产力是关键。只有落后的技术和产品，没有落后的产业。纺织业是传统产业，但利用先进技术进行改造，同样可以织出全世界最高端、最有附加值的布料。
新兴产业、未来产业是引领和形成新质生产力的主导力量。新质生产力和传统生产力既存在替代关系，也存在互补关系。新兴技术必将替代传统产业中的落后技术，同时为传统产业注入新的科技基因。
一方面，传统产业通过技术改造可以成为新兴产业，形成新质生产力。另一方面，战略性新兴产业若不及时跟踪和应用新技术，可能会被迅速淘汰，未来产业若不能深耕技术和市场，也可能只是潜在生产力，而不能形成现实的新质生产力。
新质生产力代表了未来一段时期乃至很长时期的生产力的前进方向和必然趋势，但新产品、新技术占领市场需要时间。传统产业中的落后技术、落后产品退出市场是一个渐进过程。
在更多情况下，传统产业与新兴产业、萌芽中的未来产业并存，新产品与旧产品、新技术与旧技术同在。特别是我国国土面积广大，各地区风俗习惯不同，不同收入群体有较大差距，这些都决定了多代产品、多代技术并存于市场。
因此，要坚持的基本原则是立破并举，先立后破，韬略是腾笼换鸟，技术导向是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形成新质生产力既需要国家队，这里的国家队不是政府指定的而是由市场形成的、担负集成创新功能的龙头企业或单打冠军，也需要千千万万中小企业承担某一领域或某个工序的创新。每一个产业都可能形成新质生产力，不能把这当成少数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的事，也不能错误地认为新质生产力是个别科技型企业的事，而是需要形成万众创新的局面。
形成新质生产力既需要发挥国有企业的作用，也需要发挥民营企业的作用，要坚持“两个毫不动摇”；既要通过市场竞争促进企业和产品优胜劣汰，又要充分发挥政府的作用，特别是在具有公共产品性质的科学研究、重大项目攻关等上面的作用；既要充分发挥我国超大规模的市场优势，也要充分发挥我国产业体系完备的优势。
要重视应用学科，更要重视基础学科。新质生产力的形成是基础学科和应用学科共同推进的结果。没有科学的进步就难以实现技术的突破。
科学技术的原创遵从两条路线：一条是围绕应用展开，坚持问题导向；另一条就是基础科学突破，坚持实践导向。由此，我们既要重视眼前，又要着眼长远；既要重视技术应用及应用学科，又要重视基础学科；既要重视技术发明，又要重视科学发现。
需要强调的是，要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需要高度重视基础学科。从一定意义上讲，数学等基础学科发展到哪里，社会文明才能进步到哪里。基础学科为应用学科提供坚实的基础。基础学科未必很快产生成果，需要长时间、大投入，需要有战略定力，要容忍基础理论、基础学科长时间不产生新成果，一旦产生新成果，往往对传统生产力有颠覆性影响，且影响极其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