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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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维权律师

黄璞没有正式征得孙贺的同意,只是口头请了三天假,就上了去往朔州的长途汽车。

山西这个地方自古就出做买卖的人,民国以前,这里就形成了一整套完整的企业管理模式,晋商也成为中国历史上久负盛名的一个团体。这样的氛围下,成为优秀的商贾就是全社会的主流思潮。

商人重利轻离别,而朔州则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抗战初期,日军侵入到晋北地区,十几个县城开门投降。只有朔州进行了顽强的抵抗,日军久攻不下,还调来了坦克增援。破城之后,伤亡惨重的日军进行了疯狂的抱负,三天内屠杀了四千多人。从那以后,朔州人的彪悍和刚毅四海扬名。

下了长途汽车,黄璞给孙贺打了个电话。孙贺得知他已经到了朔州,也没有多说什么,当下就联系了朔州公安局,将一号死者的卷宗传真了过来。当地的刑警老赵热情地接待了黄璞。得知来意后,他安排了人手,又把九二年前后失踪的人口排查了一遍,不过依然没有十分符合一号死者的失踪女人

黄璞不想就此放弃,他提出了一个新的思路。

“既然失踪人口里查不到,那就是死者家属没有报过案。”

老赵挠了挠头:“九零以后人口流动量这么大,家属没报案,那就难办了。”

“这个女人九二年在我们那遇害,她肯定没办过二代身份证,是不是可以排查一下这类人。”

老赵开始佩服黄璞的头脑,正常情况下,没换二代身份证的人确实没有几个。作为警察,黄璞和老赵从户籍照片上,一眼就认出了一个叫文春杏的女人,她就是一号死者。在她的亲属关系中,还有一个女儿叫文晓珺。

文晓珺是一个律师,按照工商登记的资料,黄璞找到了她的办公室。可眼前的环境让黄璞觉得有些魔幻。

这是一栋城乡结合部的老旧商业楼,在过去的岁月里,这里应该是当地重要的商业设施。不过眼下已经被时代淘汰,破损的墙裙很久没有修缮,地面虽然有打扫的迹象,但是常年积累下的黑色印记已经遮掩了水磨石的本色。

文晓珺的办公室是用几面玻璃窗框间隔出来的,玻璃上贴着“专业工伤维权”“诉讼讨薪”“代写律师函”和“诉讼离婚”等字样,加上整体的环境,这间小律师所散发着妥妥的“洗剪吹”风格。

黄璞走进了办公室,里面比外面更加凌乱。破旧的书架柜摆放在墙边,上面堆满了各种文件夹,牛皮纸袋,还有散落的纸质文件。唯一的铁皮文件柜门边已经变形,只能半掩着。可以看到里面塞着的被褥和枕头。两张脱漆的木制写字台后,一个女人正蹲在一个保险柜前,她背对着黄璞,看不到脸。她一边将一些文件快速地塞进了保险柜,一边用脸颊和肩膀夹着手机,大声地讲着电话。

“我哪知道他们来多少人……你那有多少?我加钱还不行吗?你咋见死不救呢……喂!喂!”

明显对方拒绝了女人的要求,她愤愤地收起了手机,大力地关上保险柜。随口还骂了一句“枪崩猴!”

“请问你是文晓珺吗?”

听到黄璞的声音,文晓珺起身转过了头。黄璞这才看到,这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人,不过从背影看,她的腰肢纤细,背颈挺拔,仿佛只有二十多岁。

文晓珺的眉眼间和她的母亲文春杏有几分形似,特别是那一双发亮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看起来就透着一股精明和刁蛮。她留着半长的散发,勉强搭在肩头,发梢微微有些荷叶头的内卷曲,强悍中透漏出些许亲和。

“可算来一个了。”

文晓珺没有过多地打量黄璞,一边念叨着,一边低头从桌子底下捡起了一根棒球棍,直接塞到了黄璞手里。这一举动让黄璞一脸茫然。

“我是……”

“不管你是谁叫来的,完事了我给你多加二百。”

“不是……”

“不用怕他们人多,没人敢真动手。你只要够凶就没事。”

文晓珺在桌面散乱的文件中找出一个头绳,将头发扎起束在脑后,露出了两颊的消瘦线条,刚刚那些许亲和立刻被张扬的刻薄取代。同时,她连珠炮似的打断着黄璞的话,语速和动作同样的迅捷。

文晓珺刚刚打理完发型,外面就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同时伴随着大力的敲打声和愤怒的叫嚷。

“谁是文晓珺!文晓珺呢!”

一群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拎着钢管木棒横冲直撞进来。

文晓珺丝毫没有恐慌,反而更加嚣张。

“喊那大声干啥!给你妈叫魂呢!”

“你就是文晓珺?”

“有啥事就说?”

“啥事你清楚,这官司你不能打了!”

“不打官司我挣啥钱?我没钱你给我养老送终呀!”

文晓珺和领头的板寸男对呛着,她不自觉地站在了黄璞的身前,身体重心落在一只脚上,躯干自上而下形成自然的扭曲。表现出依仗身后男人的肢体语言。

领头的板寸男举起手中的钢管指了指黄璞。

“你!赶紧滚蛋。”

文晓珺的嘴角哼出一丝讥笑,摆明就是对板寸男实力的嘲讽。

“也不问问啥来路,就敢指手画脚?”。

话音刚落,黄璞却扔了手里的棒球棍,嘡啷啷的声音让文晓珺的心理瞬间破防。

“干啥呢?快捡起来。”

文晓珺数叨着黄璞,对面的众人却肆无忌惮地大声嘲笑着。

黄璞推开了文晓珺,走上一步掏出了警官证在板寸男眼前晃了一圈。其他的打手们顿时面露怯色。

“是假的,别让他唬了。”

板寸男声音中透出了不自信。

“把家伙放下,都给我滚。”

警察这个身确实是很特殊,当面对没权没势力的老百姓时,每个警察总是带着一种十分优越的高高在上的心态。如果是安善良民,不太会捕捉到那种特殊的谈吐气息。但是对于心存敬畏的坏人,会第一时间捕捉到那种异于常人的感觉。

黄璞只说了一句话,声音不算大,但那种警察特有的口吻腔调,足以震慑对面的一群人。没有义气的最先扔了家伙,转身就跑。有点义气的见有人跑了,瞬间觉得舍生取义没什么必要,很快,这群人作鸟兽散。

文晓珺喜出望外,更加来了精神。

“跑啥啊?一群枪崩猴,回来弄死我呀!”

她呵斥了两句,高兴地一把夺过黄璞的警官证端详着。

“你还有这一手!做的跟真的一样。”

“就是真的。”

黄璞说完,文晓珺渐渐收起笑容,惊讶地望着黄璞。

夜幕降临的时候,黄璞和文晓珺已经在路边的烧烤摊上坐了几个小时。文晓珺得知母亲二十年前死于阳泉,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悲伤,只是情绪一直很低落,不断地喝着啤酒。

文晓珺的一生,几乎没得到过家庭的关爱。她从来没见过父亲,几乎也没在母亲身边生活过。很小的时候,她就被送到了姥姥家,而母亲文春杏则独自生活在洪涛山上的小村庄,很少到外婆家来看望她。

文晓珺的童年生活里,充满了各种让她疑惑的未解之谜。她虽然是一个留守儿童,可在外婆家的生活条件却十分优越。她记得有两次清明节,文春杏回到外婆家里,打扮得十分隆重,就像个要出嫁的新娘子。1992年,她十四岁之后,母亲就失去了所有的音信,可外婆并没有去设法寻找,也从来没报过案。

外婆直到去世之前,才将母亲的秘密告诉了文春杏。原来,文春杏为了抚养女儿,一直在做着一个古老而黑暗的职业——嫁死。

所谓“嫁死”,是山西煤矿产区特有的一种敲诈手段。一些女人专门寻找在煤窑事故里丧生的鳏夫,然后假冒死者的老婆找矿主索要赔偿。在旧社会,开设煤窑的都是当地乡绅,商业信用和礼仪传家就是他们的价值观。他们会心甘情愿地赔偿死亡雇工的家属。到了现在,国家不让私自开采,很多私人煤窑都是违法的,矿主自然也不希望将死人的事情闹大。

文春杏是个泼辣的女汉子,刚强的性格中还带着几分磊落。在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社会里,她还坚守着行业的操守。每年的清明节,她都会精心打扮成新娘的模样,给那些从未谋面却成为她赚钱手段的死去鳏夫们烧纸。因为敲诈的营生招惹了很多仇家,所以文春杏故意疏远了亲人,她生前还经常嘱咐文晓珺的姥姥,一旦哪天她不见了,肯定就是被仇家灭了口,不要张扬,不要报案,好好地将文晓珺抚养成人。

文晓珺则完全继承了母亲的脾气秉性,可她却干了另一种刀头舔血且光明正大的职业——维权律师。她专门接那种替矿工跟矿主索要赔偿的维权官司。作为矿主们的眼中钉,恐吓和暴力事件也成为她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

高风险的同时也意味着高收入,文晓珺打官司收取的佣金也很多。特别是那种没有劳务合同而扯皮的工伤案件,委托人多数都身体残缺,可最后文晓珺要拿走一半的赔偿款。她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道德压力,用她的话来说“她是维权律师,不是公益律师。”但人在江湖,往往身不由己,她和母亲文春杏被同样的魔咒困扰着,那就是亲情。如今,文晓珺年近四十,却还是孑然一身。

不知不觉中,文晓珺一个人喝了七瓶啤酒。她脸色潮红,眼神开始迷离。但她的头脑依然很清晰。

“我想看看到底是不是她。”

酝酿了许久后,借着酒精对理性的麻醉,文晓珺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毕竟文春杏是她心里唯一的亲情寄托。

黄璞沉默了片刻。

“还是别看了,现场的照片……有点……”

“二十年了,我好像天天都等着她回家,我想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她。”

文晓珺的嗓音开始有些沙哑,那是悲伤导致的哭泣之前,鼻泪管附近的肌肉在应激收缩,压迫了声带造成的音色变化。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带着哭腔。不知道为什么,当文晓珺这样一个泼辣悍妇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时,黄璞觉得她格外楚楚可怜。

黄璞从包里拿出了文春杏遇害的现场照片,文晓珺的表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那其中,有家园破灭的绝望,有血腥场面的惊愕,有多年孤独的悲凉,还有酒精对神经控制力的削弱。

文晓珺冲到了路边的树下,哇地一口将胃里所有的东西吐了出来。这一刻,她的大脑感知到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失守,这种打击是任何的血肉之躯都无法承受的。于是,大脑选择了关闭呼吸和循环系统外所有的身体机能。

文晓珺靠在树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