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要雪影
顾鸢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在这个山洞里。那时候她还长着一身雪豹的绒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冷风吹过，冻得顾鸢抖了抖毛。她站起来沿着红褐色的石壁慢慢摸索，还没等她走到山洞口，苍梧就冲了进来。她生着狼的模样，却比寻常狼大两倍有余。红棕色的毛发丰茂，正与脚下山岩同色。后来顾鸢每次见她伏在山巅时，总会觉得她的脊背线条与远处群峰轮廓重叠，仿佛本就是山体长出的脊梁。
苍梧是青要山的山神，她跟顾鸢说要唤她做阿娘。顾鸢从来都没有问过，为什么自己是一只雪豹，而阿娘是一头狼。她觉得青要山就是这样的，既然允许他们生存在这，那这一切就都是合理的。
顾鸢就在这青要山自由自在的生长着，那些年是她过得最快乐的时光。自从她可以自己捕猎生存之后，阿娘就再也没有约束过她。顾鸢捕猎能力一流，把自己养的十分健壮，整座山里没几个人能打的赢她。无所事事的顾鸢终日咬着自己尾巴游荡在山上，啃啃荀草，抓抓兔子。实在无聊了就去找西山峰顶那条巨蟒或者北山上的文狸打上一架，打完了再一起去河里洗澡。野的实在厉害了，阿娘也会让玄鸟卫过来抓她回山洞修炼。
她曾一直以为自己可以这样过完一生，直到青要山里出现了第一只亡魂。顾鸢在赤水河边睡得正香，冰凉的雾团直直撞在了她的脸上。那团白雾看不出形状，浑浑噩噩的，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顾鸢抬起右爪，在碰到那只亡魂的一瞬间，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汹涌而出，彻骨的寒意裹得她的睫毛尖上都结了冰霜。寒气一点点幻化，最终凝结成一扇门。光芒大盛，那只亡魂嗖的一下被吸了进去，随即门也就消失了。顾鸢目睹这一切，吓得全身的毛都炸飞了。她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引渡灵魂的能力，也不知道昆仑、轩辕等人已经把目光投到了青要山。
“嗷呜~”响彻山谷的狼啸响起，这是阿娘在找她了。山里的生灵听见声音也纷纷长啸回应着苍梧，顺便控诉一下顾鸢最近的“罪行”。
顾鸢抬头看了看天，玄鸟随着指引刚好落在了她头顶的树枝上“糟了，答应了阿娘要早些回去的！真是的，不要再说了，豹豹回去又要被关禁闭了！”
矫捷的豹影在山林中飞速掠过，玄鸟跟在她身后。一黑一白，一陆一空，速度快的在旁人看来只剩两道残影。“我自己回去就好啦！明烛姐姐去忙吧！”顾鸢跑着对空中大喊。
玄鸟明烛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似乎是跟顾鸢道了个别，就往远处飞去了。
顾鸢一路狂奔回到了山洞，没等苍梧开口，就赶紧把今天的奇遇眉飞色舞的讲了一遍。
“阿娘！我从来没见过那种东西！好凉！那个门也很奇怪，突然出来，又突然消失了。也不知道门后面是什么，好想去看看啊~”
苍梧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那是亡魂，是属于人类的灵魂。世间万物都有灵魂，死了时候便会脱离肉身，进入下一个轮回”
“我们也会死吗？也会变成那样的一团吗？”
“当然，虽然我们的寿命比人类长很多，但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
“可是阿娘你不是山神吗？神也会死吗？”
“是的，神的生命也不是无穷无尽的。而且，我并不是这里的山神。青要山神是武罗神女。”
“武罗神女...她是谁？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们会见面的。”
那天以后，苍梧开始严格教导顾鸢，也引导着她学会控制体内引魂的幽冥之力。
山中有岁月，顾鸢看着那些树木绿了又黄，蟒蛇没能渡过天劫，在她眼前化成了齑粉。昔日一起玩耍的朋友，如今只剩下了文狸...和那些源源不断的亡魂。顾鸢现如今能将幽冥之力控制自如了。阿娘说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力量，承袭自女娲大神，引世间人魂重入轮回，渡死、予生。只是阿娘好像很不喜欢这些人，望向他们的眼神里总是透露着鄙夷不屑。
来的人魂越来越多，也和以前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从一开始的团团白雾变得可以看得清五官四肢，从赤身露体学会了用树叶兽皮遮羞。有了自己的语言，顾鸢也慢慢的跟他们有了交流。
“这...这是哪？”
“青要山”
“我怎么会在这？我不是应该？哎？我是从哪里来的？我为什么在这？”
“因为你已经死了呀”
“死了？是什么意思？”
顾鸢挑眉，一把把他推进了幽冥之门里“再来一次你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下一个”
幽冥之门每天能引渡的亡魂有限，那些来不及送走的魂魄，顾鸢会把他们安置在山脚下的河谷里。无聊的时间里，她会扮做普通人类混迹其中。亡魂不知道什么是活着，什么是死去，在青要山里，他们可以如世间一般的生活，如在人间一般仰望星空，观察寰宇。顾鸢试着和他们一起捕猎生活，搭建居所，告诉他们自己可以跟神明沟通，是神教会了他们生存本领，于是他们让顾鸢做了部落的巫女。慢慢的，他们也开始疑惑自己从何而来。他们来看似无所不知的巫女，巫女不语，只一味的把提出问题的人扔进幽冥之门。
顾鸢送走一百万只亡魂后，昆仑墟的玉英花在月夜同时绽放，西王母的銮驾停在了青要山巅。
苍梧化作人形挡在了顾鸢身前，赤发如焰扫过山石，一双金色的狼瞳注视着西王母，半分没有退让。“你来做什么？”
“苍梧，你知道我没有恶意的。神魔大战已起，你觉得青要山当真能置身事外吗？”
“不管他们是谁做了人界之主，只要我们不出去，都没人能动得了青要山！“
西王母摇摇头，广袖拂过，水镜中浮现被蚩尤血瘴侵蚀的村落。百姓面生鳞甲，正将婴孩献祭给化蛇。
顾鸢在一旁惊呼出声“那个孩子，不是刚刚才被我送走的！”
苍梧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顾鸢却没有像平时一样乖乖噤声“阿娘，我亲手把他们送进人间，就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就像...就像我对于阿娘一样，阿娘难道会忍心看着我被人如此荼毒吗？”
“你！”
“苍梧，你拦不住的，这该是她的路”
“她是女娲大神最后的血脉了！”
“荒唐！”西王母脸色一沉“天下万民均是女娲大神血脉！”
“你少来与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当日女娲娘娘斩鳖足撑四极，救了世间万民！可如今可还有人记得吗！他们只认蚩尤、炎黄！连自己怎么来到这世上都不记得了！一群蒙昧之物！也值得舍去性命神格来救吗！”苍梧低吼着显出狼身，尖利的爪子在石头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爪痕。
西王母合眸，脸上浮现出一丝悲悯“苍梧，昔日你我一同追随女娲娘娘，她要我们替她照看好她的孩子们。你口中那些蒙昧之物，也都是她的孩子”一边说着手里托起一方大印。顾鸢看着那团流光忍不住伸出手。
“阿鸢！不要碰！”苍梧话音未落，山河印已经化作雪豹纹样的战甲附在顾鸢身上。山间忽起异啸，九尾白狐衔来断裂的应龙角，西王母伸手接过。
“蚩尤的尸气已侵到弱水，黄帝曾三遣应龙求援，如今看来...罢了，山河印已经归位，武罗神女，还不醒来吗？”
随着西王母一声厉喝，顾鸢的意识沉睡过去，恍惚间她看见一个身着豹纹铠甲的人回头冲她伸手。那个人长着跟自己一样的脸。
再次醒来时，青要山脚下正传来夔牛鼓声。八十一面人皮鼓同时震响，声浪掀翻守山的玄鸟群。顾鸢的身体似乎被碾碎一般，软软靠在苍梧的身上，鼻尖萦绕着浓得散不开的铁锈味道。
顾鸢张了张嘴，声音喑哑又虚弱“阿娘...我，武罗神女就在我身体里，对不对？”
苍梧血红的双眼恢复了一丝清明，低下头的瞬间，两滴眼泪落在了顾鸢眼角“阿鸢？阿鸢不怕，娘一定能保护好你！”
又是一阵鼓声，顾鸢的豹耳渗出鲜血，她听见鼓声中夹杂着女子哀嚎，这鼓，是蚩尤用被俘的昆仑巫女所制！西王母脸色一变，再次召出水镜。
“阿娘你看”顾鸢抬手指向的涿鹿战场上空正飘着酒红色的云。
“这是？血傩瘴！”
中瘴气的战士瞳孔变成蜂巢状，正将同伴尸体垒成祭坛，坛顶摆放着昆仑巫女的头骨。
“蚩尤在炼制不死军。“顾鸢的豹尾扫过镜面，映出地底沸腾的血池。
苍梧盯着玄光镜恨恨出声“他把西陵氏女子的天蚕丝植入士兵脏腑，蚕食魂魄换取战力。我就说不能插手这些事！不然昆仑和青要山都不会有如此下场！”
“所以他们来青要山，是为了武罗神女的神魂吗？”
苍梧看着怀里面色惨白的顾鸢，不忍心的点点头“阿鸢，你是我用女娲娘娘最后炼制的五色石为引做出的灵豹，意外继承了女娲娘娘的幽冥之力，只可惜神格不全。恰好武罗在补天时也受了伤，她也是豹身，刚好可以跟你互相补全，我就...”
“原来如此，阿娘，我能感觉到现在武罗神女的神格正在跟我融合。从今天起，顾鸢，就是青要山神女。我要把青要山与人界分隔开，青要山我守得住！那些人魂，我也不能让他们被做成傀儡！”
顾鸢说着突然割断一缕银发，发丝化作万千雪豹伥鬼扑向山门，“从密道去幽都山，三百年内莫要出来。”
苍梧的瞳孔裂成血月状：“你想以神格净化血瘴？那会碎了你的...阿鸢，武罗！不可以！“
“求阿娘助我。“顾鸢抬手拍碎胸骨，取出跳动着的山河印。昆仑山的位置已然发黑，汩汩涌出带着蚕卵的毒血，“用您的赤狼火焚尽污血，把干净的地脉封入其中“
“你疯了！“苍梧的獠牙刺穿女儿肩膀，“剥离神格你！你就成了凡兽！“
“总好过做困死在青要山的傀儡伪神！”
苍梧脊背上如针一般的狼毫飞射，接连封住顾鸢身上几处大穴“黄帝早就知道！他故意引蚩尤染指青要山，就是要逼你耗尽神力！“
夔牛鼓声再次炸响时，顾鸢已现出完全兽形。巨大的雪豹衔住苍梧的后颈跃入地缝，身后传来几只不死军的惨叫。顾鸢侧过头，眼尾余光刚好看见他们触碰到雪豹虚影时炸开的血色烟花。那是血傩瘴被净化掉的样子。
“阿娘，幽冥在，青要山就在”雪豹的声音随着冰缝闭合消散。苍梧的利爪死死抠住岩壁，看着顾鸢立在山巅，仿佛又看见昔日雪豹与赤狼并肩立于日月之上。
三日后，涿鹿战场降下青色火雨。顾鸢用尽最后一丝神魂，净化了战场上所有的血傩瘴，只留了一丝残魂附在玄鸟卫的残骸上，直到看着黄帝割下了蚩尤的的头颅。顾鸢轻笑一声，幽冥之门洞开，她闪身钻了进去。
而在幽都山最深处的冰窟里，苍梧咬断自己的尾椎骨。骨片落入灵泉时，泉眼浮现出三千年后的画面：赤水河畔的茶馆里，发别骨簪的女子正望向霍明烛颈间的蚩尤咒纹。
《山海经·中山经》载：“青要之山，实惟帝之密都...神武罗司之，其状人面而豹文，小要而白齿。“
洛阳出土的战国玉简却写道：“武罗者，狼神女也，赤鬣曳昆仑。有女雪豹，掌幽冥，尝化形救世...“
残卷末行朱砂犹艳：神非土木，悲悯入骨方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