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金篮子旅店
那匹疲惫的马拉着车缓慢前行着,马蹄踩踏在鹅卵石路面上,发出嘚嘚声。马车走过两条街道和一座广场——广场周围全是房屋,一片寂静,没有灯光。然后,马车行至一盏路灯下,车夫用鞭子指着一幢房子——房顶上立着一个金篮子的那幢——勒住了马匹,马车停在了房屋前面的街道上。
车夫按响了上面写着“夜间”两个字的门铃。片刻之后,房子里出来了一个身上系着工作围裙的旅店行李工。他从车夫旁边的座位上卸下两个包和一个行李箱,然后把它们搬到了室内。
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士顺着马车的踏步走了下来。他身穿一件又厚又长的外套,头戴一顶粗花呢的帽子。他双臂伸到幽暗的马车里,从里面拎出了一个手提式帽盒,拿出了一把雨伞,还抱出了自己两个年幼的女儿。他让她们站在地上。天气寒冷,她们躲到了他的外套下面,依偎着他,等待他给车夫支付车费。
行李工从一块黑板处取了两把钥匙,肩上扛着那个行李箱,一条胳膊下夹着那两个包,领着大家上楼。两个小女孩跟在他身后爬上楼梯——上了一级又一级。她们的爸爸拿着剩余的东西走在她们后面。
行李工打开了两个房间的门锁,放下沉甸甸的行李。两个小女孩坐在行李箱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爸爸把她们安顿到床上睡觉,仔细地替她们盖好被子,然后对她们说了声“晚安”。他打开房间的窗户,又看了看两个女儿。紧接着,他给自己的金怀表上了发条,关掉灯,然后走进隔壁房间睡觉去了。
但是他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嘴里咕哝着。他一会儿仰卧着面对天花板,一会儿侧卧着面对墙壁,然后又俯卧着把脸埋在枕头上。他每到一个陌生地方,第一宿都会认床。黑漆漆的房间里,时间缓慢地过去了。每过十五分钟,时钟就会发出嘡嘡的报时声。他数着报时声,直到两点四十五分,才合上眼睛睡了。
室外钟楼上的排钟响起了五点的报时声。冷飕飕的空气灌入两个小女孩睡觉的房间里。冷风顺着墙壁轻轻地吹,吹得悬在床边的一段细绳晃来晃去,犹如嬉戏玩耍一般。
年龄较小的那个女孩醒了,她用目光跟随着那段晃动的细绳。她一把抓住细绳,扯了一下。这一扯把灯给扯亮了,惊醒了她的姐姐。
姐妹两个在大床上坐了起来,打量着整个房间。
这个令人惊奇的房间和里面的家具陈设一定是替某个年龄很大并且喜欢红色的人准备的。墙纸是红色的,上面印着颜色更红的玫瑰花。那些玫瑰花上有红色的茎、红色的叶和红色的刺。
灯光来自两朵粉红色的玻璃百合花。两朵花似乎是从大床上方的墙壁上长出来的。那段细绳从那儿垂落下来。
房间的另一端立着一个带三个抽屉的盥洗台。每个抽屉都很大,大到人可以躲在里面。盥洗台上配了一块红色大理石面板,面板上摆放着两个宽大的陶瓷洗脸盆,盆里放着水壶。洗脸盆是黄色的,上面印着红色的画,画上是一位美丽的女士,她坐在一棵大树下的秋千上,一位穿着齐膝短裤的先生正在推动秋千。画的背景中站着一只羊羔,两眼低垂,脖子上还系着一个蝴蝶结。旁边还有一个吹着长笛的牧羊人。
洗脸盆的后面是一面镜子,镜子很宽大,可供一大家子人同时照。
窗户上挂着深红色的长毛绒窗帘。两边各有一串绒球垂落下来。整洁的地毯已经褪色了,还有些磨损,但还是红色的。地毯中间的位置藏着一处补丁,上面放着一把大椅子。椅子上铺着簇绒的布,周围还有流苏垂下来。椅子是熟透了的西红柿的颜色。
“我喜欢这儿,这里非常漂亮,”大床上的一个女孩小声说,“但我们需要一架梯子才能从床上下去。”
另外那个女孩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嘴唇边。“嘘!听,多么悦耳啊!”时钟只敲响了一下——五点十五分,但紧接着,窗户外的高空中,钟楼上的排钟奏响了一支美妙的歌曲。
两个小女孩站在床上,绕着床转圈,那架势跟杂技演员在网架上表演一样。她们往地板上扔了几个厚厚的枕头,跳到枕头上面,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到了窗户边,把窗户开得很大。
在她们面前,窗外和与她们一样高的地方,耸立着一座纪念碑,上面有两尊雕像——男人的雕像,周围立着四根高高的灯柱。高一点的那尊身披斗篷,手举旗帜。那尊雕像的斗篷下面蹲伏着一些睡着的鸽子。一幢幢建筑围绕着纪念碑,矗立在宽阔的广场上,犹如描绘在天空中的画面。有一幢建筑拥有方正的基座和最高的钟楼。最大的建筑是一幢气势恢宏的楼房,屋顶有林立着的三角墙,有拱形的窗户,有宽阔的楼梯,有厚重的房门。楼房入口的两侧各摆放着一尊石狮子。
天还没有亮。所有的塔楼、三角墙、房顶和街道都呈现出深蓝色。街灯发出的黄色光线照到了高耸的塔楼上的一扇狭窄的窗户上。排钟奏响的音乐就是从那扇窗户里传出来的。
每幢房子的房顶上都矗立着一根长杆。长杆顶部固定着一些金属标志物,有星星、船只、公鸡、旗帜等,其中一根上面甚至立着一位金色少女。有些标志物会在风中无声转动。
报时的钟声再次响起。钟声停息后,全城各处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了。两位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小老太太匆匆穿过那座广场。
那些高耸的塔楼中,有一座的顶端是一个镀金圆球。圆球开始闪光,然后在初升的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犹如一颗圆形的星星。塔楼褪去了深蓝色,一侧变成了那块褪色地毯一样的暖红色。随着太阳冉冉升起,一道阳光映照到了一条街道上,将所有的房子染成了绿色、紫色、棕色和橘黄色——房主们先前把他们的房子油漆成什么颜色,太阳光线就将其染成什么颜色。深蓝色的光芒消失了,那位美丽的金色少女伫立在她的房子上,把她周围的尘般的金光倾泻到新的一天里。
这座城市已经苏醒了。那些鸽子抖了抖翅膀,振翅绕着小圈飞,然后落到那尊更高的雕像的头部和手臂上。有个男子拉开了自己店铺的百叶窗。一辆运送牛奶的四轮运货车驶过街道,拉车的竟然是一条套着挽具的狗。狗停下脚步,躺了下来。这时,那个刚才给狗搭手一起拉车的女人从车上卸下一大桶牛奶,搬运到一幢房子里去了。一盏盏街灯仍然亮着。一个弯腰曲背的男子,正举着一根长杆熄灭街灯。长杆上系了一根金属线。那人举起长杆对着街灯,拉了一下金属线,灯便熄灭了。他先是熄灭了纪念碑四周的几盏灯,然后走向旁边的那个街角。
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四轮运货车过来了,马的身子与车身隔着很远的距离。两个士兵走上前,从货车上卸下一些木板。不一会儿,更多的士兵拿着工具过来了。他们把木板拼在一起,然后在上方装了一个顶棚——一个室外音乐台搭建完成,上面摆放着椅子、乐谱架和一个供乐队指挥站立的小台子。
一个邮差骑着自行车路过,车上载着一个很沉的邮包,里面装满了信件。士兵们朝他挥手示意,喊了他的名字。他也挥手回应。那个负责熄灭街灯的人横穿过广场返回,他已经完成了工作。士兵们也向他打了招呼。看起来,这里的人们彼此都很熟悉。这会儿,一辆有轨电车驶过。电车的车身很短,车上的响铃发出当当声,不同于老家有轨电车上响铃时发出的当啷声。
透过这扇窗户,两个小女孩的眼前是一片崭新的世界:新的语言、新的警察、新的糕点店和新的灯柱。她们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样一片新世界。连马匹、狗狗和云朵似乎都不一样。只有麻雀和鸽子看起来跟她们在别的地方看到的一样。
两个小女孩感觉很冷,于是关上了窗户。地毯看起来很暖和,但实际上是冰凉的。她们踮着脚走向门口,打开了房门。
温暖的空气顺着楼梯涌上来。鼻子闻到了好闻的气味——有人在煮咖啡、加热卷饼。不知从什么地方还传来了用力擦洗的响声。
女孩们敞开房门。她们借助那把西红柿颜色的椅子爬回大床上,钻进了红色的被窝里,又温暖又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