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措日尕则山
风雨大作。
面前一面石碑,用阿拉伯数字标出山顶的海拔:4610米。
距峰顶还有二三十米,迈开步子准备攀爬,强劲的风就横吹过来。缺氧的人想张嘴大口呼吸,不太缺氧的人也张开嘴,想在这天低地阔处喊一嗓子,都被这毫无预兆的风给噎住了。
风从天上撕扯下来那么多云雾,一下就把山头和一行人包裹起来。
一分钟前,天空还在聚集阴云,那个隆起的山头后面,还现出一片蓝天。身后的鄂陵湖上也是蓝天。现在,强劲的风骤然而至,风声中,云雾翻腾,伸手可触的那面石碑一下子变得模糊而遥远。紧接着,雨也来了。雨水不是从上往下,而是随强风一道横扫过来,冰凉,强暴,抽打在脸上。赶紧用冲锋衣帽子罩住脑袋,把背朝向风,稍作遮挡。雨声,风声,还夹杂着雷鸣与闪电。闪电过后,空气中有火药燃烧的味道。低头,看见脚边青草间蹦跳着颗颗雪霰。
十几分钟前,从湖边沿着盘山公路上山,头顶还是晴空一片。山顶背后,蓝空里,还停着一片有某种形状,却说不上来像个什么的耀眼云团。
转眼间,就身处在风暴中间,浓雾翻卷,雨水像鞭子。好在,它自己迅速变成了没那么凶横的雪霰。冻结的雾气不再那么汹涌地翻卷。
不确定该往哪个方向走。也迈不开步子。只好站在原地不动。借那面石碑的遮挡,减缓一点儿风雨的冲击。直到脚下雪霰四处迸溅。又不到十分钟,风小了,或者说,风暴裹挟着雾气往东去了。
风暴掠过。风暴远去。
东边,山势急速降低,一下就降到了湖边。离开了这座山头,悬空的风暴失去了威力,只是携带着大团翻滚的云雾,上方乌黑的深处,电闪雷鸣,下方雨脚明亮,横过草原,横过湖岸。
阳光重新降临大地,青草间的雪霰开始融化,几只云雀出现,站在顶破草皮的裸岩上,张嘴鸣叫,大地重新发出了声音。
我们向山头攀爬。
面前出现一座人工建筑。
岩石基座上,两根白色石柱。柱顶上的龙首,嘴永远张着,刚才那场猛烈的风雨是它们唤来的吗?两根石柱也是门,后面,几级台阶。拾级而上。台阶上方,汉白玉栏杆圈出一个平台。紫红色花岗岩基座上,沉重的黑色铜雕,两角竖立的一尊牛首,在具象与抽象之间。据说象征或标志的,是黄河之源。基座上碑铭写得清楚:黄河源头。胡耀邦与十世班禅的手书,一个用汉文,一个用藏文。题字时间是1984年。
此碑的建立,我当时以为也在这一年。后来查阅县志,才知道牛头碑园的建成时间,是1988年,全称是“华夏之魂河源牛头碑”。碑有力量,让人肃立。我把冲锋衣帽脱下,肃立,凝视,默想。时间是2022年7月的一个上午。黄河之源,中华母亲河之源,一个中国人,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心里不会不被唤起庄重的情感。
与此同时,心中还响着一个声音:这就是黄河源头吗?
这一两天,在玛多县,不断听人说牛头碑,牛头碑。以前也看到过一张黄河发源处的照片,一汪泉水前,放置着一个牛头,准确地说,是一具牛头骨。旁边竖一块木牌,上书“黄河源头”几个大字。我一直以为他们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其实不是。那个地方还在更远处,在几百公里外的西面。
山头上没有水,岩石间有薄土,本来可以被风吹走,被雨水带走,但因为根须纵横的青草,把这些土抓住,编织出一片片草甸,覆盖了大部分裸露的岩石。
围绕着牛头碑的汉白玉栏杆外,少不了成阵的经幡。大风远去了,但小风的尾巴还留在这里盘旋,却掀不动雨水打湿的经幡。
太阳出来了,一切都在闪闪发光。
一条曲折的流水在青碧的草原上蜿蜒曲折,亮光闪闪。那是黄河,蜿蜒流淌在玛多县城以西以北的荒原之上。早上,我们就是从玛多县城出发,西行约一百公里,来到了此山。
也是刚刚才知道,此山叫作措日尕则山。那面碑上写着的“4610”,正是它的标高。
山下,南边,一面大湖,鄂陵湖,波光耀眼。
黄河源头地区,天远地阔,理论上知道身处某地,某一座山上,某一条水旁,却因为地理过于广大,总对自己是不是身处在那个坐标点上感到茫然。
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上,大地向任何一个方向随意铺展,低陷处,谷地宽阔。耸起的丘岗也不算高峻,我们置身的这个山顶,方圆几百几千里范围的最高处,也只比最低处的湖面高出三四百米。丘岗的顶部,也因为数十数百万年来风雨冰雪的剥蚀变得平坦浑圆。
所以,不能确信自己身在何处的茫然之感如影随形。
为克服这种茫然,随时打开手机地图已经是一种强迫症了。还好,山上就有移动公司基站,我在手机上打开地图。图上,鄂陵湖的蓝色比眼前要深,那是一汪纯正的蓝。而我眼前,湖水蓝中带灰,这是映照出的天空还未完全转晴的色彩。稀薄云雾的色彩。湖的形状像一只葫芦,底部朝南。隔着浩渺烟波,隐约可见南边一抹黛青色的山脉蜿蜒,那就是著名的巴颜喀拉山脉。眼前山下,水波拍岸处,是葫芦的顶端,湖的北岸。黄河水正在不远处从湖口溢出,一路接纳高寒草甸上、沼泽中漫流而出的众多有名无名的溪流,蜿蜒曲折,流向东南。

玛多县境内的黄河,前景是一丛金露梅
鄂陵湖是一个大湖。南北长约32.3公里,东西宽约31.6公里,湖面面积610平方公里。平均水深17.6米,湖心偏北处最深达30.7米,蓄水量107亿立方米。湖面海拔4272米。我站在4610米的高度上向下俯瞰,从北向南,水天相接。地图上,湖的北端仅有不到两厘米宽度。但在我眼前,却是蜿蜒好几公里的曲折湖岸。
黄河源碑在这里,但并不是真正的黄河源头。
黄河远在白云间,黄河远上白云边。
玛多县名,在藏语里,就是黄河源头之意。
20世纪50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过去若干部落的游牧之地,才有了县乡村三级的行政建置。藏语里,玛多是指包括真正黄河发源地在内的整个地区,但行政区划,却把黄河发源处划在另一州另一县。玛多,河源之名,就不是那么确切了。如果不拘泥于最上游那一段从无到有的水流,黄河上游河水的辏集与壮大却是在该县境内。
玛多一县面积两万五千多平方公里,却只有一万五千左右人口——不同资料、不同时期人口统计数并不确切一致,但大致都在这个数量上下波动。全县辖两镇两乡,沿省会西宁至玉树州的高速公路,尽北边是花石峡镇;往南,黄河岸边是县城玛查理镇。西部广阔地域,是黄河乡和扎陵湖乡。目前,我们就在扎陵湖乡的地界。
举目四顾,依然是浩渺湖面,依然是高原面上起伏不大的绿色草甸和云彩稀薄的长天。习惯了各种人工建筑作为地标的我,依然有点儿不辨东西南北。
要离开牛头碑园了。心里有些不舍,再绕行一圈。
先到碑园正面。经当地朋友指点,才有了那个发现。在碑园前一块向着湖面的岩石光滑的表面上。
那是史前人类留下的石刻(岩画)。用石头敲击石头形成的线条,勾勒出了动物的形象。之前,我注意过那块光滑的岩石,却没有看见上面刻画的形象。现在,经人指点,我看见了。一共有三头动物。最上方的那一头,长尾高翘,嘴筒粗壮,应是一种食肉动物。狼,或者是猛犬,难以判断。下方,是两头牛,双角昂起,短尾下卷。是野生的,还是已被驯养?同样难以判断。此前,见过些同类石刻,考古学家大致定位于三千年上下的时间段。
看此图,除空间的宽广,又感到时间深远。刻下这些形象的人群是谁?从血缘上讲,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我们的直系祖先。但从认识自然与利用自然的经验积累上讲,他们是我们的共同祖先。
无论如何,不论这些动物刻画于什么年代,是万年前,还是几千年前。那都是一种蒙昧中的觉醒,都是从野蛮走向文明。这不仅意味着人开始最初的审美表达,更重要的是,他们把其他动物——捕猎的,豢养的,作为对象刻画出来的时候,就已经通神了,就高踞在了生物链顶端,坐在比造物之神稍低一点儿的地方。头颅,双手,长臂,和整个身躯都被太阳与月亮所辉耀。眼睛,汇聚浩瀚天宇中所有星辰的光芒。当一个人站在几千年前的这个山头,用石头敲击石头,手下线条延展,某种动物的形象出现,那时,他幽暗的智识便开始透进光亮,那些围观的族人,身心中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的情感就被唤醒了。那时,宽阔的风吹过湖水,波光起伏荡漾。
阳光落在身上,风还在吹。大地微微暖气吹。我感到轻薄、却又非常确切的温暖。在这样的高度上不停运动,呼吸免不了有些急促,我用相机对准这些图像不断摁下快门,屏息间,仿佛看见一双比我的双手更粗壮有力的双手,在用一块坚硬锋利的石头轻轻敲击这块大石头,不止一双眼睛在看着这双不停起落的手,看细密的圆点连接成线,勾勒出他们熟悉的动物形象。
我仿佛看到那个手握石器的人,他站在山顶,毛发飘拂,黝黑的面孔浮现出神秘的笑容,被启悟时心醉神迷的笑容。
我在浑圆的山头上坐下来,视线从虚空转向地面。
看见一株正在开花的草本植物。就六七厘米高,但在那些贴地纠缠的薄草地上却相当引人注目。它莲座状丛生的基生叶是鸟羽的形状,比周围所有的草叶都显得青翠可喜。直挺的花茎饱满多汁,很是一枝独秀的样子。当然是一枝独秀,因为这挺立的花葶,从中部开始,直到顶端,在三四厘米的茎上一共开出了七朵花。我数过了,确实是一共七朵。环绕着花茎,大致都面朝着东南方向。花形也很奇特,下方像某种动物下唇,裂为了三瓣。花瓣浅黄色。如果用这草原上的物产作比,那是一罐牛奶面上凝结的酥油颜色。花朵们似乎在用这种润泽的色彩悄声细语。更奇妙的是,这种花的上半部,本来该是上唇形状,却变异成了盔状,那是为了护住娇嫩的花蕊,抵御严寒。因为严寒,那承担了护卫职责的盔状上,都呈现出被冻伤的紫黑色。盔状的前端向前探出,成为鸟喙的形状。七朵花,每一朵花都像一只头顶紫黑的小鸟,下唇金黄,试图歌唱,或正在歌唱。只是,我不能听懂它的语言。不知这种语言,此时所说,是一种外化的情感,还是某种内在的观念。
这种奇异植物名叫欧氏马先蒿。
在青藏高原上,更多分布于三千多米的地方。
同行的人看着我,那是催促起身上路的目光。黄河上游,地理广阔,每一天的路都很漫长。
起身,下山。
此时,裹挟着雨与雪的风暴已经去远。雾气升高,变成洁白的云朵,停在蓝空下面。湖水因此从灰白变得一派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