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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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裂痕

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七月一日,东京的天空阴沉得仿佛要压下来,暑气在街头巷尾氤氲,混合着人力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吱吱声。今归仁朝合站在陆军士官学校的校门口,身着崭新的军服,肩章上的金线在微弱的阳光下闪着微光。他刚从毕业典礼上走下来,手里握着那张烫金的毕业证书,心中却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有一丝隐隐的躁动——他知道,真正的挑战还在家里等着他。

今归仁家位于东京麹町的宅邸是一座融合了和洋风格的建筑,红瓦白墙,庭院里种着几株老松,风一吹,松针沙沙作响。今归仁朝合推开玄关的门,脱下军靴,换上木屐,女仆小春立刻迎上来,低声说:“少爷,老爷和夫人在客厅等您。”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显然已经察觉到家中即将到来的风暴。

客厅里,今归仁正雄坐在一张西洋风格的皮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朝日新闻》,眼镜架在鼻梁上,目光却没有落在报纸上,而是盯着朝合走进来时的每一个动作。他的身后,母亲岛津圆子端坐在榻榻米上,手中握着一把团扇,轻轻扇着,脸上带着一抹忧色。养女美智子坐在母亲身旁,低头摆弄着手中一块刺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

“回来了。”正雄放下报纸,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毕业典礼如何?”

“很顺利,父亲。”朝合微微鞠了一躬,站直身子,“我拿到了优等生的成绩,教官对我的评价也很高。”

正雄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太多欣慰的表情。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转而问道:“接下来呢?你在第三联队实习半年后,打算做什么?”

朝合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他挺直腰板,目光坚定地看着父亲:“我想申请去关东州都督府服役。”

此言一出,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正雄的眉头猛地皱起,今归仁圆子手中的团扇停了下来,美智子抬起头,惊讶地看向朝合。半晌,正雄冷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嘲讽:“关东州?你是说那个刚从俄国人手里抢过来的荒蛮之地?”

“是的,父亲。”朝合毫不退缩,“那里是大日本帝国的新疆界,是前线。我身为军人,应该去那里效力。”

“前线?”正雄的声音陡然提高,他猛地站起身,报纸从膝头滑落,散了一地,“你知道前线是什么吗?你知道战争是什么吗?你一个刚从士官学校出来的毛头小子,连枪声都没听过,就要去什么前线?”

朝合的眼神微微一闪,但他没有退让:“父亲,我学了三年军事,为的就是这一天。军人不去前线,还能去哪里?”

正雄气得胸口起伏,他指着朝合,声音里满是怒意:“你以为军人是干什么的?是去送死吗?关东州是什么地方?那是冰天雪地,俄国人的残兵败将还在那儿游荡,土匪横行,连像样的铁路都还没修好!你去那儿,不是建功立业,是去送命!”

“父亲,您错了。”朝合的声音平静却坚定,“关东州是大日本帝国的新领土,是我们从俄国人手里夺来的胜利果实。那里的铁路正在建设,军队需要人手。我不去,谁去?”

正雄被这句话噎了一下,他转过身,背对朝合,双手撑在窗台上,似乎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窗外,松树在风中摇曳,夕阳的余晖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岛津圆子轻声道:“朝合,你父亲是为你好。东京的生活安定,你留在第三联队,慢慢升迁,不是更好吗?”

“母亲,我明白您的好意。”朝合转向母亲,语气软了一些,“但我不是为了安逸才去士官学校的。我想为帝国做点什么,而不是在东京的军营里混日子。”

“混日子?”正雄猛地转过身,眼睛瞪得通红,“你说我让你留在东京是混日子?你知道我为你铺了多少路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让你进士官学校,而不是像我那些牛津的同学一样去当个文官?”

朝合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知道,父亲。可我不想走您的路。”

“你不想走我的路?”正雄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知不知道这条路有多稳妥?你知不知道我年轻时在英国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你以为我没见过世面吗?我告诉你,我在牛津读书时,那些英国佬是怎么看我们的?他们叫我们‘黄皮猴子’,嘲笑我们的国家落后!我回国后,一步步爬到今天,就是为了让今归仁家在帝国站稳脚跟!你现在要去关东州那种鬼地方,是要毁了我所有的努力吗?”

朝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父亲,我敬重您的成就。但我不认为去关东州是毁了您的努力。恰恰相反,我是想让今归仁家的名字在战场上发光,而不是只在贵族院和铁道公司里被人记住。”

“战场上发光?”正雄冷笑起来,笑声里满是苦涩,“你以为战场是什么?是演武场上的操练吗?是士官学校的考试吗?我虽然没当过兵,但我见过太多人从战场上回来——缺胳膊少腿,满身伤疤,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回来!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你要是死在关东州,今归仁家怎么办?你母亲怎么办?”

母亲圆子的眼眶红了,她放下团扇,低声道:“朝合,你听你父亲的话吧。关东州太远,太危险了。你才二十出头,何必急着去那种地方?”

朝合看向母亲,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但他很快转回正雄,声音坚定如铁:“父亲,我明白您的担心。但我不是去送死,我是去建功。我相信自己的能力,也相信帝国的未来。关东州不是荒地,是我们的新起点。我不去,谁去扛起这份责任?”

正雄被这句话堵得说不出话来,他盯着朝合看了半晌,终于颓然坐下,声音低沉而疲惫:“你这是要气死我。你母亲生你的时候差点没命,我拼了半辈子才有了今天,你却要跑去那种地方冒险。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回不来,我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朝合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父亲,我知道您和母亲为我付出了很多。但我已经决定了。我会在关东州活下来,带着功勋回来,让您和母亲为我骄傲。”

正雄没有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朝合出去。朝合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客厅。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听见母亲压抑的啜泣声,和父亲一声长长的叹息。

夜色渐深,今归仁家的宅邸陷入一片寂静。朝合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军服,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张他在士官学校操练时的照片——他站在队列最前,手握步枪,眼神坚毅。他拿起照片,凝视了一会儿,心中却没有半点动摇。

他知道父亲的愤怒并非无理。正雄是个典型的“官商”,从牛津归国后进入内务省,凭借才干和人脉一步步爬到高位,又通过政治联姻娶了岛津家的女儿,获得了男爵的爵位。他的世界是算计、平衡和稳妥,战场对他来说是遥远而陌生的存在。可对朝合来说,战场却是理想的试炼场。

关东州——那个刚从日俄战争中诞生的名字,对朝合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在士官学校时,曾听教官讲过旅顺要塞的血战,讲过帝国如何以弱胜强,从俄国人手里夺下这片土地。他还记得教官那句掷地有声的话:“帝国的未来不在东京,而在那些还未开垦的疆土。”这句话像火种一样在他心中燃烧,让他无法满足于东京的安逸。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朝合抬起头,看到美智子端着一盏茶走进来。她小心翼翼地把茶放在桌上,低声道:“哥哥,老爷让我劝劝你。他说你要是执意要去关东州,他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朝合苦笑了一下,接过茶杯:“美智子,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美智子咬了咬唇,低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老爷和夫人很担心你。关东州那么远,我听说那儿冬天冷得能冻死人,连吃的都找不到。”

朝合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那儿有军队,有补给。我不会让自己饿死,也不会让自己冻死。你不用替父亲传话了,我意已决。”

美智子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朝合眼中的坚决,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朝合穿上军服,背上行囊,准备前往第三联队报到。他知道,接下来的半年实习将是他在东京的最后时光。父亲没有再见他,母亲只是默默站在门口,递给他一个包着饭团的布包,低声道:“路上小心。”

朝合接过饭团,深深鞠了一躬:“母亲,我会回来的。”

他转身离开,步伐坚定。身后,宅邸的影子在晨雾中渐渐模糊,而他的心,却已经飞向了那片遥远的关东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