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拘神
刘伶对着陈腴抱拳,微笑道:“幸不辱命,算是稳固了喻公的金身。”
陈腴见到那待人温和儒雅的刘伶,却是小小后退一步,眼里有些忌惮。
凡人性愚知安,只有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才一心想着寻仙问道,今日一见真修士,从不叶公好龙的陈腴更是谨小慎微起来。
双手抱拳,打躬作揖,态度极其恭敬,“小子有眼不识泰山,竟是仙长大驾光临,多谢仙长出手相助,感激不尽。”
刘伶匆匆摆手,他也只是个初次下山历练的小修士而已,哪里当得起“仙长”的称呼?
“不谢不谢,我正好有事相求小师傅,就当作是欲取姑予吧。”
陈腴心下一沉,什么事情能叫修士相求?
心中没底,惴惴道:“仙长叫我姓名就好,莫要折煞小子了,不知小子有何处可为仙长驱策?”
刘伶也是无奈,若非事出突然,他也不会暴露身份,为什么山下的人见到修士会如鼠见猫呢?
他开门见山道:“陈腴小师傅,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打算借寺中陪祀的那位‘露筋娘子’的木胎神像一用。”
“啊?”
陈腴又是一惊,饶是没想过是这种请求。
喻公庙中,除了一位太公菩萨,他一墙之隔,还有一位陪祀的木人,是百多年前,喻公庙香火还算旺盛的时候,村里人一番撺掇合计,强行给他婚配的夫人。
且叫作“露筋娘子”。
是个人身鹿首的白衣形象,成人大小,说是木胎,其实更像个出演傀儡戏的木偶,四肢皆可随意摆动,与人无异。
“小师傅,我真是事急从权,有急用,我向你保证,只借露筋娘子一时三刻,然后必定将其恭敬送回。”
陈腴看着刘伶一脸真切,明明是仙长却还与自己好言商榷,委实给足了面子。
而且人心隔肚皮,自己确实也没有拒绝的本事,便是点头,折中道:“仙长,露筋娘子乃是太公菩萨之妻,您要不还是问他一问?他若不言,就算作答应了。”
太公菩萨自然是不会说话的,这点陈腴知道。
岂料刘伶却是颇为认可地颔首,急忙忙又是取出自己的山上箓牒,施展了一个相对温婉的“拘神咒”。
陈腴眼前一花,只见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叟就忽然站立庙中。
一个情不自禁,失声喃喃:“老喻……?!”
此刻老叟正对着刘伶拱手作揖。
双唇张翕,却是无言。
故而有些紧张地摆手。
刘伶却是恭敬回礼,自报家门道:“见过喻公,在下群玉山瑜池峰修士刘伶,此番冒昧招你现身,所求之事你也已经耳闻了,若是可以行个方便,就请点头。”
陈腴便见那太公菩萨重重点头,眼中只有感激之意。
刘伶便是再不多言,直接走到一墙之隔的寺庙北面,对着那露筋娘子一挥手,施展了个袖里乾坤的道法。
将那木人收入袖中。
对着还有些愣神的陈腴说道:“小师傅,且安心待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眼看着刘伶来去匆匆,陈腴依旧呆愣原地片刻。
些白日作梦的荒唐感。
那被贸然拘出神像的喻太公却是还有片刻时间逗留,便是挪着步子走到了陈腴面前。
十七岁的陈腴还要低头才能和他对视,稍稍缓神,却是失笑。
近则不逊道:“老喻,没想到你神像高丈二,真身却是个三寸丁谷树皮啊,这和托梦的时候也不像啊。”
那老叟口不能言,只是伸手握拳轻轻捶打了一下陈腴的膝盖,做笑骂模样。
陈家五代供奉于他一身,他见这早早成为茕子的陈腴,眼里只有怜惜,哪会计较这小子面上的不敬?
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他和这陈腴间隔了五代人?
这些年的辛苦操持他都看在眼里,委实苦了陈腴。
陈腴走到一处拜垫前,一屁股坐下,视线堪堪与他齐平,不由好奇问道:“你说那位仙长把你婆娘借走是为了什么?”
老叟回身,指了指香炉。
里头香灰不多,还有三截香根,还是刘伶今早敬献的。
老叟示意陈腴捞出些香火来,又指了指地面。
陈腴尚算聪慧,问道:“叫我捞点香灰洒在地上?”
老叟点头,身形已是渐渐模糊,淡薄起来。
陈腴依言照做。
再回头,庙宇之中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哪还有什么老喻的身影?
“老喻?”
地上一把香灰轻飘飘移动,慢慢拼凑成一个字。
“在。”
陈腴一脸惊奇,咋舌道:“老喻,你可以啊!以前和我托梦都七零八碎的,现在都能香灰化字了……”
香灰缓缓变化,又是拼作四字。
“委屈你了。”
陈腴兀得鼻头一酸,擤了下鼻涕,以轻佻遮掩心中酸楚,“别说些没用的,你好我好大家好,供养你这么多年了,就等着你显灵呢。”
因着庙门少了一半,山风不时穿堂而过。
地上刚刚变化的香灰都被吹飞不少,陈腴见状,赶忙去把半扇大门扶回原位,暂时掩着。
屋内就算有漏顶的天光洒下也是略显昏暗。
陈腴就将目光投向地上的一对红烛,正是那黄惊大王差肉球送来的。
这倒是个好东西,用茜草染色的虫白蜡,点着时有火无烟。
陈腴取出火折子引燃红烛。
又是匍匐下身子,以烛火照明,凑近去瞧那香灰。
却是一愣,入目赫然四个大字。
“别点,有毒!”
陈腴大吃一惊,急忙想要吹灭红烛。
却是一下两下,怎么都吹不灭。
而那烛火之上,更是冒出缕缕浓稠恶臭的黑烟!
陈腴心慌不已,将手中红烛用力甩在地上,连跺几脚。
蜡炬碾碎成泥,却是冒出更多黑烟。
像是一条条黑色的藤蔓,顷刻间爬满了太公菩萨神像。
“噼啪噼啪……”
迸裂之声不断传来,陈腴慌忙抬头看去,只见莲台之上的木像四分五裂,如遭寸磔。
陈腴一下子又六神无主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陈腴双目通红,甚至急出泪来,大喊道:“老喻,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了,竟然敢用黄惊庙送来的东西,你别吓我啊,我该怎么办?”
陈腴死死盯着地上的香灰。
好在是他只点燃了一根蜡烛,外加刘伶这位仙长刚才还念过宝诰,辅以那枚玉钱,为太公菩萨回复了不少元气。
这才没有即刻金身崩坏。
地上的香灰沾上陈腴的泪水,变得黏稠起来,好似几条蚯蚓蠕动,艰难拼凑成两个字。
“灵禄。”
“什么是灵禄,我有吗?”
陈腴惊慌之中,福至心灵,伸手入怀揣,颤巍巍掏出那枚之前刘伶问路给予的报酬。
正刻“受禄于天”,反刻“保佑命之”。
“是这个吗?”
香灰扭动成三个字,“念宝诰。”
陈腴瞬间就想起了刚才刘伶并不遮掩的咒法。
他倒是读过几年书,被学塾夫子评价灵慧不凡,有五行并下,过目成诵的本事。
“我会的,记着呢,我这就背。”
又见地上三字变成半句话。
“抑扬顿挫,四声八病,错不……”
然后香灰就再无变化。
耳边传来的木胎迸裂之声也是停止。
陈腴抬头,入眼就是看到汝窑开片般细碎的牛毛纹路,神像好像随时都会化作齑粉。
“老喻!老喻!你没事吧?”
陈腴不是蠢人,但看太公菩萨最后的留迹。
念诵宝诰一定有诸多平仄顿挫上的讲究,或许至关重要,稍有差错,便是白费工夫,甚至适得其反。
陈腴惊慌失措,刚要开口的话也如鲠在喉。
磕磕巴巴道:“老喻,你撑住,我能回想起来的……”
他一连深吸几口气,抱神守一,脑中开始会意不过半晌之前刘伶口诵的宝诰。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
“岳渎真官,土地祇灵。”
陈腴跪伏在地,手中灵禄倏地嗡颤。
当即大喜,开头没错。
“左社右稷,不得妄惊。”
“回向正道,内外澄清。”
陈腴感觉到一股清凉,手中好似握了一块易融的春冰。
灵气汩汩如泉涌,不断从指尖泻下。
“各安方位,备守坛庭。”
“太上有命,搜捕邪精。”
灵气泻地,逸散氤氲,地上一支完好的蜡烛,还有另一摊碾碎的蜡泥与之接触,都是发出如汤沃雪般的“滋滋”声,消散无形。
“护法神王,保卫诵经。”
“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随着陈腴最后一段诵念完成,额上已是满头细汗。
本就缺少血色的面容更是煞白如尸,一个没有道行的凡人念动道家经咒,本是无益无害。
奈何陈腴手中有灵禄做支撑。
灵气既有,便是考究念经之人的道行。
若是没有一份道行作依托,便要扣除些精、气、神相抵。
陈腴眼前一黑,瘫软在地。
昏厥之前最后一刻,强撑着翻身。
抬眸看那八花九裂的喻太公神像。
灵气袅袅,不断上升。
好似结了个巨大的茧子,将其破落不堪的神像包裹其中。
陈腴舒了口气,彻底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