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说书人喜欢断章
鸡鸣时分。
一匹快马在街道上疾驰,停在了建阳书坊的大门口。
睡梦中,张允修被人疯狂摇醒。
“五弟!五弟!完啦!我们完啦!”
“完你妈妈的文......狗一样的.....”
张允修一句话还没骂出来,睁眼却见大哥张简修,不免有些不满。
“张嗣哲大早上,你不好好在教坊司的温柔乡里待着,来寻我作甚?”
张简修哭丧着脸,快要死了娘一样。
“五弟咱们的事发了!你偷爹爹神仙图的事情被他发现了,如今全京城找我们呢!说要将我俩的狗腿给打断!”
“老爹发现了?”张允修的梦顿时醒了,从床上坐起来。
“是啊!”张简修一脸颓然,将在府上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张简修面色古怪的说道。
“五弟为何不拿赝品?而是挂上了那个什么狸猫仙?你这是在作死啊!”
“事急从权。”张允修有些尴尬。“我没找到赝品图,先拿了自己画的顶上去,这狸猫仙也是仙嘛,想着过几天再换,没想到......”
实际上,张允修还是有侥幸心理,后堂的书房张居正多少年没去了?谁能想到他突然会去?
“完啦!”张简修差点没气晕过去,一把拉住张允修说道。“咱们俩完了,快点跟我回去,我们跟爹爹下跪道歉,还有一线生机。”
“道歉?”张允修眯了眯眼睛。“道歉有用么?”
“不然......跑路?”张简修试探性地说道。
“跑你妈个头!”
张允修一巴掌拍在老哥的脑门上。
“就这点事情,犯得着跑路?”
“那你说如何?”
四哥张简修有些委屈,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弟弟治得死死的。
张允修则是指了指指了指桌子上,那是早上印刷出的一打报纸。
又指了指张简修的裤裆。
随后说道:“咱们的钱,不是让我做了这玩意儿,便是让你送到教坊司,你觉得我们回去有活路么?
可跑路也不可取,大明这么大,我们跑到哪里去?为了这点事情断绝父子关系么?”
“那...那你说如何......”
张简修是个粗人,让他出去拿人他可以,可涉及到这些弯弯绕绕,他便彻底不行了。
张允修眯了眯眼睛说道:“卖报纸!只要咱们将报纸卖出去,卖到全京城,不仅仅是全京城还有北直隶驻地,我们就能够将这一万两银子赚回来,银子回来了,将神仙图赎回来,老爹那边就好说。
若是银子回不来,咱们俩都得玩完。”
“报纸真能够赚银子么?”张简修还是有些怀疑。
张允修则是自信满满:“你且放心吧!赚不到钱,老爹还能够打死我们两个不成么?”
张简修:“......”
他盯着幼弟,开始怀疑这家伙乃是纯种的“败家子”了。
......
这一日,京城街头出现了新鲜东西。
三十九铺茶馆,不是第三十九家茶馆。
而是指洪武年间,朱元璋御封的三十九匹运送官茶的马。
后来随着往来行商,城内便出现了这一家以“三十九铺”为名的茶馆,算是如今京城内人流往来最为密集的地方。
城内的不少中下层文人,下了工的京城百姓,都喜欢进入茶楼点上一盏茶水,几样小菜,跟三五好友一齐,一边谈天说地,一边听茶馆内的“柳先生”说书。
今日柳先生来得有些晚了,底下人等得有些焦躁。
“柳先生呢?快让他出来!”
“咱们这茶钱可是为柳先生而来!”
“水泊梁山的故事说到哪里了?宋公明是否受了诏安?”
......
直到茶馆里头怨声载道,穿着一席道袍,留着山羊胡子的柳先生才不疾不徐地走出来。
他登上木质高台,握紧手中醒木,“啪”地一声重重拍下,声音脆响。
茶馆里的嘈杂声顿时消失不见。
柳先生的清朗且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发出:“列位看官,今日咱们不说水泊梁山......”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就有不少看客离席了,老子就是来看这的,你竟然不讲了?
柳先生丝毫没被离开的人所影响,面容淡定地说道:“水泊梁山的故事反反复复说腻了,今日得了一个新故事,乃是源自武周年间宰相狄仁杰狄公的话本......”
明朝时,说书人、娼优、杂耍等被称为“下九流”。
这种不入流的职业,在许多士大夫看起来,跟街头老鼠没有什么分别。
到了明中后期,市民阶层壮大,许多在城中帮工的百姓,有了一些闲钱,出入茶馆、勾栏等娱乐场所。
有人追捧,说书这个行当便兴盛起来。
柳先生原名柳静亭,南直隶扬州府人士,他自小浪迹在市井之间,读过几天私塾,对于小说、话本有着狂热的爱好。
这几年,他游历大江南北,终究在京城首善之地落脚。
柳先生的说书简洁干净,也不唠叨,说到细致入微之处,叱咤叫喊,十分生动形象。
这便是他看家的本领。
“话说唐高宗龙朔年间,大唐与新罗联手于白江口击溃百济与倭国联军,百济女子玉素被掳回大唐,从此流落风尘......《黄金案》就此发生......”
柳先生的声音沙哑,一下子就勾起了茶客们的好奇心。
当然,面对一个全新的故事,有人激动万分,也有人嗤之以鼻。
如坐在楼上雅间的两位茶客。
“老朱,这《大唐狄公案》你觉得如何?”
面容瘦削,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公子哥,扭头与身旁友人说话。
“哼!”名为朱应槐的少年人,身材矮胖,啃着烧鸡说道。“无趣,又是什么小家子气的公案,那些穷酸读书人写出来的话本,还不如我从刑部拿来的案宗有趣!”
说话间,朱应槐撕下一只鸡腿,递了过去说道:“呐~张元德你要不要来一只?”
直呼名讳很粗鄙,可瘦削公子哥习惯了。
他压低声音:“小声些说话,你我二人出来一趟不容易,若被些言官发现了,定然又要告御状了,届时老爹又要罚我们了。”
“言官?”年龄不过十六的朱应槐轻笑。“他们不会理我们的,他们撺掇着想搞张居正呢,哪有功夫搞咱们啊?”
不愿提朝堂之事,张元德瞥了一眼台下的“柳先生”,正说得慷慨激昂呢。
听着什么“狄公上任蓬莱县令”“前任县令横死”“县衙主簿失踪”.......他只觉得小家子气,一点都生不起兴趣。
他二人是靖难功臣的后代,朱应槐出自朱能一脉,张元德出自张玉一脉。
两人年纪相仿,又有着差不多的家世,还都不是家中嫡长子,平日里无事,便时常在京城内厮混。
听书,乃是二人最为热衷的娱乐活动之一。
听多了,口味自然也越来越刁。
张元德百无聊赖:“今日这出无趣,我们要不然去教坊司寻寻乐子?”
他眯了眯眼睛:“不是勾栏的教坊司,而是礼部的教坊司。”
朱应槐嘴里的鸡肉都喷出来:“又去教坊司?张元德你身体是铁打的么?昨天你刚刚搞了四个女人,今日还不消停?要去你去,我是招架不住了。”
张元德脸上一红:“这不是......找乐子么......”
就在二人讨论时,台下的“柳先生”已然将故事讲到了两三回。
二人嘴上嫌弃着,实际上一边聊也还一边听着故事。
随着前面铺垫的剧情结束,故事终于迎来了冲突和波折,也越发精彩起来。
原来狄公到了蓬莱上任,了解王县令之死,乃是茶盏之中有剧毒,系中毒而死,其余再无可疑之处。
天色黑后,狄公潜入官邸,突然遇到了麻烦。
“话说那狄公大吼一声‘何人?’......却见太湖石后闪出一人,那人盯着自己,神色空洞怪异,随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难道是鬼怪作祟......”
柳先生言语生动,将诡异的气氛给营造了出来,让堂内的茶客们几乎噤声了。
适才有轻视之意的茶客,此刻也起了兴趣。
平日里他们听得都是什么粗制滥造的才子佳人,哪里听过这等细糠?
真正好些的,如水泊梁山、三国等等,早就被说书人给讲烂了,大家都已经听腻了。
忽来上一篇勾人的故事,如何能够不放过?
“有点意思!”朱应槐伸头看向台下,耳朵朝着说书人的方向,似要听得真切一些。
随后,故事继续推进。
“狄公取得一封书函......”
“乔泰、马荣乔装上花船查看......取得一紫绫面包袱......”
“忽听得街上锣鼓声响起......第一出乃是《断指认夫》......第二出乃是《杏核断案》......”
剧情讲到狄公看戏,已然达到了高潮。
便连张元德也被吸引住,他立即唤来小二,指着台下的“柳先生”说道。
“去给柳先生添上一杯好茶,茶钱算在我账上。”
“得勒!”
小二立马乐呵呵的去办。
朱应槐也连连赞叹说道:“这发展有趣!不知是何人写的话本,我自诩浸淫小说话本多年,却未见如此新颖的故事。”
明代有公案小说,可大都剧情死板,哪里有后世推理小说来得跌宕起伏。
张允修以《大唐狄公案》为蓝本,再做了一定改编,不愁这些人不喜欢。
文似看山不喜平,《大唐狄公案》的故事发展像是过山车一般,让听众心中情感忽高忽低,却像是上瘾了一般。
得了好茶,柳先生的演绎也更加卖力,他嘴里出发一声爆响。
“锵地一声,这铜锣掉落地上,狄公心中仿若一声炸雷......他恍然大悟说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故事到这里,所有听众都伸长了脖子,闭住呼吸,想要听后续真相到底如何。
朱应槐和张元德也不在厢房了,二人趴在栏杆上,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真相是如何?快说啊!”
朱应槐急得直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