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熵海出名
铜钱在掌心褪去最后一粒铜锈时，江临听见了冰层下鱼群的私语。
少年蜷缩在寒江镇码头第三根木桩旁，看着那枚开元通宝在月光下舒展筋骨。三天前从鱼腹中剖出的旧钱，此刻正逆着时光溯流而上——磨损的“元“字棱角重生，模糊的轮廓线如春草破土，连钱孔边缘都泛起新铸铜器特有的锐利光泽。
“第七次了。“他对着结冰的河面呵出白雾。水波倒影里，十六岁少年额间青斑明灭如星，那些游弋在冰层下的银鲤突然集体转向，鱼尾搅动出逆时针漩涡。
上游传来木桶坠地的闷响，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惊叫。江临撑起冻僵的膝盖时，瞥见自己倒影的掌纹正在消融，就像被烈日晒化的雪人。
镇东头的王寡妇在捞她的丈夫。
六个精壮汉子攥着浸油的麻绳，绳头拴着具正在生长的尸体。说是尸体并不准确——那团漂浮在冰窟窿里的人形物质，正以违背常理的方式重构自身。苍白的骨骼如珊瑚分叉，脏器似水母舒展，当江临挤进骚动的人群时，正撞见王铁匠新生的眼球在颅骨空洞里骨碌转动。
“造孽啊！“里长跺脚踩碎满地桃花。那些本应在三月绽放的淡粉花瓣，此刻裹着腊月的霜雪逆季盛放，倒卷的花瓣层层舒展，露出深藏的花蕊中一抹妖异的靛蓝。
江临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杏花春“酒肆的旗杆。褪色的青布幡突然无风自动，霉变的“春“字笔划如蝌蚪游弋，墨迹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重组为崭新的“竹叶青“。旗角扫过少年脖颈时，他看见布料经纬间银光流窜——那是正在倒流的织机梭线。
“熵流紊乱指数47%，足够让麦克斯韦妖绝食而亡了。“
清冷的女声裹着杏花香坠落。江临抬头时，正见槐树枯枝间垂落的素白裙裾，像雪地里倒悬的鹤影。女子鸦青长发拂过他冻红的鼻尖，发梢凝结的霜花触及皮肤，竟绽放出三月才有的淡粉杏花。
“你能看见因果丝。“她翻身落地，绣着星轨的裙摆扫过正在逆向生长的冰晶，“告诉我，镇东第三户墙根处的蚁群，此刻搬运何物？“
江临下意识望向东南。银灰丝线骤然在瞳仁深处交织成网，穿过七重屋宇后，他窥见青砖缝隙里倒行的黑蚁。本该搬运冬粮的工蚁们，正将腐烂的甲虫尸体拖回巢穴——不，那腐烂的甲壳正在复生，破碎的翅膜重新舒展，蚁群的口器中涌出新鲜的血肉。
“它们...在制造食物？“
“错。“女子指尖亮起幽蓝光晕，空气中凝结出蚁群的量子投影，“是某个愚者逆转了局部熵增，令分解倒流为合成。“她突然攥住江临手腕，少年惊觉自己的掌纹正化作流沙，“你每用一次熵目，自身的时间箭矢就多一分紊乱。“
河面传来琉璃破碎的脆响。江临转头望去，王铁匠新生躯干突然坍缩成肉块，飞溅的血珠在半空冻结成红珊瑚状的晶体。人群尖叫着溃散，里长逃跑时踩碎的桃花重新绽于枝头，开得比片刻前更艳三分。
“这是第几次轮回了？“女子松开江临，袖中滑出青铜罗盘。盘面星云流转，中央黑洞正吞噬着银白光晕，“当镇子的熵值跌破临界点......“
“会怎样？“江临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女子素白手背浮现鎏金齿轮纹路，秒针正在逆跳。
“见过霜火吗？“她扯开衣领，露出锁骨间跳动的银蓝火焰。那火正在吞噬四周温度，在瓷白肌肤上凝结出霜花，“当熵减持续，镇子会化作逆熵海中的泡沫——老者爬回子宫，梁木退作林木，此刻对谈将倒放成未启齿的静默。“
子时的更鼓撕破夜幕时，江临跟着女子来到自家老宅。二十年未启的地窖木门渗出幽绿苔藓，那些霉斑正缓慢收缩，宛如时光倒流的疮疤。
“你父江寒声，“女子指尖燃起熵焰，照亮门楣龟裂的镇宅符，“十年前非是失踪，而是坠入了熵流涡旋。“
木门轰然洞开的刹那，腐潮气息中涌出万缕银丝。江临额间青斑炽烈如星，熵目洞彻下，他看见那件挂在霉墙上的蓑衣正在解体——棕榈纤维退作青绿茎秆，雨水痕迹逆流成积雨云，十年前某个惊雷夜的因果正在重演。
“别碰！“苏九儿的警告混着青铜罗盘的尖啸。江临的指尖已触及银丝，霎时天地倒悬。
蓑衣的每根纤维都化作银河，超新星爆发的光芒织就斗笠轮廓。在时空褶皱里，他看见父亲江寒声的身影呈现量子叠影：青衫文士执伞立于暴雨，玄甲修士仗剑刺破星云，蓑衣老翁垂钓黑洞边缘——三个时空态的父亲同时转头，瞳孔里跃动着相同的银蓝熵焰。
“临儿，记住...“三重声浪在虚数时间轴上交汇，“麦克斯韦妖必须...“
现实突然坍缩。江临跌坐在地，掌心银焰吞吐着宇宙寒意。苏九儿腰间罗盘迸裂，星云碎屑在空中凝成血色篆文——「归墟临」。
夜空裂开了。
绛紫色的裂隙自北斗七星间蜿蜒而下，黑袍人踏着熵流瀑布降临。他们的袍角翻涌着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波纹，面具是凝固的超新星残骸，手中兵刃折射着不同纪元的星光。
为首者抬手轻叩虚空，镇中央的百年槐树瞬间经历百世轮回。树干暴涨的年轮中，嫩芽与枯枝同时疯长，树冠上悬挂的祈愿红绸褪成素麻，又逆转为蚕茧状态。
“时空蛀虫。“苏九儿素手结印，发间玉簪化作流光长剑，“他们要把寒江镇炼成归墟道种。“
江临突然嗅到铁锈味。低头看去，掌心银焰正在吞噬血肉，小臂浮现出枝状分形的灼痕。那些伤痕遵循曼德博集合的数学之美，每一道裂痕都在演绎宇宙尺度下的自相似性。
“用这个。“苏九儿抛来青铜罗盘残片，“想着维持现状。“
少年接住残片的瞬间，脑内炸开无数平行世界的记忆闪回：在某个时间线里自己溺亡于冰窟，在另一条轨迹中化为熵暴使徒，还有千万个可能性在量子泡沫中生生灭灭。
黑袍首领的吟唱引动引力潮汐。酒肆的瓦片逆飞冲天，惊马踏着垂直的墙面奔逃，怀胎九月的李娘子腹中传来往世经文的梵唱。
“定！“江临将残片按入灼痕。银焰骤然大盛，方圆十丈内紊乱的熵流突然凝固——正在倒流的井水悬在半空，崩解的石狮维持着半坍状态，王寡妇返老还童的面容定格在少女与老妪的叠加态。
苏九儿的剑光撕开夜幕。那并非寻常剑气，而是压缩到普朗克长度的时空褶皱。剑锋所过之处，黑袍人身上的时间流速出现断层：有人左半身加速衰老成白骨，右半身却退回胚胎状态。
“有趣。“首领屈指弹开剑锋，面具迸裂的碎屑化作霍金辐射，“但你们可知，维持局部低熵要付出多大代价？“
他张开双臂，黑袍下涌出暗物质潮汐。江临看到整个镇子的因果丝正在被抽离，万千银丝汇聚成逆旋的庞加莱回归环。老槐树的年轮开始正反双向旋转，祠堂的祖宗牌位浮现克莱因瓶结构。
“他要重启这个时空泡！“苏九儿嘴角溢出血线，那血珠在空中凝结成冰晶分形，“江临，逆转铜钱！“
少年摸出那枚滚烫的开元通宝。在熵目注视下，钱币已退回到矿脉深处的原生铜状态。他忍着灼痛将银焰注入钱孔，霎时听见宇宙弦的震颤。
冰层下的银鲤集体跃出河面。它们的鳞片折射着不同波长的电磁波，鱼群穿过黑袍人身体时留下量子隧穿效应的辉光。首领的吟唱出现卡顿——某条银鲤正衔着铜钱穿越他心脏处的奇点。
“不可能...“黑袍人看着胸口的铜钱虚影，“这是...热力学第零定律？“
“是常识。“江临握紧化作流光的铜钱，“在寒江镇，冬至该吃羊肉饺子而非看桃花。“
银焰暴涨如超新星爆发。当光芒消退时，夜空裂隙开始自我缝合，黑袍人化作背景辐射的涟漪。镇东头的桃花簌簌凋零，酒旗上的“竹叶青“重新霉变成“杏花春“，王铁匠的尸块安静沉入冰层之下。
晨光初现时，江临发现掌心的铜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莫比乌斯环状的灼痕。苏九儿正在用星轨裙裾收集散落的熵流残片，她的耳垂挂着微型黑洞制成的坠子。
“他们为何要毁灭小镇？“
“不是毁灭，是收割。“女子指向正在复原的老槐树，“每个智慧文明都是逆熵火种，归墟教派要抢在热寂前回收这些能量。“她突然咳嗽，吐出的血珠在空中形成笛卡尔心形线，“你该担心的是这个——“
江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自己倒映在冰面的身影正在淡去。最可怖的是，镇民们投来的目光径直穿过他的躯体，仿佛少年已化作薛定谔的猫态。
“熵目使用过度的代价。“苏九儿擦去嘴角血渍，“你的存在概率正在坍缩。“
河风送来早市炊烟，却穿过了少年透明的身躯。在某个尚未坍缩的平行时空里，十六岁的江临或许正蹲在码头数铜钱，而在这个现实，他正成为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观测者。
远处传来悠远钟鸣，那是永劫钟楼在138亿光年外的回响。江临握紧量子态的铜钱残影，银焰在指缝间流淌成哈勃常数曲线。
他知道，这场逆熵之战，方才揭开第一道时空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