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路上
队伍往北、往东又往南,绕了一大圈,一路杀奔县城,继而穿城而过,沿108国道朝着南方狂奔。
说来好笑,所谓狂奔,只是一种奔赴战场的心理感受。真正的速度其实慢得出奇:十点多钟动身,三十公里路程,竟然用了一个多小时,这个速度实在不敢恭维。
事实上,所有车辆全都经过了改装。新收割机买回来以后,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喜好进行增减修改。首先是原来的传动轮。谷物收割机主要在凸洼不平的田地作业,最合适的速度就是二十迈左右,因而厂家设计最高时速就是二十五迈。人家只考虑田间作业,不会顾及你开多远的路程。在中国,像峰这样开着收割机长途跋涉挣钱谋生只是一种独有的现象。要长途跨区作业,节省赶路时间,就得提高行驶速度,于是,每辆车改装的第一项就是更换传动轮,让车辆的行驶速度超过三十迈。接着就是安装空调。原装空调车价高出万元,自己安装,仅需 1200块钱,尽管买台新车国家补助两万块钱,可能省一个还是要省一个。这些年提倡秸秆还田,还得配置秸秆粉碎机;有时放粮,需要往更高的汽车上倾倒,放粮筒就得自行加装液压增高装置;活儿多的时候晚上也得干,何况长途跋涉,连夜赶路,新车大灯亮度和照射距离都不够,还得另外增加几个大灯小灯。如此这般,大大小小的改装足有三四十处。有人在驾驶室装配了热水器,直接带一大桶纯净水。有的把驾驶室装成一个温馨的家,确实,驾驶室就是他们的家!毛巾架,鸡毛掸子,小挂件,自制烟灰缸、工具盒……所有空间都得到有效利用。至于各种修车工具如同变戏法一般,车辆任何一个旮旯都会利用起来:这儿塞一根钢钎,那儿藏一把长把斧头,冷不丁就能从哪里抽出一把铁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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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历练,每个司机都成了机修师傅,所有改装、修理都由自己来完成;一些零碎工具,如螺丝、垫圈全都吸附在一块磁铁上,放在收割机较为隐蔽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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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行李让驾驶室变得异常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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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宿是家常便饭,收拾被褥驾轻就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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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的情形威武气派
十二点,到曲沃,我们决定吃饭。路边饭店要了三碗炒面,热腾腾地端上来,慢慢吃。这中间,后面的收割机陆续到达,依次在我们的车后停放。透过窗户,国道上,通红的收割机渐渐聚集,形成一个整齐的队列。峰的电话不断响起,收割机里爬出来的人全都一脸茫然,对着手机说话,眼睛却四下寻找,终于看到对面的饭店,三三两两跑过来,高门大嗓:你跑得真快!峰擦着通红的脸,随口回应:你们都不走么。有人说,你是领头的,我们都跟着你么。一伙伙坐了,一时人满为患,这边吸溜吸溜吃,那边又进来几个,说谁谁的皮带太松,走不成。改装毕竟不是原装,问题层出不穷,你永远不知道哪辆车出现什么状况。
吃完的人站在路边大树下,无所事事。他们都是我们一个村的老乡,感觉年龄相差不大,或者比我年轻,可多年不见,此时相看,全都一个个陌生。有心重新认识一下,又怕轻易认错,闹下尴尬。正忐忑不安,老邻居成管认出了我,他六十多岁,一见我,眼睛发亮,惊喜万分,问:体验生活呀?我说:受罪哩!成管哈哈大笑,指着眼前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黑的、白的、老的、少的,问我认得几个。大家全都看我,也都一脸茫然,大眼瞪小眼,眼光迷离,不敢正视。彼此拼命回忆,最后终于确定是某某某。一二十年不见,岁月磨蚀,头秃了,牙掉了,身胖了,皱纹爬满了,看着全都陌生,一时难以对号。成管一一介绍:大胖子全根,一队茂德的弟弟。最小的那个,老四,陪他一起来的是他的媳妇。小胖子是二队的记红……随着介绍,哦,哦,哦,一声声醒悟,彼此也就熟络起来。今年,成管陪儿子一块出去,还带了自己的外甥,他说,妹妹早年生这个孩子的时候难产去世,现在与后妈不和,跟着媳妇单另过,出来挣点钱。其实,每一个开收割机的人都有自己不同凡响的人生,但,有一点全都一样:为了生计,赚钱养家。
开拔启程,下一顿饭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赶路。
收割机开足马力,爬坡,转弯,撒开腿脚,敞开心扉地奔跑,仿佛一场旅游,满心满肺都装着对未来的期许、欢欣和热望。直到此时,峰还没有给我介绍身边的黑小伙,也不曾对小伙子介绍我,好像我们本来就相互熟识,这让我多少有些尴尬。于是,主动过问。小伙子自我介绍,说叫林峰,是从北靳村招赘到我们刘村的,平时跟海科叔干工程,眼下,峰到河南缺一个帮手,就临时雇他一季。现在想来,请林峰帮忙全是因为我。如果我不掺和,峰一定会带着媳妇去,也可以省下一季的人工费。这一小小的醒悟,是在收割机进入麦田收割以后,我注意到,峰提供给林峰的钱包正是一个女士坤包。林峰灰色夹克,牛仔裤,一双老旧的黑条绒布鞋,圆脸,戴一架传统的老式黑框眼镜,话语不多,红口白牙映衬着黝黑的皮肤,很是招人喜欢。言谈中,对收麦也是行家,峰困倦的时候,他就上手开一阵子。
过闻喜、夏县,沿209国道上山进入平陆地界,过了平陆就是黄河,对岸便是河南的三门峡。从老家襄汾出发,一路走来,路边的麦子渐次变化,由淡绿变成淡黄,大有即刻成熟的架势。看麦趁早起。大清早的麦子是它本来的颜色,熟不熟,能不能割,一目了然。此刻,行走在雄浑的大山之巅,梯田层叠,果树与麦田交错,山西的麦子尚有将近半个多月的生命需要履行。山路不算宽敞,不知何时铺就的柏油路面坑洼不平,颠簸得厉害。自从有了高速路,原先的老公路普遍受到冷落,尽管也有缝缝补补,却也难以遮盖它的破败。然而,破败也没有什么不好,此刻,看着车外的黄土山坡,沟壑纵横,颠簸反倒让我想起一些远古的事情,感受到了这条道路曾经承载过的灼烈与血腥。早在 2600多年前,晋国从都城曲沃出发,假道伐虢,就经由脚下这条道路。那时的路面定然细瘦如肠,征尘滚滚。此刻,收割机的轰鸣不知是否惊动了那些埋藏于地下的遗迹和魂灵。诸夏悲歌,尽入春秋,古今变幻,写满沧桑。收割机摇摇晃晃,峰回路转,我的心也随着波澜涌动,起伏不定。黄土苍茫,草木葳蕤,塬上的村庄全然已经现代化,擦肩而过的汽车尽显突兀,满山遍野成排成行的苹果树亦难免有些刻意和功利。远眺那些高低起伏、远远近近的山脊,黛青如烟,宁静肃穆,似乎这就是大地在呼吸。我相信当年征战的将士行走在这条道路上,如我一样,也曾心旌激荡,箭戟叮当。
收割机没有减震。尽管垫着两床厚实的被子,依然时不时感到屁股底下生硬结实的碰撞。路在深沟与山巅之间转换,我们爬上爬下,不觉之间,天色暗淡。跨过黄河,真正踏上河南大地,夜幕也就彻底降临,我们已经融进一派黑暗和不断晃动的光团里。峰加装的两个大灯,一黄一白,两束光射线一般穿透飞扬的尘土,在前方路面交叉,一抖一抖,永远不曾稳定。因为准备连夜赶路,我们需要加油,掉了队。再一次走进山间峡谷,夜晚的寒气丝丝袭来,长袖衬衫、单条裤子确实有些寒冷,心里暗自佩服媳妇的细心和精明。前方,人车多了起来,星星点点的灯光渐渐放大,晕散为成片的光区,映出建筑的轮廓,好像是一座城市。偏巧,眼前的公路堵了个严实,夹在不计其数的车辆中间,小轿车大卡车憋在一起,左侧路面也被逆行的车辆霸占,大灯尾灯,你遮我挡,影影绰绰。我的眼睛早已昏花,每辆车都在寻找缝隙,要么让道,要么插队,紧张激烈。收割机前端的割台将近三米宽,一根根排列的铁丝支棱着,像一条铁制的毛毛虫。我无法判断这个割台的边缘,总担心黑暗中发生刮擦。可是,峰无所畏惧,有空就钻,见缝就插,面对其他车辆的挤压,毫不示弱,寸路不让,心里暗自佩服峰的驾驶技术。这对一个有着十九年收割机驾驶经验的人来说,既是检验历史又是考量胆识。
突出重围,鼓起劲头追赶大部队。
路边宽阔处黑魆魆一堆,房屋窗户透射出来的灯光隐隐勾勒出收割机的轮廓。走近了,是一处饭店,大家正围着桌子吆五喝六,吵吵嚷嚷。一个个吃饱喝足抹着嘴出来,已经十一点半。重整旗鼓,发动机车,大家伙呼呼啦啦,毫不犹豫地扎进夜幕,很有几分斩钉截铁、锲而不舍的味道。我料定,今晚,我们的队伍将会一夜兼程,直到黎明。可是,一出渑池,车队忽然停止前进。打头的胖子全根跑出来,冲前面两辆车上的人说话,说什么,听不到,但他很快就又跑了回去。眨眼间,前边的车辆全都左转,横过了马路。峰丝毫没有犹豫,一把方向从两棵大树中间径直穿过。眼前是一片宽阔的水泥地面,似乎是一个小广场。我问:干啥?峰说:不走了,准备休息。这个决定来得太过突然,太过任性,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难以置信。可是,眼前的情形不容置疑:没错,我们就要在这荒郊野地宿营了!
峰将收割机直直对着一根电杆停下,其他车辆也都纷乱开进,扭动身子,与我们的车看齐,很快,12辆收割机整齐地排为一列。大家无声地下车,各自从驾驶室往外递送被褥。我和林峰打起精神,接过峰递下来的一个长条形提包,一路走来,这个包一直就放在挡风玻璃的正下方我们的脚下。此时,拉开拉链,竟是一顶简易帐篷。林峰准备把帐篷搭在电线杆前方宽敞处,峰不同意,让他靠后,搭在电杆与收割机之间,他说:半夜里过个车可就麻烦了。
这块空地似乎是一个工厂的停车场,围墙背后有很多高大的车间,广场西侧顶头有一座高架桥,好像工厂输送液体或气体的管道。铺好防潮垫,支起帐篷,这就是我和林峰的住处,峰将睡在驾驶室里。副驾驶座位是个箱子,里面放了专门设计制作的木板和支架,拼组一下就是床。一条被子铺在身下,厚实绵软。被罩很旧,花色不再新鲜,一看就是峰和海科叔多年外出用过的旧物。衣服一裹一卷就是枕头,钻进被窝的一瞬间,多少有些迟疑:麦收时节,盖这么厚的被子,睡得着吗?其实,这样的担忧根本不值一提,此刻,睡得着睡不着,跟被子的厚薄没有一点儿关系。林峰躺下,看手机里的搞笑视频,手机映出的那一点光亮给漆黑的帐篷增添了一丝生气和安全感。与林峰简单拉了拉家常,彼此不再说话。过了多长时间,不知道,困倦顽强地袭击着我。在这旷野之夜,厚实的被子反倒让我感到了丝丝舒爽和温暖,可是,偏偏就是难以入睡。一旁公路上呜呜的声音由远及近,到了耳边,“轰隆”一声,仿佛地震来袭,山摇地撼,呜——地又过去了。我祈祷就此了结,永归宁静,可是,眨眼又是一波,频繁重复,没完没了,这是赶夜路的载重卡车。下半夜,车辆行人稀少,他们拼命奔跑。一会儿,一声汽笛在远处响起,接着,有规律的“哐当”声从地皮下面隐隐传来,同样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显然,那是火车的声音。公路对面就是陇海铁路,夜行火车黑乎乎地悄然滑过,声响不大,可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仍然带着浑厚的力量,很有规律的震动,一下一下,揉搓你的心。这一切巨大的力量刚刚沉静,竟有更为轻巧的生命前来填补这个难得的空隙,无比清晰,无比清脆,无比响亮:咕咕——咕,咕咕——咕,一连两声,稍事休息,便又反复。我花费老长时间仔细辨析,最终断定,那应是一只调皮而又年幼的布谷鸟,它站在远处某棵树的某根枝杈上,腾挪跳跃,不离不弃。我相信,这个夜晚,这片天地,只有一只,仅仅就这一只兴奋的布谷鸟,它一定嫌弃这暗夜里人类制造的嘈杂,拼着命要占据本应属于它自己的舞台,试图给这个世界争回原本既有的清明和天籁。它那样充满激情,那样执着执拗,那样不管不顾,那样自我陶醉,心无旁骛,精神抖擞,彻夜不眠。我无奈地思索着,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卡车摇晃一次,迷糊一下,布谷鸟骚扰一次,再迷糊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才能放亮。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说话,起身拉开帐篷拉链,东方已经有了天光。
此时,五点半。
一出帐篷,整个人昏昏沉沉,踉踉跄跄,半天穿不上鞋子,一晃,如果不是电线杆的支撑,我肯定要摔倒在地。
那边,高架管道下面,成管、记红、全根几个紧挨一起面对着天空睡觉,此刻,成管已经坐起身,穿衣叠被。他抖落被子上的树叶尘土,跪下来,将被子在腿上铺展,一折,一卷,塞进一个蛇皮袋子。很快大家全都起来,相互问候睡得咋样,彼此心照不宣,只笑不语。起来的,一个个跑过马路。那里,马路与铁道之间有一排绿化带,方便完,又都悠悠晃晃地走回来。
收割机右侧正中间有一个不大的水箱,各自打开龙头,胡乱洗把脸,刷了牙,问声:好了吗?回说:好了。于是,大队机器再次轰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