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窑火初啼

潭河在破晓时分泛起赭红色涟漪，这是汤池镇独有的地质奇观——侏罗纪岩层渗出的铁离子在河床织就锈色锦缎。朱口欠踩着冰碴往老鸹坡走时，翻毛皮鞋底黏连的红黏土，正是当年公社砖窑鼎盛时期运来的安徽第四纪沉积土。

窑洞口蒸腾的青烟惊起寒鸦，他蹲身摩挲新出窑的八五砖，指尖传来余温的慰藉。这些带有波浪状铁锈纹的砖块，曾是公社大礼堂的筋骨，如今却在包产到户的春风里失了依凭。

“朱老三！“村会计的解放鞋碾碎窑前薄冰，“信用社的同志来三回了！“冻红的鼻头喷着白气，“砖厂扩建的贷款...“

“急啥？“朱口欠哈气暖着皴裂的手掌，“八一年按手印分田那会，县里还来考察过咱的联产经验。“断砖在掌心掂量出闷响，“这批砖送县建筑公司，能抵两季稻的款。“

窑洞内突然炸开婴儿啼哭。徐人言蜷在土坯墙角，六枚顺治通宝正用艾草灸得滚烫，按王瞎子吩咐摆成北斗状压在襁褓上。窑顶渗下的冰水在她脚边结出钟乳石般的冰锥，倒映着煤油灯昏黄的光晕。

“生辰八字犯白虎煞...“她将烤红的铜钱塞进尿芥子，“得供整猪头...“

“供个逑！“朱口欠掀开窑帘带进风雪，“等这批砖出手，别说猪头，我能给村里拉电线！“粗粝的拇指蹭过婴儿皱脸，“刘帅四七年打过来，用的就是咱窑烧的青砖搭指挥部！“

窑外传来砖垛坍塌的闷响。四个戴栽绒帽的汉子正往拖拉机上搬砖，信用社王主任的皮手套拍打账本：“这些抵利息！元宵节前还不上，这窑归社里抵债！“

冰雹在傍晚突袭砖场。徐人言用身子护住襁褓，听见丈夫在雹雨中嘶吼。五千块阴干的砖坯正在冰粒撞击下崩解，像被机枪扫射的旧城墙。

“当家的！“她瞥见朱口欠跪在排水沟刨冰，指甲缝渗出的血珠刚落地就凝成红琥珀。这个曾参与设计公社砖窑的汉子，此刻却像困兽撕咬着冻土——他见过县砖厂真空挤泥机的威力，那吐出的砖坯规整如军用压缩饼干。

三更天，朱口欠摸出珍藏的黄金叶。烟盒里只剩两根，他嗅了嗅又小心揣回内兜。月光下坍塌的窑口如同豁牙，远处国道传来运送预制板的解放卡车轰鸣。

“开发区要建楼...“他朝结冰的河面啐痰，“等贷到制砖机...“裤脚突然被扯动，徐人言抱着高烧的婴儿跪在冰碴上。

“王仙姑说要祭窑神...“

耳光声惊飞夜栖的斑鸠。朱口欠颤抖的手悬在半空：“正月十五！就等正月十五！“

晨雾中的信用社台阶结满霜花。朱口欠裹着退伍时的军大衣，玻璃门映出他反复调整的表情：五分谦卑三分憨厚，剩下两分是当年给公社主任递烟时的狡黠。

“朱老三？“信贷员老孙端着搪瓷缸出来泼茶渣，“又来显摆祖传的烧窑秘方？“

“孙股长！“他弹簧般弹起，“您瞅这黏土化验单！“泛黄的纸上盖着合肥矿研所公章，“三氧化二铝含量全六安第一！“

老孙瞥见歪扭的复写纸痕迹笑出声：“你大闺女夜校学的钢笔字？“

“这...这是草稿！“朱口欠耳尖通红，“只要八千块买挤泥机，开春就能...“

撕心裂肺的啼哭刺破晨雾。徐人言踉跄冲来，婴儿襁褓散开处，胸口赫然蔓延蛛网状紫斑——正是王瞎子预言的“火毒纹“。

朱口欠的瞳孔在地上痉挛。他看见老孙嘴角的冷笑，听见砖厂方向试车的汽笛，突然夺过婴儿冲向石狮。

三个响头在青石板上撞出血莲：“求信用社...求先支五百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