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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你是怎么毒害安南使节的!”
“……”
“说!东坡书院里,可有学子是你的同伙?”
“……”
“好啊!还敢嘴硬?来人!大刑伺候!”
“……”
府衙刑房,顾山介看着跪倒在地,低垂着头的女子,声音高昂,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相比起知府的兴奋,推官邵靖反倒脸色难看。
多了一位嫌疑人本是好事,能够令案情出现突破,但令他顾虑的是,这个女子是海氏族人擒来的。
据报,此女在书院外窥视,并打探使团消息,极可能是安南叛臣莫登庸派来的刺客,恳请衙门详加审讯。
邵靖不得不怀疑,此举到底是不是为了保海玥出去,推了一个替罪羔羊出来?
若真是找人顶罪,那之前的维护当真是白瞎了眼。
以为海玥是志诚君子,弄了半天是拖延时间……
对于琼山海氏,他也不会客气!
正想到这里,一名书吏走入,拱手道:“顾府尊,邵推官,外面有东坡书院学子海瑞,言贼人的抓捕与他有关,有事禀告……”
“哦?”
顾山介迫不及待破案,解决这桩麻烦事,马上道:“他有何线索?快快说来!”
书吏顿了顿,低声道:“他说此女虽在院外窥探,又是安南人士,却不能就此断定她就是凶手,按照大明律……呃,更不该妄动重刑……”
顾山介愣住:“大明律?”
师爷季华此时也走了进来,相较于不学无术的胥吏,他显然更有文化,将海瑞的话复述一遍,只字不差:“我大明有律法,‘凡内外问刑官,惟死罪并窃盗重犯,始用拷讯,余止鞭扑常刑’,海瑞之意,是此女罪责未定,不能妄动大刑……”
堂内一静。
《大明律》还有这条?
地方衙门,哪有不用三木审问的?
或者说,不上重刑,怎知对方犯的是不是重罪?
邵靖却是眼睛一亮,抢先道:“此案干系重大,自不会行刑逼供,屈打成招!”
顾山介一滞,头微微凑了过来,低声道:“这海瑞……与海玥是何关系?”
“兄弟。”
“呃……亲的?”
“亲的。”
“那……兄弟阋墙?”
“感情甚好。”
顾山介反复确认,到了这里,目露怪异,实在忍不住了:“既如此……他为何阻挠衙门拷讯?难道不知,定了这贼女的罪名,海玥就能洗清嫌疑,出去了么?”
邵靖脸色好看了起来:“下官以为,这才是心怀坦荡之辈,海瑞正因为坚信其兄是冤枉的,才更不能让其他无辜者充作凶犯!”
‘迂腐!’
顾山介心里暗骂,又盯了眼一直耷拉着脑袋,始终不发一言的女囚,烦躁地挥了挥手:“将这女囚带下去!看好喽!”
虽然他连《大明律》的第一篇都背不出来,但身为一州知府,在大庭广众之下,是绝不能违背太祖颁布的律法的。
而这女子又不似一般小民,入了衙门就惊惶失措,哭天抢地,不用大刑,还真的难以撬开对方的嘴,他只能悻悻罢手。
邵靖也在考虑怎么审问对方,他怀疑这个女子不一定是真凶,但也看出对方不是普通女子,如果真是来自安南,或许对破案大有帮助。
然而不待他想到突破口,林小六入内禀告:“海十三郎求见。”
邵靖眉头一扬,顾山介也有了兴趣:“让他进来!”
海玥入内,作揖行礼:“学生见过顾府尊,见过邵推官。”
理论上,大明的读书人中,唯有取得了秀才功名,才有见官不拜、不受刑、遇公事禀见当地知县的特权,但实际上,一般来说成为了童生,对待官员就可以作揖了。
海玥现在连童生都不是,正常的草民见到官,膝盖早就弯了下去,何况是知府这种一地的主官,再是海南之地,也终究是正四品。
但他若能遇见嘉靖,都想找机会正眼瞅瞅那老道士……哦,现在还是年轻小道士的模样,对待这位不久前还被自己练武吓走的地方知府,自是不亢不卑。
‘咦?’
顾山介此前远远见到此子舞刀弄枪,威风赫赫,没有仔细观察,此时近身见了,才发现此子五官俊朗,气宇轩昂,倒是少了些恶感:‘好相貌啊!生在这蛮荒之地,可惜了!’
邵靖则关注案件,直接问道:“海十三郎,你可知刚刚又有嫌疑人被捕了?”
“学生知晓!此人的抓捕思路,还是学生提供的!”
海玥十分坦然,将动机的分析重复了一遍。
“原来如此!”
顾山介目光一动,立刻出言赞同:“刺客毒害王子,又行挑拨离间之策,幸得我府衙未中此奸计,从容识破!”
他毫不客气地揽下功劳,想到刚刚中断的审讯,沉声道:“不过令弟海瑞,却一口咬定此女不是凶手,阻挠府衙审讯,此事你可知晓?”
这话一出口,他便等着看那少年郎惊怒交加的表情,好出一口先前被吓走的恶气,然而海玥眉头一挑,断然道:“正该如此!”
顾山介一愣,邵靖则立刻道:“为何?”
海玥道:“学生身负嫌疑,自是盼着案情早早告破,然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若是只为脱身,而迫不及待地将罪名归到这个安南女子头上,来日万一案情再有反复,到时学生岂非百口莫辩?因为捉拿安南女子的,是我海氏族人,世人自会认为,我是为了脱罪,才冤枉了无辜!所以此案定要查得水落石出,一切清清白白才好!”
“啧!”
顾山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们兄弟真是怪……”
“好!”
邵靖的眉头完全舒展开来,承诺道:“十三郎,你且放心,琼州府衙绝不屈打成招,更不会让无辜者蒙上不白之冤!”
海玥相信这位推官的责任心,但他更相信自己,主动道:“学生有一个不情之请!”
邵靖道:“讲。”
海玥道出来意:“能否安排我和这位嫌疑人,同处一间牢狱?”
“啊?”
刑房一众大为震惊:“入狱?”
那种常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居然有人主动进去?
海玥之前也非常抗拒入狱,因为进入了可能就出不来了,但现在他却有了决断:“不入狱,如何能与对方接触?”
邵靖目光一动:“你想要从她口中套话?”
“不错!”
海玥点了点头:“如果这个安南女子是凶手,那我就是被冤枉的,如今同处一间牢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一定会感到紧张、担忧乃至恐惧,言语里多少会有些破绽……”
“如果这个安南女子是被冤枉的,那我们就是同病相怜,都受案情牵连,这样的身份有助于交流……”
“如果这个安南女子不是凶手,但又确实与使节团有关,我希望能获得线索,为案情的进展打开缺口……”
说到这里,海玥补充道:“请狱卒在外监督,防止我们有串供的嫌疑。”
顾山介闻言很是意动:“值得一试啊!”
邵靖同样微微颔首,但还是提醒道:“入狱之事非同小可,需得从长计议,不可轻率行事!”
海玥微笑以对,掷地有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学生愿冒这个风险!”
……
琼州府大牢,是一栋土房建筑,位于府衙最角落。
表面简陋,墙壁遍布裂痕。
而进了内部,即便是海南这种炎热的地方,都有种阴气森森的感觉。
这不是错觉,但凡监狱,都是集世间诸多不堪之事于一体,称为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就不提鼻翼前萦绕的污浊气味,那无处不在的呻吟声,阴嗖嗖的往骨缝里面钻,让人不寒而栗。
当然,最为可怕的,是古代地方监狱,向来是男女同狱。
即便是清朝特别划分出了女监,管制也一片混乱,甚至被营造成了一种半妓院的存在,女子入狱要遭受的屈辱,往往和官员犯罪后,女眷被贬入教坊司,没什么两样。
牢房之中,安南女子原本一人坐在地上,抱着双膝,突然听得脚步声传来,到了门前,狱卒森冷的声音传入:“就是这间了!进去吧!”
女子身体一颤,猛地抬头,眼见有犯人要进来,面色剧变,赶忙往角落缩去。
跟其他犯人关在一间牢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想象!
叫破喉咙外面都听不到!
但这显然不是最糟糕的。
紧接着,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忿:“我是被冤枉的!我根本没有毒害那个安南王子!”
“来这的,一个两个,都这么说!”
狱卒不屑的嗤笑一声,还好死不死的补充一句:“你要喊冤,跟里面那个喊去!那个也是谋害什么王子的凶手,你们好好对一对,看看谁才是真凶吧!”
牢门开启,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恰好与抬头看过来的女子见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