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了却亏欠,前往小王庄
“你放屁!”
王长林一瞪眼,没好气儿的骂了句,“你这小子,果然是在诓人。
俺身体壮实着嘞,套上缰绳,下地顶得上两头牛!
俺有啥病?”
中原方言朴实辛辣,惹得众人笑作一团。
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
所有人都想看看这爱闹事的京爷到底要闹哪一出。
王世钧却成竹在胸,龇牙笑道:“王队长,我不是说你现在有病,是想说你去年秋冬两季得过什么病。”
“哎哟,你这小兔崽子还越说越邪乎了!”
王长林把烟锅子别在裤腰里,一下子来了兴致,也不管革委会张德生的催促,挥了挥手,倒是想听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王队长,书上说:其为人,苍色,小头,长面,大肩背,直身,小手足,好有才,劳心,少力,多忧,劳于事,乃木形之人也。”
王世钧一本正经的比划着他的容貌,解释道:“就是说,医书上记载过一种人,长得脸色微青,头小,脸长,肩背宽阔,身体笔直,手足不大,却很有才。
平日里干的都是管人的差事,常常为了建设乡村劳心劳力。
这种人就叫木形之人。”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基本上都没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一时间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只是,打量着这位老农的容貌,许多人都禁不住轻咦了声,觉得还真有几分相像。
王长林更是挠了挠头,奇道:“小同志,书本上还记载过我的长相?”
“可不是!”
王世钧嘴角一挑,略微奉承了几句,“书上说你生来就是管人的料,你现在不就当上了队长嘛。”
“噫,不孬不孬!”
没人不喜欢好听话,王长林立刻挺直了身子,催促道:“下面还咋说,下面还咋说?”
“下面可就是说到病症了。”
王世钧神情一肃,认真道:“木形之人,能春夏不能秋冬,感而病生。
意思是王队长这样的人容易在秋冬两季感邪而生病,其病还多与肝胆有关。
比如:你不能受寒,否则就会犯腰腿痛;有时候队里杂事繁多,你会忍不住发火,事后就开始头疼,甚至还会胃痛,吃不下饭;农忙之际,你为了抓生产,经常会眼睛胀痛,熬出血丝,眼药水也不管用,一定要农闲下来才能好……”
王世钧还想继续说,王长林却早骇得目瞪口呆,一把抓住他道:“俺的天爷啊,小同志,你这哪是会治病啊!
你怕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吧!
俺要他,俺要他,张德生,俺要他了!”
打谷场上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感叹过后,一群各地来的知青望着身高几乎有一米八的王世钧,眼中又满满都是惋惜。
时下医疗资源匮乏,医疗工作者更是稀缺,所以国家才推行赤脚医生政策。
这京里来的同龄人要是真懂医术,分到一个大的生产队,怕是半年就能混一个卫生员当当;可分到一个穷山沟沟里,吃饭都成问题,生产搞不上去,再有本事也翻不了天呀!
许婉清错愕的站在原地,终于忍不住抬眸望了他一眼,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杀父仇人……
张德生摆弄着几乎坏掉的圆珠笔,始终觉得莫名其妙。可既然人家生产队队长都愿意接收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当即便把两人的名字划去,重新写道:“王世钧,小王庄生产大队!
许婉清,河西屯生产大队!”
歪七扭八的字迹中,两人的命运悄然发生了改变。
王世钧笑容收敛,重新回到队伍里,路过许婉清身前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爸的债,我还了,今后两不相欠。”
“我不稀罕。你一辈子也还不上!”
许婉清眼圈儿一红,抿着唇,怒目瞪着他,尖尖的下巴上微微颤抖着,明显在压抑着仇恨。
王世钧愣了下,皱起的剑眉又悄悄舒展开,转身离去,无声苦笑。
是啊,她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小王庄,自然不觉得自己已经一命换一命,还了之前的债。
算了,恨就恨呗,只要自己心安理得,今后两不相见,谁又在乎谁!
“王世钧,你丫的疯了?!”
同样红了眼眶的还有赵小明。这小子拽住他的手都在哆嗦,想捶他又不敢,怒气冲冲道:“你不知道自己家里是啥情况?
陷到那种鬼地方,你一辈子都别想回去了!”
“不回去就不回去呗,反正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王世钧满不在乎,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把眼中的落寞掩饰过去,故作豪情道:
“三十八年过去,
弹指一挥间。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
世上无难事,
只要肯登攀。
咱们有志青年,不怕困难,不怕牺牲,要到人民群众最需要的地方去!”
“煞笔!”
赵小明终于控制不住流下泪来,一边用袖子抹着,一边叮铃咣当往外走,带着哭腔道:“河西屯不远,跟小王庄就隔一条河,你要常来看我!
老子,会想你的!”
王世钧敬了一个自觉十分潇洒的礼,目送大部队远去。
顷刻间,来的几十号知青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队长王长林打量着他,咧嘴一笑,“小伙子,别伤感啦,咱们还是赶路要紧!
人家去的是大生产队,有驴车送,咱们可是得靠两条腿走回去。
十几里山路呢,到家可都下半晌了。”
“老队长,这不叫伤感,叫缅怀革命情谊。”王世钧重新把军绿色帆布包甩到肩上,又贫了一句,才跟着他上路。
“嘿,不愧是知识分子,说话就是讲究!”
王长林重新把烟锅子点上,狠狠抽上几口,咳嗽了一通才扛起褡裢往公社外头走,“不伤感好,等下到了村里,你可要记住自己这句话。”
王世钧依旧无所谓,跟他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一路出了乡公社。
离开这方圆几十里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视野所及,景物立刻变得粗犷起来。
尤其是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再加上昨夜下了场春雨,王世钧只能沿着路沿走,好几次都差点滑进泥塘子里。可即便如此,也沾得他满鞋帮子泥污。
凉飕飕的,又滑又黏。
见他满脸嫌弃的在草地上蹭着鞋底子,王长林一张脸都笑成了菊花,安慰道:“没事没事,再走一段路,等你出汗了,也就感觉不到冻脚了。”
王世钧呲牙咧嘴不太相信。
可等他鼻尖上开始冒汗,远处青山荒芜,小王庄依旧不见踪影,久远的记忆才渐渐复活。
脚丫子在温暖滑溜的鞋底子里钻了钻,终于和王长林相视大笑起来。
1977年,老子真的又回到了你的怀抱,这回一定要脚踏实地的重活一次!
“咳咳。”
王长林笑到直咳嗽,才停下来,上下盯着他,“小王同志,俺发现你跟其他知青还真有些不一样嘞。
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把俺的长相写上去的书本叫啥名?
俺村的那些个鳖孙儿咋没学过嘞。”
“《黄帝内经》。”
王世钧低头笑着,疑惑“那些个鳖孙儿”指的是谁。
“皇帝?”
王长林一阵紧张,四下瞅了瞅才道:“那这话往后可别往外说了,这是封建主义!
你笑啥?
我这是为你好,等你犯了错误就知道厉害了!”
王世钧却笑得愈发开心了,直咳嗽。
“噫,你这孩儿!”
王长林拿他无可奈何,干脆背起手,自顾自走路。
两人一直走到日上中天,脚底板疼得实在受不了,才蹲在一棵老槐树下休息。
春日暖洋洋的,终于驱散了早上的寒凉,慷慨的把热力洒向大地,连地里的庄稼都开始返青。
王世钧瞄了眼刺眼的太阳,有些口干舌燥,肚子里更是咕噜噜作响,饥饿难忍。
王长林盯着他神神秘秘的笑了笑,才取下褡裢,小心翼翼地掏了两个煎饼出来。
黄澄澄的,应该是玉米面制成。
他递给王世钧一个,把手上的渣滓吸溜进嘴里,才一脸幸福地让道:“小王同志,快吃吧。
也是托了你们知青的福,俺出门才舍得拿两只煎饼来迎接,平日兜里都是揣俩红薯面窝头。就是怕把你们吓到了,半道上再拐回去。
对了,还有这个。”
王世钧知道他在开玩笑,可见他又摸了两根剥了皮的大葱出来,心里还是暖洋洋的。接到手中,学着他的样子把煎饼摊开,将葱白卷进去,使劲儿紧了紧。
“快吃吧!”
王长林乐呵呵一笑,盯着他先吃。
那慈爱的表情,恍惚间就是一个长辈。
“嗯!”
王世钧咽了下口水,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早就忍不住了,便一口咬了上去。
好吃!
嘎嘣脆!
玉米面不知道掺了什么东西,有些粗糙,但味道带着一股子清甜,让人很满足。尤其是中间卷着的大葱,脆生生的,味道相得益彰,尾调的辛辣更是让人胃口大开。
王世钧突然就觉得关于小王庄的传闻不真实了,能吃上煎饼卷大葱,还不是神仙过的日子?
啪!
哪知道,正感慨,王长林却瞅得一脸呆滞,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心疼道:“败家玩意儿,你咋这样吃啊!
你把葱吃了,下回接别的知青我还怎么用?
真实诚啊你!”
王世钧摸着脑袋,连忙往后躲了躲,一脸无辜的望着他。
心说:吃啥不都是用嘴吃么,不这样吃,还能咋样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