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名下无虚
“我能让人变得幸运？”
“胡说八道，张口就来，叶小司命别听他们的。”
雷龙郎君不耐烦地大手一挥，揽过叶一梦，俯身直视他的眼睛。
他问：“叶小司命，你相信命运否？”
叶一梦皱眉想了两秒：
“嗯……不太信。”
“哦？为何。”
“我不相信人有既定的结局，也不相信一个人的成功与否完全交托于运气。要说‘命运’，我感觉不过是个小东西，往大了说玄之又玄，往小了说只要当下改变便已然破除，并不能将这说法推广开来……”
叶一梦越说越小声，慢慢陷入了沉思。
他似乎自己也并不十分确定。
最后他只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我好像也不是不信，而是不想相信。”
雷龙郎君继续追问：“哦？为何！”
叶一梦张了张嘴，喉头耸动，好几下想说，却发不出声音来。
如此反复七次，他才把话说出口：
“人行于天地间，说一切不过是命运使然，那世间实在无趣。
“站在结尾回望开头，再把爱恨与血泪当做早有定数的因果，不过是一种妥协，不过是‘再来一次也会如此，我不敢了’的窝囊。
“并不是我不信命运，而是人不能信命运。人只能信自己。
“并不是没有命运，而是这世界不能是一个冥冥之中由着命运决定一切的世界。若它是，便不行，它该死。”
每说一句，叶一梦的背后竟然是逐渐升起来几分青光，星光一般四方溢出，起初只是些微摇曳的青影，最后一句“它该死”掷地有声。
叶一梦整个人已经笼罩在一片升腾的漫天青色星光中。
就好似夏季清晨天际的曦光，太阳尚未升起的前一瞬，轻薄的蓝色笼罩天际，风凉天青顶上月影尚在，下一秒日月交错天光倾泻，叶一梦静静站在这般天色正中。
云雾仙子们不敢相信这样逆天而行的言论是一位司命说出来的，睁大了眼睛。反而是雷龙郎君粗犷的脸上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哈哈大笑。
叶一梦似乎并未发现自己身上的异像，他说完后停顿了会儿，那青色光华很快就散去了。
随后天上云间传来一阵响声，似乎是某种乐器被拨动的声音，众人抬头。
只见云层间飞过去几位怀抱琵琶手琴的飞天仙子，她们……或者他们，对着叶一梦微微一笑，莹莹玉手一挥，降下一阵金粉，伴着仙乐，轻轻慢慢落到叶一梦头上。
“这是什么？”
叶一梦摸着自己脑袋上的金粉，用手轻轻一撮，发现那金粉化作无数更小的光点，四散了，只留下手间一阵花香。
雷龙郎君：“是天道，您刚刚口吐仙言，天道听了愉悦，降下祥光哄您开心。”
“……啊？”
天，天道原来是这么好说话的东西吗？
没事还撒点金粉放点配乐哄我开心？
雷龙郎君大笑着点头，手“哐哐”拍在叶一梦肩上：“这些话还得是司命来说啊。
“能者皆知，命乃定数，为人因果；运为变数，瞬息万状。
“您是司命，司的不是天道运气，而是彻彻底底的为人因果。人从何处来，去往何方，又当怎么走，大丈夫行于天地间……与其说小司命是在背后掌管这一切的仙尊，不如说教导众生更是合适。”
他昂着头，看向远处的云雾仙子们：
“他们年纪还小，百来岁，正是玩乐的年纪，什么都不懂。心肠热，对谁都好，就是嘴巴里说的话啊，不过脑子，您别全听信了去。”
叶一梦听得似懂非懂。
许是性格使然，他对“命运”的了解是不会随着别人的言论而改变的，只会不停换着角度去反复认同自己的道路，毕竟他是天道指定的新任司命。
这份死不悔改，这份“它该死”的怒意正是他此刻站在这儿的原因。
而雷龙郎君说的其他部分，叶一梦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最后的“百来岁正是玩的年纪”上。
“百来岁正是玩的年纪……”叶一梦一时失语。
“是啊，您上任了，头几百年也好好玩玩呗。”
雷龙郎君笑得更大声了：
“云游四方，遇着中意的仙兽美人便上前邀游吧。好好享乐一番，不然千百年过后，人性逐渐淡漠，您也会觉得世间一切无聊了，到时候就不爱玩这些，会去寻新的娱乐，便是与这些错过了。
“也可以下界扶持几个家族，试试自己的神职技能，小司命是最擅长培育氏族了，每个技能换着玩，培育出四五支家族来，就算是后面用不上了，用通界镜看着辛苦培育出来的家族后裔，子子孙孙繁荣昌盛，摆在神庭中间看，也算是一道风景。
“您看像我们仙尊，刚来的时候就喜欢尝试仙兽繁育，到处领奇珍异兽回来养，又挑父本母本，又搞繁育环境优化，后来这爱好遗留了下来。雷龙一族本是西方恶土的稀龙，统共就七十几只，结果经她的繁育，到我这代已经二十多万只了，如今雷龙在云上泽遍地可见，几乎每位仙尊的大境里都有我们一族的踪迹，已经成了千年来传统的坐骑。”
看雷龙郎君说得骄傲，叶一梦既向往又疑惑。
何谓仙尊？
仙尊就能为所欲为？
若是自己真这么放纵享乐，而且环境还提供机会和资源，叶一梦会想做什么呢……？
他的眼睛在雷龙郎君身上扫了扫，又看向旁边龙鳞熠熠生辉的巨大蓝色雷龙。
“雷龙郎君，我有些好奇。”
“您请问。”
“我有两个疑问：第一，你如此高大威猛，为何志向却是成为他人坐骑？而且推荐孙子给我时介绍得也很奇怪，又说壮又说好使唤，跟牲口似的，身为龙族，你们为何以此骄傲？第二，我还是没明白‘小司命’这神职到底为什么值得你们这样感叹，我要怎么样才能做好小司命呢？”
一时间，雷龙郎君与众仙子们对视一眼，皆不言语，只脸上挂着点笑容。
笑得叶一梦摸不着头脑。
雷龙郎君：“我先回答您第一个问题！
“雷龙一族不比东方诸龙，天性桀骜只是其一，性格狂野粗暴、喜好战争，最是麻烦。我们仙尊过来选育时，正值名为「黄金时代回归战争」的一场多种族大混战，我们一族被围剿屠杀。”
“战争不过五天，荒原上，山峦上，城镇废墟上，雷龙的尸体碎块遍地可寻。
“成年的雷龙生命力很顽强，于是他们就针对幼龙。各种特制的……真的，见都没见过的反制法术，环位都看不懂，从来没见过，不知道哪位神明压箱底的法术，乱战中直接正对着龙群放，所有的雷龙链条都被化作其他属性的攻击，连锁着劈了回来。
“小龙们的尸体是被霹焦了连在一起掉下去的，头连着头，尾连着尾，肉串一样落到地上。”
雷龙郎君说着说着，呼吸变得沉重了起来。
他抬头看着远方，像是透过东方仙境的雾气回忆起了曾经。
“我们那时候没觉得不对，只知道杀戮不过一个轮回，曾经肆无忌惮残杀他族的时候，灭过的种族已不下四五种，如今大战来临，跟随的母神顾不过来了，雷龙一族被屠光也怪不得谁。
“后来，遇到了仙尊，我们的主人。”
雷龙郎君鼻子喷出一粗气，像叹息：
“我们才知道，雷龙天性桀骜，性格狂野粗暴，但只是好战，热爱与强敌对拼，但从不追求屠杀。
“千万年来雷龙一族欠下无数血债，只因为我们当时的母神需要血祭，通过与我们的灵魂链接影响幼龙心智。”
他看向叶一梦：
“我们一族的历史，就是意识到自己被摆布的历史。
“物种有大小之分，维度有高低之分。
“将仙尊视作一个人，那她驯养繁育我们，是不尊重我们，将我们作牲口对待……在常理的逻辑下，大概是这样。
“但若将仙尊她视作是山川大河，视作天空日月，我们不过是在她的仙境内求一食粟、生存繁衍。我们与她同在，被她影响着，又本性难改，影响着她。”
说到这里，雷龙郎君笑了出来：
“雷龙食肉，特别我们那一代受到曾经的黑暗母神影响多年，嗜血成性，吃东西之前要虐杀食物，仙尊她硬是去修了幻术，用面团捏成动物，供我们攻击发泄，哄着哄着吃下去。”
“当然，现在我们后代产出的雷龙是优质的杂食动物。”
雷龙郎君拍了拍叶一梦的肩膀，看着他担忧的眼神：
“勿要怪我们自贱。
“我们之于各位仙尊，就如蝼蚁之于山峦，横竖都是要站在您们身躯之上苟且的。仙尊们指定新的物理法则时，不知道多少物种顷刻间死去，再顷刻间演化新生。
“与其把一族性命、子嗣未来交给别人，不如交给云上泽的仙尊们。就算是当牲口，也要当仙尊们的牲口。小生物也有小生物的活法。
“更何况，曾经嗜血好战的雷龙一族早就该惨死在战争中，我们一族背负的血债血仇是还不清的。如今我们的后辈成了温和而可靠，擅长与其他生命互帮互助的大型动物，已不再受曾经黑暗母神的恶劣摆布，能够尽情享受生活，已然是如梦似幻的苟且了。”
他往地上一坐，拍了拍旁边的地面，一直昂首、且带着些傲气的蓝色雷龙便展翅御风，三两下飞了过来，蹲在原地。
“既然认了仙尊当主人，便是要尽心尽责，感谢她救族之恩。
“我们一族的骄傲，无论是身形健美、异变色号诸多，又或者是好骑乘、飞行稳定，这些都是仙尊当年订下来的繁育指标，既是她的需求，也是我们一族努力的方向。”
听完，叶一梦沉默不语，思考了一阵，才缓缓点头。
他经受的教育，让他不能完全接受这样“心甘情愿寄人篱下”的生存方式。
但雷龙郎君的话，又实在是有道理。而且是各方各面的有道理：他们背负的血债无法偿还，但难道要尽数自绝一族，灭掉自己与所有子嗣，来偿还血债吗？在无尽的悔恨中接受现实，转变成对世界有益的族群，永远与曾经的阵营敌对，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尝试……？
更别提还有仙尊与龙族的维度差距等因素。
虽然叶一梦其实并不能理解这差距。
仙尊与龙族的差异大到这种程度？
雷龙郎君的龙形态，几乎和叶一梦老家后山的所有山峦加起来一样宽阔高大，他甚至觉得比许多游戏里所谓的“最大体型攻城战”里的怪物都要震撼人心，虽然不知道雷龙郎君是怎么做到匍匐地面跪拜时不掀起尘埃、不伤到人的，但他稳，不代表他小，反而只衬得这座山一样的巨龙更加不可思议。
这样的雷龙郎君，会觉得云雾仙子们百年不到的年纪只不过是小小年轻。而这样的雷龙郎君，之于仙尊却只是沧海一粟？叶一梦难以置信。
我到底，变成了个什么东西……
“而您会如此提问，便正是您是位超脱维度的好司命的证明。”
“啊？”
叶一梦心想：没有这么夸张吧？
他就是忍不住好奇，觉得龙族不应该这么低三下四，所以才问的。
这怎么就超脱维度了？
“您初来乍到，附近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见到云雾仙子们只觉得美丽好客，应当尊重；见到我不觉得恐怖，只惊叹高大威武，待人友善。这份气量暂且不说。
“在这样的情况下，您应当威逼利诱，让我们为您提供最优的助力，但当您意识到无法回去后，便不再为难我们，而是多次将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且对我提了可能冒犯的问题——若我内心狭窄，认为被仙尊当牲口繁育是丢人的事，那您今天便是遇着事儿了，一位没有领取领地、没有解锁神权的新手仙尊，定是会被我为难的。”
叶一梦挠了挠头。
确实。
“而您之所以决定问我，不是因为您没有想到这一层。”
雷龙郎君看着叶一梦：
“您只是担心我。对吗？”
“咳，也不是那么僭越，我觉得自己不一定帮得上忙。”叶一梦轻咳一声，“只是你对我这么好，看着你我就忍不住多想几分。”
雷龙郎君：“想着想着，就在考虑我们一族的未来过去。想着想着，就把所有可能的情况模拟了一边，硬是想不出所以然来，所以才提问。”
“…………”
看自己完全被看透了，叶一梦只好点了点头。
这雷龙郎君并不像他外表那样五大三粗，完全是个细心观察的人……哦不，龙啊。
“这就是司命啊。”
雷龙郎君长叹一声，“将所有人的命数纳入麾下管控的善神，名为司命。阳面唤大司命，‘大’为国家运势、山川湖海、功福利禄；阴面为小司命，‘小’为一族因果、个人成就、婚姻爱恋。”
“大司命气度非凡，运筹帷幄，冷酷威严；小司命眼观三界，守护因果，怜悯凡人。”
顿了许久，雷龙郎君拿过一旁的水碗，喝酒一般豪迈地干了，举起来敬叶一梦：
“众生敬爱您，小司命大人。”
他这番话说得叶一梦不好意思，旁边的仙子们则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夸了起来：
“真是许久不见这么好听的话了。”
“雷龙郎君好似野猪一般不修边幅，现在再看倒是人模人样。”
“平日我们总说他蠢笨，这是不对的，日后还是不当面说了。”
“不会是想讨好叶小司命然后把孙子推销过去吧？”
“诶，我的茶碗怎么不见了……雷龙郎君！你的碗哪来的，我问你哪来的——！诶你别跑————”
雷龙郎君心情好，难得与仙子们这些小辈打闹了下，然后定定看向叶一梦。
叶一梦：？
雷龙郎君有些谄媚地搓着手，踢着把旁边的蓝色雷龙往前推：“嘿，这个，叶小司命啊……”
“啊？”
刚成年的蓝色雷龙，身躯庞大，鳞片闪烁着深邃跃动的蓝光，仿佛闪电一般游走。他的双翼微微收拢，眼中并无复杂的表情，只透露出来无尽的自信与对叶一梦巨大的好奇。他低垂着头颅，喉咙里有规律地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发出喉间震动创造舒适频率的大型动物。
叶一梦原本并没仔细观察他，只因为他在雷龙郎君身边实在太小了。但现在仔细看起来，叶一梦才发现这只这蓝色雷龙……
怎么通体像装了RGB设备一样在渐变色的闪光啊？？
定晴一看，叶一梦才发现，他的鳞片竟然不是单纯的蓝色，而是在蓝色之上还有一层近乎无色、透明玻璃似的外壳，这一层外壳艳丽地折射着东方仙境中的金阳照射，无数光在透明层与蓝色鳞片间反复映照，呈现出一种彩虹般的色泽。
五彩斑斓的蓝？
叶一梦看到美丽的东西就走不动道，先是雾气仙子们，现在是这只雷龙。
“好看吧？”雷龙郎君显然注意到了叶一梦的视线，他自豪地介绍道：“这叫镜面鳞片装甲，龙族稀有特性，防御力大幅提升的同时会大幅度干涉敌人的观测，最近几年我们还发现有这种特性的雷龙可以契约之后当幻术终端，飞在天上帮主人释放幻境，好用得很。”
叶一梦没听进去，只忍不住在蓝色雷龙的脖子上摸。
真的好漂亮啊。
“叶小司命啊。”
“嗯？”
“带我孙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