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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志与夏明震
夏明震之死
一九二八年,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在蒋介石的残酷镇压下转入低潮。国民党利用年轻的共产党人所犯的幼稚错误,煽动土豪劣绅和愚昧农民暴乱,发动了“白带子反水事件”。暴民见共产党人就杀,一时间血流成河,仅在郴县(今彬州市)遇害的共产党人就有一千多名。
我母亲的革命引路人,她的第一个爱人夏明震,被暴乱分子捅了几十刀,暴尸于河滩,现场惨不忍睹。这位才华横溢且英俊潇洒的共产党人,当时虽仅二十一岁,却已是中共郴县中心县委书记,工农革命军独立第七师党代表。他们夏家满门忠烈,有五人为革命壮烈牺牲,大哥就是著名“就义诗”的作者夏明翰。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母亲,目睹了新婚丈夫被如此残杀,受了极大刺激,愤怒几乎使她失去理智。但要强而任性的她,在为夏明震送葬时,却做了个事后令她痛悔终身的决定,她没有去送自己的亲人最后一程,因为她不愿让人们看到她的眼泪,她宁可一个人躲起来让泪水决堤。
紧接着,郴州地区发生了彪炳史册的湘南起义,我母亲跟随朱德、陈毅上了井冈山。岁月倥偬,六十年弹指一挥间,直到一九八八年她才重回故里,但当年烧炮楼的那个红衣小姑娘早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她此番回乡,是为了找到夏明震的墓,在人生即将进入终点时,祭扫亡夫的英灵,以深埋心中的那份未了情。
当初,她听说夏明震被葬在文庙附近的山上,可是现在哪还有什么文庙?那儿早已变成一条公路。她在山上、山下四处寻找,然而再也找不到夏明震的一丝遗迹了!烈士的骨骸可能早已被当了铺路灰。“我的心里至今还十分不安啊!后悔当初没有去送他那最后的一程。”我母亲在她的自传中这样写道。
在夏明震墓前
一晃又一个十年过去,一九九八年三月,在纪念湘南起义七十周年之际,郴州人民在烈士公园内为夏明震立了一个墓。然而,当时母亲已重病在身,我义不容辞地代母出席这个纪念活动,特别是要代她祭拜夏明震的墓。
一九九八年三月十六日,我手捧鲜花来到郴州市烈士公园凭吊夏明震。墓后刻着夏明震的生平事迹:“生于一九〇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衡阳人,一九二二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九二五年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一九二六年任湖南特委组织部长,一九二七年任郴县中心县委书记、工农革命军第七师党代表。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二日上午牺牲,年仅二十一岁。”后面还刻有与夏明震同天牺牲的黄光书、何善玉、周碧翠、焦玉才、陈代长等八位烈士的名字。墓周有白色的汉白玉护栏,墓前有两根石柱,上刻一副对联:“有弟如兄为求主义真铁血头颅酬壮志,犹生虽死招唤忠魂住衡郴云树寄哀思。”
从一九二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到一九二八年壮烈牺牲,短短六年,夏明震已为党立下丰功伟业,是共产党早期的卓越领导人之一。我怀着无比崇敬、无比虔诚的感情,将鲜花放在夏明震的遗像前,并向他深深三鞠躬。我默默地对我母亲说:“您十年甚至六十年的心愿,今天我为您了却了!夏明震从此不再是飘零的孤魂,他的英灵终于有了归宿。”三个月后,我母亲无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八十七岁。
谁是大哥的亲生父亲
一直以来,我都有个疑问深埋心间——大哥石来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是蔡协民还是夏明震?大哥的出生日期是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七日,而夏明震牺牲于当年三月份,母亲与蔡协民的结合是在夏明震牺牲以后的事。如此推算,大哥应该是夏明震的遗腹子,但大哥出生时的父亲是蔡协民,而真正养育他的是石连长。
对母亲而言,谁是大哥的亲生父亲并不重要,因为他们都是革命先烈。特别是她觉得石家全家被国民党杀害,唯独保留了大哥这么一个红军后代,大哥理应传承石家的香火。蔡协民是井冈山的高级领导人之一,也是看着大哥出生的人,他在井冈山有很高的声望,所以大哥拿到的烈士遗属证就是蔡协民的。一辈子在井冈山务农的大哥,一方面守着石家的祖墓,一方面守着蔡协民的英魂。他并不知道有个叫夏明震的人。
直到我母亲逝世前几天,我才下决心问个究竟。我说:“妈,你一定要回答我个问题,大哥是不是夏明震的儿子?这很重要,爸爸有我,蔡协民有春华,可是夏家几乎满门抄斩,都那么年轻,没来得及留下后代就遇害了。‘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只是烈士的豪言壮语,可如果大哥真是夏家的后代,那对中国革命史上牺牲最惨重的家庭来说该是多大的安慰啊!”我母亲沉默良久,突然说了句:“石来发长得就跟夏明震一个样子!”“那您为什么不早说呢?”“都是烈士后代嘛,不要搞得那么复杂。”我真不能赞同我母亲的逻辑,搞革命就可以不讲血缘啦?
母亲留给孩子们的话
一九九八年的四月四日,是我母亲八十七岁大寿。她知道这将是她最后的一个生日,上午六点就起来了,擦了点头油(这可少见),换上一身干净的病号服,又让我用鲜花布置了房间。上午十点,全家人齐刷刷地来给她祝寿。
自一九九五年我母亲病后,二哥春华和二嫂统惠就一直住在位于北京的家里,但这次我特意从井冈山请来了大哥石来发。我们兄妹三人共同为母亲祝寿还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母亲今天有点激动,讲了不少话。她对大哥和二哥说:“我对不住你们,让你们吃了很多苦。春华残疾了,石来发至今还是个农民劳动者。但是当时我也是没办法,我也只是个小孩子,又要行军打仗,环境很苦,没有办法养孩子,我请你们原谅我!”这是我第一次听我母亲向她的两个儿子讲这样的话,这话可能在她心里埋藏了很久很久。我早看出她试图以关爱的行动去补偿,但晚了!她和他们都老了!从不说温存话的母亲,今天能讲出这么情真意切的一番话来,说明她心中始终惦念着这两个苦命的儿子。
春华几次哽咽流泪,他对我母亲的感情太复杂了,可以说是爱怨交加,有一肚子的委屈,我很同情他。相比之下,大哥简单得多,他诚恳地对母亲说:“你白养我们了,你病了我们都不能来照顾你,劳累妹妹一个人了。”
母亲去世四个月后,我带着来自井冈山的两个侄子和侄孙女,特地到郴州为夏明震扫墓。夏明震若地下有知,当会欣慰地看到,现在他不仅有儿子,还有两个孙子、一个重孙子、四个重孙女,还有两个第五代孙儿孙女。这正是:杀了夏明震,还有后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