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章 论士
陈潜从黄巾在长社的根据地出来,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如轻纱般笼罩着大地。
他走着走着,才猛地回过神来。
自己似乎是被满腔的雄心壮志给冲昏头了!这里还是长社,距离陈氏所在的许县少说还有60里!
走是没法走的了,可总不好再回去。
他抬眼一瞧,却见不远处一座坞堡拔地而起,巍峨耸立,显然不是李氏之流可比。
堡上旗帜猎猎作响,随风舒展,上头一个斗大的“钟”字,醒目至极。
是了,若要论及长社的地头蛇哪有能盖过颍川钟氏的?
陈潜的祖父陈寔与那荀淑、钟皓、韩韶并称为‘颍川四长’,这四家也就算是颍川一带的四大家族了。
说是同气连枝或许有些过分,但私底下联系从来没少过。
负责守卫的家将听说是颍川陈氏来的客人,哪敢有半分怠慢。匆忙下了箭楼,待看清来人,却见这位身着素袍,身姿挺拔,气质不凡,偏生是张生面孔。
家将心下虽有些疑惑,也只能一边侧身放行,一边急忙派人去通报家主。
要说颍川钟氏的头号人物钟皓已经去世三十年整了,两个儿子钟迪钟敷虽然也号称名士,但实则也不过是泛泛之徒。
如今在族中主事的却是长孙钟繇,字元常,时年已经三十六岁,属实算不上年轻。
不过陈潜却是知道历史上的此人可还有不少年岁可活,毕竟左慈会不会房中术他不敢说,可钟繇却是实打实在74岁高龄生下钟会的!
此时钟繇正在长社家中接待客人。
抬梁式构架的堂屋明亮宽敞,一张檀木案几置于其中,浅色云雷纹的竹席铺在两旁。
与钟繇对坐的,却正是陈潜的老熟人荀彧荀令君,两人是颍川郡守府的同僚。
荀彧是主簿,钟繇是功曹。
如今的颍川太守是阴修,出身光烈皇后阴丽华的母族南阳阴氏。他的颍川郡守府还征辟了荀攸、郭图、张仲、张礼、杜佑等一众俊才,这般阵容便是较之何进的大将军府也不遑多让。
钟繇虽说年长荀彧好些岁数,但因党锢的原因也只能在家蹲着,两人此时倒是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好在荀文若自带光环,人品皆是上乘,在颍川士人间威望极高,包括钟繇在内的众人都对他推崇备至,隐隐有将他捧为年轻一代颍川士人领袖的架势。
不过,随着通报的家将带来陈潜前来拜访的消息,二人似乎产生了一些分歧。
荀彧听闻,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起身便要相迎。
钟繇却微微皱眉,神色间满是不以为然:
“这陈潜,就是前日陈氏被黄巾掳走的那位吧?呵,听说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太丘公自是德高望重,于幼子幼孙的教育上却未免失了计较。倒是文若,你近日对这些人未免太关注了些。”
说着,钟繇的脸色愈发阴沉:
“你看你近日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上次那个郭奉孝,不过是郭氏旁支出身,偏偏还自甘堕落,隐姓埋名结交江湖豪侠;还有什么戏志才,干脆就是寒门子弟。如今倒好,又冒出个陈潜,陈太丘的孙子,竟和那黄巾贼众勾勾搭搭,真是成何体统?”
荀彧闻言,停下脚步,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正色道:
“元常兄,便是别人不知,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天下将变吗?党锢已解三年,我们这些人还在颍川蛰伏,难道不恰恰是因为看不清前路吗?”
“当值此大变之时,虽鸡鸣狗盗之徒,亦能堪大用,更别说大家同为颍川的士人?若此时还因出身门第之见,互相排挤,岂非自断臂膀?”
钟繇冷哼一声,脸上的傲慢之色愈发明显:
“文若,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会不知?我也承认,他们是有些才华,可你的重视未免有些过头了。当今天下当然还是皇帝的天下,但朝堂却只能是我们这些士人的朝堂!这般出身低微,或是自甘堕落之人,就算通晓些旁门左道,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任郡守之才罢了。天下大势,又岂是他们能够谈论的?”
钟繇似是感觉到自己言辞过于激烈,也就将语气松缓下来:
“文若,你自是谦谦君子,品行高洁,奈何要与这些有才无德的奸逆宵小为伍?”
荀彧摇了摇头,只是幽幽一叹:
“元常兄啊,我自是谦谦君子,可只怕将来天下有变之时,能保住我们颍川的却未必不是你口中的奸逆宵小啊!昔日高祖皇帝龙兴之时,韩信和陈平难道能够被称之为君子么?”
此言一出,二人皆不复言。
待到陈潜踏入堂中,两人已是一副无可挑剔的世家子弟风范,仿若方才那场激烈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阿潜,近日做得好大事!”
荀彧率先打破沉默,他转头看向陈潜,嘴角挂着和煦的微笑。
果然,自己十余日没回家,族中并不如表现出来的一般平静,他这回想要过关只怕还得费些波折。
当日与自己同行的是陈群和荀彧,人家两人都没事,偏偏你陈潜成了黄巾的目标。
这也不能完全怪人家搞“受害者有罪论”。
毕竟陈潜父母的那些事,外人或许不知道,可在这盘根错节的颍川士族集体内部又能瞒得了谁?
更不用说自己一去就是十余日,期间许县黄巾还攻灭了李家坞堡,而他自己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旁边的钟繇瞥了陈潜一眼,声音冷硬:
“陈潜,有些话本不该我来说,可念在两家的交情却又少不得提点你两句。像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家,一言一行便不能只为自己,多少要为宗族着想。你往后行事,务必时时谨记自家身份,莫要再让家族蒙羞。”
陈潜神色淡然,恍若未解: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
钟繇顿时冷哼一声:
“自然是非礼不处,经义传家的世家典范!又岂能跟那些整日在田间地头打滚,双脚沾满黄泥的泥腿子搅和在一起?”
陈潜却大声回应:
“陈氏的家教却并非如此,家祖父陈太丘少时亦曾务农!”
钟繇一听,顿时气得脸色涨红,偏偏还挑不出陈潜的错来,面上怒气更甚。
荀彧见状,疾步上前,打圆场道:
“君子和而不同。元常兄何必动气呢?”
钟繇却怒气更甚:“文若,我可不敢再与这样的人同称‘君子’了。罢了罢了,你且把这儿当成自个府内,好生招待他吧,我眼不见为净。”
荀彧面上笑容不动,站起身来:“那元常兄,今日便不多叨扰了。你且消消气,改日咱们再把酒言欢。”
出了钟氏的门,阳光已然穿透薄雾,洒下细碎的光芒。
荀彧的神色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盯着陈潜。
“阿潜,好在你还是回来了,否则,可真太让我失望了。”
荀彧微微皱眉,眼神里透着几分责备,又仿若夹杂着些许庆幸。
“我知晓你对汉室的未来,嗯,有些悲观。可哪怕局势再艰难,结交匪类那也是下下之策!你这次去那边一趟,对黄巾的情况想必也了解了,他们压根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又如何能成气候?”
荀彧见陈潜没有反驳,语气也放缓了几分:
“元常兄人是傲气了些,但有句话却是对的,这天下终究是离不开士人的。哪怕只是在一个小小的颍川郡守府,也需要我这个主簿来起草收发文件,元常这个功曹来考核选用掾属,另外还有贼曹掾维持郡中治安,计吏核算钱粮户口,这难道不都要士人来担当吗?这样的道理,我相信你不会不明白。”
荀彧微微顿了顿,仿若想起了什么:
“你父母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他们既然将你送回颍川,想必也是为当年的事情后悔不迭,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陈潜心中苦笑。显然,荀彧也不可能理解他的所为,方才在钟府只不过是为他这个小友留下面子罢了!
更何况,对方说的岂非句句都是事实吗?
心中五味杂陈,可当着荀彧的面他也只能毫不犹豫地表态了:
“潜虽不才,但也知家国大义,此次回来,便是想着前往洛阳谋官,为国家社稷出一份力的。”
陈潜一顿,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只是文若兄,你真的认为获取知识的权力永远只掌握在士人手中,对大汉而言,是一件好事吗?”
荀彧却不以为忤:“阿潜啊,你还年轻,想得难免多些。我听说,圣人也不过能预料到之后十年的事。我荀彧不过是中人之姿,是以从来只是就事论事,着眼当下。更何况,便是孟子说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难道第五世的子孙就能眼看着祖宗基业尽数付之东流吗?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陈潜默然不语,他深知,荀彧所言,代表着当下绝大多数士人的观念,根深蒂固,难以撼动。
荀彧却仿若洞悉了一切,忽而展颜一笑:
呵呵,之前与阿潜谈论问题,只把阿潜当小孩子看,却没注意到阿潜也是风华正茂,有了自己的主见!难怪采儿……嘿,此物给你,也算了了我一件差使。”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向陈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