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月与沧溟的契约
夏日的黄昏像打翻的蜂蜜罐,将最后一点金红色涂抹在溪边村的茅草屋顶上。十六岁的阿月蹲在银溪边浣洗衣裳,水面倒映着她编着彩绳的麻花辫。这条溪流是村里人最珍视的宝物,老人们总说溪底沉着月亮碎片,所以每到夜晚就会泛起珍珠似的光晕。
“阿月!羊跑进神木林了!“隔壁二婶的喊声惊飞芦苇丛里的白鹭。少女慌忙起身,亚麻裙摆扫过溪边新开的野姜花。当她追着咩咩叫的山羊闯进梧桐树林时,暮色恰好漫过最后一片叶子。
腐叶的气息里混着铁锈味。阿月僵在第五棵刻着莲花纹的老树下——月光正照在一个蜷缩的身影上。那是个银发少年,苍白的脸贴着潮湿的泥土,月白色长衫浸透暗红,右手紧紧攥着半截焦黑的梧桐枝。
“天啊...“阿月跪下来时,裙角沾上了少年衣襟滴落的血珠。村规第七条明明写着“不可救助陌路者“,可当少年睫毛颤动时,她鬼使神差地解开了束发的靛蓝头巾。
背着他下山的路格外漫长。少年冰凉的发丝扫过她后颈,像掬了一捧初融的雪水。阿月没注意到,那些滴落在草丛里的血正开出细小的冰花。
“你会害死全村人!“瘸腿的守林人举着火把撞开柴门时,阿月刚给少年喂下第二勺蒲公英蜜。村民们挤在篱笆外,火光照亮他们惊恐的脸。老村长挂着桃木拐杖咳嗽:“三十年前有个货郎...“
“但他伤得很重!“阿月张开双臂挡在床前。床板突然传来轻响,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的虹膜像封存着整条银河,目光扫过人群时,灶台上的陶罐齐齐发出蜂鸣。
那天深夜,阿月被水声惊醒。月光透过窗棂织成银纱,少年站在水缸前,受伤的手指浸在水中。涟漪荡开的瞬间,缸底浮起万千星辰,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你是...“阿月抓紧门框。少年转身时,腕间莲花状的胎记正在发光,和村口神像底座雕刻的一模一样。
干旱是从第七天开始的。龟裂的田地里,二叔抡起锄头砸向干涸的沟渠:“什么溪神!供了三百年香火,现在连滴眼泪都不肯施舍!“祠堂里的神像在同一天清晨裂开眼角。
暴雨倾盆而至那晚,少年正站在晒谷场中央。雨水顺着他银白的长发流淌,却在触及地面时凝成冰晶。阿月举着油纸伞冲进雨幕时,看见十几个村民举着钉耙围过来。
“妖物!“不知谁扔出的石块划破少年额头。殷红的血珠悬浮在空中,化作一串珊瑚色的冰凌。阿月扑过去抱住他发抖的身体,温热的血顺着她的指缝渗进泥土。
第一株嫩芽就在这时破土而出。
翠绿的藤蔓缠绕着少年脚踝向上生长,在他心口绽开一朵水晶莲花。祠堂方向传来古老编钟的轰鸣,裂开的神像竟流下两行清泪。阿月突然听见无数声音在脑海回响——三百年前在此修行的河神,与凡人女子相恋诞下的后裔,因人类倾倒的药渣失去净化之力...
“原来你一直在等。“阿月把额头贴上少年冰冷的掌心,她发间的彩绳不知何时化作了流光溢彩的璎珞。当村民们惊恐地发现阿月周身泛起柔光时,干涸的银溪突然传来波涛声。
月光下,少年褪去最后一丝神性。他剪短了头发,正在帮二叔修理引水渠。阿月提着竹篮走过田埂,篮子里新采的野菊还沾着露水。在他们身后,银溪欢快地奔流,水面漂着孩子们放的莲花灯。
祠堂里的新神像刻着相携的少男少女,底座题着褪色的古训:“真正的神明,住在敢于拥抱伤痕的心里。“
第一朵冰魄莲绽放那日,二叔在溪边摔碎了酒坛。暗红色的酒液渗入泥土时,老鳏夫突然跪倒在地——他颤抖了三十年的右手,正稳稳托着一片飘落的莲花瓣。
“当年我砸伤的那个钓鱼郎...“二叔的呜咽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翠鸟。阿月看见银发少年悄悄背过身去,他新剪的短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水光,像初春未化的残雪。
祠堂后的织机是在雨季苏醒的。当阿月的手指触碰到布满蛛网的木梭时,星辰的光屑突然盈满昏暗的地窖。褪色的经线上浮现出三百年前的画面:青衣女子哼着歌谣穿梭引线,溪水在她足边开出莲花,隆起的腹部泛着珍珠色的柔光。
“母亲。“少年神明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流萤。阿月这才发现织锦角落绣着两行小字:“愿我的孩子既懂得露珠的脆弱,也明白山岩的慈悲。“
村民们开始用新采的竹筒盛装药渣。每天清晨,阿月都能看见佝偻的老人们拄着拐杖,把散发着苦味的竹筒埋进神木林深处。当第七个竹筒入土时,守林人发现刻着莲花纹的梧桐树长出了翡翠色的新芽。
秋分祭典前夜,阿月在晒谷场撞见了偷吃米糕的少年。月光下他赤着脚踩稻谷堆,指间流转的水珠把谷粒变成飞舞的金色萤火虫。
“现在可以告诉我名字了吧?“阿月晃了晃手中的野菊蜜。少年突然红了耳尖,他腕间的莲花胎记泛起涟漪般的微光:“沧溟,你曾祖母总爱这么唤我。“
他们身后,二叔正带着年轻人在银溪架设水车。曾经淤塞的河道里游动着半透明的晶鲤,每当孩童们伸手去捞,鱼儿就会化作清凉的雾气缠绕指尖。
祭典当天的篝火照亮了整个山谷。沧溟穿着阿月织的苎麻短衫,笨拙地跟着跳丰收舞时,系在腰间的冰魄莲香囊突然散开。晶莹的花粉随风飘向龟裂多年的西坡,枯死的茶树竟在众目睽睽下抽出了嫩芽。
“这是最后的馈赠了。“沧溟按住心口微微发光的莲花印记。阿月忽然想起昨夜在织锦中看到的预言:当神明自愿剥落最后一片鳞甲时,大地将学会自己呼吸。
第一场雪落下时,沧溟在神木林栽下了第九十九棵梧桐。阿月裹着月白色披风跟在他身后,发间的璎珞随着步伐叮咚作响。他们身后跟着全村的孩子,每人怀里都抱着用冰魄莲露浇灌的树苗。
“这里要刻什么花纹呢?“最小的女孩踮脚抚摸树干。沧溟蹲下身,握着她的手指在树皮上勾勒:“每棵梧桐都会记住今天的心跳声。“
暮色降临时,阿月在祠堂发现了一卷新织就的锦帛。月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织物上,显现出令她心跳加速的画面:银溪两岸开满永不凋零的野姜花,戴斗笠的老人们笑着将莲花灯放入星河,更远的地方,无数个溪边村正在暮色中苏醒。
她转身望向窗外。沧溟正在教女孩子们编花绳,他指尖凝出的水珠不再是冰冷的银色,而是透着暖意的琥珀光。晒谷场上,二叔用曾经颤抖的右手稳稳举起酒碗,金黄的粟米酒映着满天星辰。
溪水潺潺流过新筑的水车,带着冰魄莲香气的雾气漫过稻田。祠堂梁柱间,三百年来第一次响起了欢快的编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