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夏日炎热的傍晚,象城市场街袁记香卤家的独子,十八岁的少年袁宝出了门,横穿市场街往河边走去。没人知道他去河边干什么,或许他想到河里洗个澡,或许他只是去闲逛。象城的夏天总是溽热难当,傍晚和清晨是一天中最凉快的时候。袁宝走到河堤上时,看到不远处的河滩里有人在鞭打一匹拉沙子的老马,这马不知何故,只是原地倒腾四蹄,就是不肯往前挪一步。马的主人,一个赤裸着上身、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的乡下男子暴跳起来,一边怒骂着,一边更加用力地抽打那匹老马。
“别打它了!”
河堤上的少年袁宝冲马夫喊道。
暴怒的马夫没有听到,回答袁宝的只是更加凌厉的鞭哨声。袁宝冲下河堤,张开单薄的双臂,挡在了马夫和马之间。马夫愣住了,一张汗津津的黝黑的脸上满是惊诧,他一时没能明白发生了何事,所以就只是举着马鞭,呆呆地看着袁宝。在马夫不知所措的惊诧的注视下,袁宝很快变得羞愧起来,他涨红了脸,转过身去抱着那匹马的脖子啜泣起来。后来,一个路过的邻居把他带回了家。
当天晚上,这件事就在市场街传开了。人们对这件事的理解充满了温情,大家很自然地认为,这是一个农家出身的少年对一头沉默而勤劳的牲畜发自内心的怜悯。市场街原本叫小市村,街上绝大部分居民都是原来小市村的村民,大家都有着或长或短的种田种地的经历。在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没有浇上水泥、柏油之前,牛、马、驴这样的牲畜曾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伙伴,它们和他们一起劳作,一起流汗,吃得却远没有他们好。怜悯这些不会说话,但却跟他们一样一生辛劳的沉默的伙伴,被市场街人视为一个合格的农人理应具有的美德。而他们的后代,在市场街狭小的安居房和拥挤的水泥街道上长大的孩子们,已经无法理解他们的这种感情了。袁宝的这个令人吃惊的举动,使市场街人开始相信这种美德可能依然在他们下一代的血管里默默流淌,城市并没有完全地败坏他们。
不过,仅仅在两天后,关于袁宝为何会抱着马的脖子哭泣一事,就有了另外的说法。两天之后的《象城晚报》头版刊出了一则新闻——《十八岁少年奸杀十七岁少女,警方七日内侦破擒凶》。报纸上说,发生在一周前的“花季少女横死小巷案”顺利告破,警方通过排查,锁定犯罪嫌疑人袁宝。经突审,嫌犯袁宝交代了当晚十点多,他看完电影后尾随受害人秦晓玲至其租住屋内,对其实施强奸,并将其残忍杀害的犯罪事实。
当市场街的人们读到这则消息时,警察来市场街逮走袁宝时带给他们的震惊还没有完全过去。市场街人忙于生计,很少看报,一周前的那桩乌衣巷凶杀案他们也多是听别人道来。有好看热闹的闲人曾去凶案现场打探究竟,带回来的各种小道消息也曾令谨慎的市场街人半夜爬起来检查门窗是否关好。不过,乌衣巷与市场街毕竟隔着几条街,那不幸的女孩也没人认得,市场街人除了再次对嘈乱的城市感到失望外,倒也并不特别在意。城里,啥事没有?!
报纸是一个来买菜的退休老人扔在一家菜摊上的。老人表情严肃,穿着干净朴素,戴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一看就是那种深明大义、洁身自好地度过了大半生的好市民。老人把买好的菜拎在左手上,屈起右手的一根手指敲了敲被他扔在一堆红辣椒上的报纸,用痛心疾首的语气对卖菜的中年男子说道:
“血的教训啊!做生意要紧,教育孩子更不能耽误啊!”
很快,这张报纸就传遍了市场街,且沾满了各种肉味、活禽味、豆腐味、酱菜味,还有或辛辣或清新的蔬菜味,形成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这味道的复杂程度大约只有市场街人的心情可堪一比。市场街没出过什么有大出息的孩子,鱼档范家的小鲤姑娘考上了象城师范大学,学写外国字说外国话,这在市场街算是摔跟头捡到钱——意外中的意外。孩子们没出息是不错,但也没听说有谁胆大妄为到去干杀人放火的勾当,何况还是袁宝这样一个平日里极安静老实的孩子!市场街的人一时无法相信。袁宝这孩子,碰见杀鱼都会别过脸去。不过,看着报纸上那些印得方方正正的黑字,市场街的人们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城市到底还是使孩子们变坏了,这是城市化以来小市村人最深刻的感受。无所事事的孩子们既不好好读书,又不好好干活儿,成天游手好闲,在城市各个阴暗的角落里钻进钻出,天长日久,难免会做下什么。袁宝这孩子看上去像是个听话的,不过,爱泡电影院、录像厅,却是真的。电影里什么坏人没有?这么想过后,市场街的人再想起袁宝抱着马脖子哭泣这件事时,无不带着点又惋惜又轻蔑的口吻说道:
“犯下这等杀头的大罪后,一看到鞭子,就晓得害怕了嘛!”
十八年之后,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一个叫弗农的僻远小城里,一名叫罗大为的中国男子,跟一个叫丽兹·戈德曼的当地女子讲到了这个发生在象城市场街的故事。
他是怎么想到要给她讲故事的?后来罗大为自己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她要求的。“亲爱的中国先生,讲个中国故事听听?”他们最初交往的那阵儿,这句话她可没少说,而且几乎都是在他们亲热过后——他怎么好意思说“不”?
当然,这不是他给她讲的第一个中国故事。
罗大为并不擅长讲故事。罗大为有个女儿,在中国上海工作。女儿小的时候,给她讲故事的都是他的前妻。他能想得起来的只有案例。就像当年他在中国大学课堂里讲的那些,都是些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案例。他给丽兹讲第一个中国故事是在他的车里,故事与狗有关。罗大为用的是英语。他跟丽兹总是说英语,当然某些特殊情况下也说中文。他初次向她求欢,说的就是中文,那次他多喝了几杯,疯狂而绝望地想念象城,想念家。“救救我……”他把花白的头埋在丽兹奶酪般丰腴滑腻的脖颈儿处喃喃低语。丽兹显然听懂了,虽然她不懂中文,但她满怀爱怜地用她的身体回应了他。酒醒后罗大为羞愧难当,感觉自己像古时候那些无力担当的可怜书生,他们通常双膝一跪,为自己哀求:“娘子,救小生则个!”多少年过去了,一身斯文衣一口斯文话里面还是同一个无用的身躯,同一个卑微的灵魂。
在选择使用何种语言时,罗大为就像个狡黠的扳道工。大部分时候他愿意把自己扳到英语的频道,那是另一个异乡,没人能清楚道出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而他的母语里藏着太多秘密。罗大为手中拎着啤酒瓶,说起英语的时候像个异己分子,如果他的灵魂肯抽身出来退到一边观察,也一定会被他自己吓一跳。
与狗有关的故事发生在罗大为的家乡罗家坳。罗家坳的两个村民因宅基地纠纷闹得很不愉快,尽管在村委会的调解下事情得到了处理,但仍有一方觉得受到不公平对待而气愤难平。出于发泄的目的,这位村民便用了对方的名字——大田,给自家的一条狗命名。每当他的小孙子拉完屎,这位村民就站在稻场上,大声唤自家的狗:“大田,回来吃屎!”如此富有创新性的羞辱方式在罗家坳还是头一回,人们笑着,对那位村民佩服得不行。叫大田的村民无计可施,却又忍无可忍,于是做了另一样在罗家坳从来没人做过的事——花钱请了个律师,一纸诉状将对方告到了法院。以前,罗大为在象城大学法学院的讲台上讲这个案例时,学生们总是未及讨论,就已笑得不行。但丽兹没有笑。
“这是虐待!怎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狗?!”丽兹特别不能接受的,不是狗叫人名,而是让狗以人屎为食。
罗大为暗自惊讶,加拿大的狗也是狗啊。他以为既然是狗,就免不了吃屎。狗吃屎在中国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甚至被认为是狗性的一部分,“狗改不了吃屎”嘛!不过罗大为很快就理解了丽兹,丽兹不能接受狗吃屎,或许就像自己最初不能接受超市里居然卖狗饼干,而且比人吃的饼干还贵。给丽兹讲过狗的故事后,罗大为出门就特别注意起狗来。有一次,他到住处附近的麦克唐纳公园晨跑,看到一个晨练的白人男子蹲下来和自己的狗亲嘴,于是他一下明白了加拿大人不让狗吃屎的真正原因,谁会去亲一张吃过屎的嘴?罗家坳人也很爱自己家的狗,但他们从不和它们亲嘴——他们连自己老婆的嘴都不怎么亲。
有一点令罗大为感到轻松,给丽兹讲完故事后,接下来不会有烧脑的谈话。在丽兹这儿,故事就是故事,故事背后的庞杂世界不为人知、无人触碰。故事结束,对话往往也结束,丽兹即使有些不解,抑或是感慨,依然都只是与故事本身有关。但对一个案例来说,故事结束之后,对话才刚刚开始。以前他和他的前妻就是这样,感觉就像两个人比赛挖地道,越挖越深,最后抵达之地,往往令彼此吃惊。凡事都有另一面,他还记得给丽兹讲狗的故事的那天,故事讲完后,他和丽兹躺在放平了的车座上,太阳隔着窗玻璃照得他们懒洋洋的,丽兹很快睡着了。他把一只手搭在丽兹光溜溜的大腿上,有些怅然若失,他竟然想到了哥尼斯堡的康德。在东普鲁士总督费尔摩尔伯爵家的宴会上,伯爵夫人请年轻的康德致祝酒词,并谈谈他在学术上的新发现。康德端起酒杯,站起来后说道:“亲爱的朋友们……”那时他正痴迷于天体学,可是他又怎能跟面前这些贵妇人说天体学呢?康德沉默了一会儿后,调皮地说道:“朋友是不存在!”贵妇们于是爆发出一阵空虚的大笑。
给丽兹讲袁宝的故事,应该是在一个下雪的周末的夜晚,那个晚上下了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
丽兹工作的乡村绿地酒店后面的停车场里,有从奇利瓦克市来的卖玉米棒的流动货车,那天丽兹下班后拎了一袋玉米棒到罗大为的住处吃晚餐。晚餐很简单,罗大为拌了蔬菜水果沙拉,做了丽兹爱吃的虾仁炒饭,又把丽兹带来的玉米切了一根丢进一锅肉汤里。甜点是从他隔壁西人美食档位上买来的苹果派。乡村绿地酒店对面有家叫西弗卫的超市,罗大为在这家超市的美食广场里有个档位,卖炒牛河粉、虾仁炒饭、牛肉洋葱炒饭之类,生意还算过得去。晚餐时开始下的雪,但雪并不大。令他没想到的是,等他们亲热过后,丽兹穿戴好打算起身离开时,大雪竟已埋没了车道,她只得留了下来。
丽兹把穿好的衣服又一件件脱下来,搭在餐厅的一把椅子上。
罗大为的餐厅对着后院,从窗口倾泻而出的灯光在后院雪地上开了扇昏黄的歪斜的窗,一团团棉球般大小的雪花正无声地往这窗里奔涌而来。罗大为知道这是一场大雪,这个叫弗农的小城每年十月就开始下雪。他有些懊恼,转身去给丽兹弄点喝的。临窗的餐边柜里还有瓶晚餐时没喝完的酒——本地使命山酒庄出产的红酒,他拿出来给丽兹倒了半杯。这么多年来,从福莱到世佳宝,又到基洛纳、弗农,他从未留女人过过夜。他已习惯了一个人的夜晚。罗大为看着窗外下着雪的静谧的后院,记起来汽车广播好像播过要下大雪的消息,他竟然没记住是哪一天。他呆呆地看着窗外,一句话不说,情绪有些低落。
丽兹只穿着白色衬衫,坐在桌边安静地看他忙碌。等他把酒端到面前时,她眨巴着大眼睛,带着一丝歉意说道:“我可以睡沙发的。”
“哦,不要担心。”罗大为捻着自己的胡须,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来,说,“另外一个房间,前两天才打扫过,只需铺上床单就好。”
另外一个房间,是罗大为为女儿小星准备的。三年前,小星从温哥华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回了中国,现在在上海一家广告公司工作。这三年来小星从未回过弗农,但罗大为还是像从前一样,在家里为女儿准备了一个房间,每周清扫一次。
罗大为和丽兹就这样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一人手里握着一杯酒。窗外依然在下大雪。一只小松鼠冒雪来到露台的栏杆上寻找食物,罗大为在那儿放了一只饱满的松塔。不过丽兹批评过他:“你无权这样做,很快它就不习惯去别的地方寻找食物了,你要是忘了,或是不想给它食物了,它就要挨饿,这不公平。”罗大为认为丽兹小题大做。
“我不会忘了,也不会不想。”看着那只冒雪而来的小松鼠,罗大为在心里说。
“中国也下雪吗?”
“有些地方下,有些地方不下。”
丽兹对中国很好奇,因为她身上有些许中国血统。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历史博物馆里,还有她曾曾外祖母年少时的一张照片。那是开馆时丽兹的外祖父捐献的。丽兹的曾曾外祖母的父亲是当时英属哥伦比亚省的华商领袖,不过,祖上的荣光已经像丽兹血管里的中国血一样,所剩无几了。丽兹的手机里有张她曾曾外祖母的照片,是她从博物馆网站上翻拍下来的。罗大为看过她手机里的那张照片,照片中的女孩十二三岁,戴着华丽的头饰,面如满月,细致的单眼皮,花朵儿似的。女孩穿的是中国清末少女服饰,绣花夹衣下系着侧开衩的长裙,带马蹄袖口的衣袖特别长,一双手隐而不见,只从一侧袖口垂下一条柔软的绣花手绢。除了一头卷曲的黑发,丽兹身上已找不到任何跟这女孩相似的地方。
丽兹小的时候,她的母亲曾给她讲过一个仙女与放牛郎的中国爱情故事,那种一年只能见一面的爱情令她唏嘘。丽兹母亲身上只剩下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故事也讲得不那么中国。这个下雪的晚上,等丽兹再用英语复述起来时,罗大为听着都笑了。在丽兹的故事里,牛郎简直是美国西部片里的牛仔,潇洒地骑在一匹骏马上,放牧着望不到边的牛群。
丽兹也笑。她连中文都几乎不会说,除了“吃了没”,她还会说一句“我爱你”。故事不地道,也在她预料之中。
“那你讲个中国故事听听?”她起身坐到他身边来,捋着他的胡须说。
罗大为就在那晚又为丽兹讲了个“中国故事”。跟以往在课堂上讲案例不同的是,这次他的开头冗长了些……一个中国少年,在傍晚时分穿过热闹的街市去河边,看到河滩里有个农夫鞭打一匹老马,少年哭了。后来,罗大为每每想到这个夜晚,就疑心自己是不是对这个故事做了太多的演绎。抱着马的脖子哭泣,听上去只能是尼采这样的人才能干得出的事,哭过之后就疯掉了,这多么可信,像是一个神经纤细而发达的天才所为。
“好小伙儿!”丽兹说。
一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的故事,她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这倒并不是因为她知道哲学家尼采与都灵之马的故事才觉得没有新意,丽兹上完高中就工作了,她对哲学没兴趣,不怎么知道尼采,她对哲学家也不感兴趣,她的世界很简单,也不需要哲学家。在她以前的男友中,有个叫史蒂夫的没读过多少书的年轻伐木工人,在高速公路上撞死一头小鹿后,当场哭得跟都灵的尼采似的,她用了多少个吻才止住他的眼泪啊。不过,后来,在同一条高速公路上,心肠柔软的史蒂夫在回弗农跟丽兹过情人节的途中,为避让另外一头鹿,把汽车开进了陡峭的积雪的山谷。
接下来的故事,事关一桩杀人案,丽兹的表情严肃起来。罗大为讲得很快,他讲到凶案时,突然感到沮丧,不知自己为何选择了这个案例。也许是开头诱惑了他。少年与马的故事,是十多年前他的一个女学生告诉他的,当时他什么也没说,却心内潮涌,久久难以平静。可以说,从未有一个故事如此触动他。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未对别人讲起过,这个雪夜,他好像只是一低头,顺手就把它拾了起来……罗大为三言两语飞快地说着这个故事,完全没有了在课堂上讲案例的严谨。他匆匆讲完后,丽兹叹了一口气。丽兹生于一九八三年,她出生之前十来年,这个叫弗农的小城就已取消死刑了。因而听完故事,丽兹只是问:“是他干的?”
“判决说是的。”
“在中国……死刑?”
“嗯,死刑。”
“上帝啊。”丽兹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令罗大为感到意外,他犹豫了一下,答道:“袁宝。”
那天过后,丽兹时不时会到罗大为家去过夜。丽兹工作的乡村绿地酒店是弗农市最大的一家酒店,楼高七层,是弗农最高的建筑。如果哪天晚上她不轮班,她就把车停在酒店后的停车场,打电话让罗大为去接她,第二天早上再坐他的车上班。自从那个雪夜她留宿罗大为家后,他们的关系,不知不觉中又进了一层。渐渐地他们开始在同一张床上度过整个夜晚。罗大为的家里,渐渐多了些丽兹的东西,一把电动牙刷、一件吊带睡衣、几件女人的内衣裤,还有一个白瓷马克杯——有个周末,丽兹去教堂做义工后顺路带过来的。杯子上印着一句英文,中文意思是:“承认离弃罪过的,必蒙怜恤。”罗大为戏称它为Mercy Cup——“慈杯”。丽兹用这个杯子喝水喝咖啡。如果丽兹打算去罗大为那儿过夜,事先她会用非常合乎礼仪的口气询问罗大为是否方便。这样的日子往往是她感到孤单,想他了,想跟他亲热亲热了。丽兹从不掩饰这一点,Girl's Right。当然罗大为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他也不好意思不方便。在中国,女孩一旦跟你上过床,立马就成自己人了,谁还跟你客气啊,谁还好意思跟她客气啊。西弗卫超市每天五点关门,罗大为收拾好后,开车到对面的酒店去接丽兹,身边放着两份炒饭做晚餐。从乡村绿地酒店到罗大为的家,开车要三十多分钟,在车上他们会边听收音机边聊这马上要过去的一天。他们的中午都很忙。罗大为每天中午要炒不少于三十份的炒饭,他一个人也能应付,因为他能在那块日式铁板操作台上同时炒好几份。中午是酒店退房的高峰期,也是丽兹最忙的时候。她在罗大为的车里会谈到她遇到的那些客人,有的客人在离开的时候房间就像没住过人一样,有的客人会把房间弄得一团糟,有的会留小费,有的除了垃圾,什么也不留。有的客人能把任何东西落下,丽兹在客人离开后的房间内捡到过假牙、眼镜、按摩棒、胸罩……甚至还有结婚戒指。
“婚戒啊,你能想象吗?”丽兹笑着摇头。
罗大为只是笑。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当年他和前妻结婚时,都不知道什么是婚戒,他们也没有什么婚礼。两个人去单位开证明,在民政部门拿证,给同事发糖果……就算是结了婚。
罗大为租住的房子是一栋有三间卧室、带一个车库的老旧平房,罗大为租用了其中的两间。另外一间卧室锁着,继上一个租客——一个汽车配件推销员搬离后,房东还没有为它找到新房客。后院很大,连接着一片小树林。夏天的时候,罗大为会在后院种菜。冬天,他的菜种在一间地下室里。曾经有人在这间地下室里种过大麻,罗大为把那些废弃的PVC管利用起来,改造成了蔬菜架子,又自己摸索着解决了光照、温度以及湿度的问题。那些香葱、生菜、罗勒全都长势旺盛。他似乎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在弗农,其实不只在弗农,整个欧肯那根河谷地带都属于干旱的半沙漠性气候,这一带盛产优质葡萄,遍布大大小小的酒庄,蔬菜的价格相对较贵。但罗大为种菜却不是为了省钱,也根本省不下来,主要还是为了在闲暇时光里也有事可做。罗大为总是在自己的档位上摆一盆迷迭香,或是罗勒,夏天通常是香薄荷。起初,来吃炒饭的客人见他炒完牛肉炒饭装盘后,顺手从盆栽上揪一小段迷迭香作装饰,会面露微笑。渐渐地,人们习惯了,夏天的时候,要冰柠檬水的客人会问也不问,自己就摘片薄荷叶扔到自己杯子里。
有个晚上,罗大为往一个白陶花盆里移栽了几棵生菜,做成了一个好看的盆栽。早餐时顺手揪片生菜叶子夹到三明治里,是他和丽兹都喜欢的。罗大为端着生菜盆栽从地下室上来时,丽兹正站在小书架前翻看他的藏书。在炒牛河粉之前,他计划过要写一本书,所以淘了不少书做参考资料。丽兹突然转身看着他,问道:
“那个晚上,袁宝到底干了些什么?”
“什么?你在说谁?”
“那个去河边的少年,袁宝?”丽兹说“袁宝”的口音听上去十分别扭。
“哦。”罗大为愣了下,端着盆栽去了餐厅。丽兹手里端着杯加冰的苏打水跟了过去。罗大为把盆栽搁到餐桌上,看着窗外。后院的积雪厚得像床褥子,而且会越来越厚,一直要等到来年四月末才能彻底融化掉。罗大为看着窗外那片月光一样朦胧而暗白的雪地,简短地答道:
“他去看了场电影……”
“看电影时,他遇到了那个女孩?”
“是的。”
“他们做爱了?”
“判决说是强奸。”
“他杀了那女孩?”
“——是的。”
“上帝呀!”丽兹叹了一口气,站在他身后问道,“会不会弄错了?”
他原以为丽兹不会再想起这个故事的,他三言两语匆匆讲完的这个故事,丽兹会有什么兴趣?罗家坳吃屎的狗,后来再未听她提起。她从未去过中国,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会刨根问底……而且,她听完这个故事不会明白他到底向她倾倒了什么。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当初过于乐观了些。他将手指伸到盆栽里,把泥土往下压了压。他有些犹豫,犹豫着要怎么回答。丽兹站在他的身后,他能听到她啜饮苏打水的声音,四周却异常寂静,窗外也是如此,一切都在雪被下沉睡。
“亲爱的,你能再跟我说说袁宝吗?”
罗大为沉默着,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史蒂夫……”丽兹站在他身后,道,“像史蒂夫这样的人,决不会伤害他人,决不会那样对待女孩子。”丽兹慢慢叙说起来,她讲到了史蒂夫如何为小鹿哭泣,还有她和史蒂夫的第一次,史蒂夫看到她疼痛,竟至于心生不忍、难以为继……罗大为听到这里,没等她讲完,他就猛地转过身去,一把把丽兹搂进怀里。罗大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悲伤地低了头,吻她。
这个晚上过后,罗大为又断断续续地给丽兹讲了与袁宝有关的另外一些事,当然,难以避免地会讲到另外一些人。时间基本上都是丽兹来他这儿度周末的时候。最初是艰难的,但语言的力量不容小觑,上帝就是用语言创造了世界。尽管罗大为说的依然是英语,但这一回,他人的语言对他却失去了庇护力。经他之口说出的那些异乡人的话,像张网,时不时将他捞进他曾试图逃离的过去,带给他真切的难堪与深切的痛楚,就好像一切都是真的似的,就好像一切都跟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