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出路
中秋之后,沈洛伊首先联络了科默,请他帮忙为昭宝找一位法语老师。科默向她推荐了餐厅新来的帮厨,是一个叫雅克(Jacques)的年轻人。他刚来中国没多久,几乎不会中文——这正是沈洛伊所要求的。进一步聊天之后,沈洛伊才知道,原来这个年轻人竟是科默的小儿子。
科默早上一般会亲自去市场买菜,餐厅也不开门。所以雅克整个上午都有时间待在沈家。沈洛伊没有规定他具体的教授内容,唯一的任务就是陪着孩子说话、玩耍。甚至在周妈的陪同下,也可以带着孩子出门。
这是一百年后学习二外最流行的沉浸式教学法,托沈洛伊的福,沈家这界的长子长孙沈昭翊马上就要开始用户体验了。
除了法语之外,沈洛伊还陆陆续续给昭宝安排了音乐、绘画的老师。她自己没娃,“鸡”别人的娃倒是完全没有负担,绝不心慈手软。
因为沈洛伊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
据沈洛伊的爷爷回忆,他们那一辈的兄弟姐妹,端的就是一个“童子功”。可惜沈洛伊的爷爷是家里幺儿,到他出生的时候,整个中国都在经历一场浩劫,逃命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陶冶情操。那时,沈家最有出息的,就是沈洛伊爷爷的大哥,当一家人逃亡在外时,大哥就成了弟弟妹妹们的启蒙老师。爷爷跟自己的大哥年龄相差十几岁,颇有点如兄如父的感情。
沈洛伊爷爷的长子,也就是沈洛伊的老爸,当年的眼光与胆识也非同一般,他积极响应了改革开放的号召,毅然决然地辞去了手中的“铁饭碗”,成为了“下海”经商的第一拨人,从此,沈家的经济水平便蒸蒸日上。
而沈洛伊从小就显示出了不一样的天赋,于是,祖辈们仿佛又看到了希望,打算发扬沈家的优良传统,教育得从娃娃抓起,便开始对沈洛伊进行全方位的栽培。
大爷爷更是对沈洛伊寄予了厚望,甚至还亲自对她“格外关照”。不过,沈洛伊的大爷爷在她五岁上时因一场意外去世了。而后,沈洛伊也跟随爸妈,从周庄搬到了上海,从此,开启了新的人生篇章。
沈洛伊长大之后,对之前的这段童年往事就跟断了片似的,甚至对大爷爷的样貌,也已模糊不清。沈洛伊的生活环境从周庄老宅变成了上海豪宅,可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些永远也上不完的“琴棋书画”。为此,沈洛伊可没少吐槽过自己的这位大爷爷。
因为暴雨受牵连的,可不止“沈记”一家。梁卿月最近的心情也跟前几日的天气一样,阴雨绵绵。
因看管人员一时不察,梁家仓库也有部分茶叶受潮,而其中受潮最严重的,正是“梁记茶行”的招牌茶叶:芳歇。此时春茶未至,本来正是每年“芳歇”独领风骚的时候,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
当然,以梁家的经济实力,倒不至于因为这一次的意外就动摇了根基。可如果同行、还有老主顾们看不见“芳歇”上市,那茶行的声誉恐怕就会大大受损。
沈洛伊因为那批丝绸的事,需要去周庄两日。临走前,她嘱咐梁卿月,剩余的“芳歇”一钱都不要拿出来卖,她已想好了应对之策,让梁卿月安心等她回来。
但沈洛伊一路上仍然记挂着“梁记茶行”的事,她始终放心不下梁卿月,到了周庄之后的当晚,便写了封长信,让人连夜捎回去带给梁卿月了。
两日后,沈洛伊才从周庄回到上海,蒋思仁的人就已经守在她的办公室门口了。归雁朝沈洛伊吐了吐舌头,沈洛伊明白,这人就是块牛皮糖,非得亲自解决不可。
本来庆功宴那天的谈话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联系过。蒋思仁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身边的人也都不知道他的行踪,现在突然诈尸,沈洛伊猜恐怕没有什么好事。
果然,蒋思仁一开口便理所当然道:“我听说‘梁记茶行’那边出了大事儿,你应该知道吧?”
沈洛伊一听他的口气,火气就忍不住上来了:“我应该知道吗?”
蒋思仁本就是个直筒子,不假思索道:“你跟卿月不是一向交好吗,梁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我还以为你会第一时间帮她呢!”
“我不是你口中那种‘六亲不认’、‘见钱眼开’的人么,怎么人家一出事你就想起我来了?”
蒋思仁瞬间英雄气短:“因为我第一个想到能帮得了卿月的,就只有你了……对了,你不是一向主意最多的么,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吗?”
“多谢抬举。不过,我听你这话也不像是在夸人啊!”
“书怡,对不起,我这个人一着急就不太会说话……我知道我本来也不应该再厚着脸皮出现在你面前的,但卿月是我的朋友,我不想看她陷入危机。”
“要是我说我也帮不上忙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呢?”沈洛伊口气稍微软了下来,故意试探地问。
蒋思仁泄气:“如果连你都帮不了的话,那我就只能再想想别的办法了。”
沈洛伊挖苦道:“就你这智商,你能想出什么办法?”
“‘智——商’,是什么?”
“就是你没有的东西!”看蒋思仁一脸懵,沈洛伊也懒得逗他,“哎,算了,我看你也是真着急,就实话告诉你吧,你的消息也太滞后了些,卿月那边的事情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你就别瞎操心了。”
蒋思仁喜出望外:“真的?你说的是真的?那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不管的!”说着,不自觉地望着沈洛伊,鼓足勇气道,“书怡,我之前口不择言,说的那些都是气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能不能原谅我?”
“放心吧,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用太在意。”
蒋思仁满心期盼:“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这一次,沈洛伊也用同样真诚地目光看着蒋思仁,坚定地答道:“不能。”
其实沈洛伊从周庄回来的当晚,便去见了梁卿月。在她去周庄的同时,苏映棠也跑了一趟齐溪。两人不顾更深露重的见面,是因为沈洛伊要把茶山今年的经营权转让合同交给梁卿月。
梁卿月接过合同,粗略地看了一下,道:“除了必须要付给茶农的酬劳和茶叶的成本之外,剩下的利润全部都归我们‘梁记茶行’所有,书怡,这么厚的一份礼,你让我怎么好意思呢?”
沈洛伊笑道:“卿月你忘了,我之前还欠着你一份利息呢。”
梁卿月迟疑道:“就算如此,这已经不单单是利息了,这都远远超过当初的本金了!”
“卿月,想你当初帮我的时候,可有计算过这些?可有图过要什么回报么?”
梁卿月瞬间明白了沈洛伊的这份心意,道:“如此说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又接着道,“你一开始交代我,叫我不要出售‘芳歇’,而是全部用来赠送,父亲和卿阳当时都以为我们是在开玩笑,觉得我们俩疯了。”
沈洛伊:“那是因为我知道能拿出来销售的‘芳歇’已不足三分之一,就算全部售罄,那也只是杯水车薪,完全无法弥补这次暴雨所造成的损失。”
齐溪的茶叶在沈洛伊和梁卿月的精心策划下,重新包装、重磅上市。
“梁记”今年不仅卖茶,沈洛伊还专门请来了大师,给每款茶叶配上了适宜的点心。比如,白茶配上山药糕或是挂霜芋;绿茶配桂花糕或是凤梨酥等。
“梁记”出品的新茶芳香馥郁,风味独特;点心制作精美,独一无二。二者相得益彰、珠联璧合。此举一出,“梁记茶行”门庭若市。
而往年“梁记”的招牌茶叶“芳歇”,在市面上却完全买不到。它更像是彩蛋,谁也摸不透会在什么时候就收到“梁记”送来的大礼。
一时之间,收到赠礼的人都受到万众瞩目,“芳歇”成了衡量一个人社会地位的标杆,如果谁的礼单上附有“芳歇”,那收礼之人绝对会对他另眼相待。“芳歇”甚至一度成为了黑市上的硬通货。
梁记茶行顺利渡过难关,那接下来的事情便也不用梁卿月再操心了。
她们接下来真正需要操心的,还是沈洛伊口中的那批“劳什子”。那批丝绸数量实在庞大,要想卖得一干二净那是不可能的,沈洛伊也并不指望着能靠它们赚钱,只要能收回一些成本,减少一些损失,她就阿弥陀佛了。
那天听着昭宝背诵古诗,沈洛伊突然想到了盛唐的艳丽与北宋的风华,而那批丝绸的颜色与花纹不是正好与之相契合么。那么,如何才能大量地消耗掉这批原材料呢?沈洛伊把目光投向了家居市场:床单、被面、坐垫、靠枕,应有尽有;现在就算是有人来开口要求做成地毯,相信沈洛伊也绝无二话。沈洛伊已去工厂落实,只要订单一来,便可开工。
然而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开局。
“沈记”之前每次的发布会,阵仗都不小,也都别出心裁,那么这一次,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呢?沈洛伊在办公室里左看看梁卿月,右看看沈书悦,打算博采众长。
梁卿月摆手:“你不要看我啊,我是负责产品设计的。”
沈书悦一直沉默,但似乎又欲言又止。
沈洛伊:“书悦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沈书悦:“我是有一些想法,但还没有完全想好。”
“但说无妨。”梁卿月鼓励道。
沈书悦:“我们店里的衣服,尤其是新品上市时,都会有手绘的图册指导大家如何搭配,我看大部分人都会参考那个图册,尤其是店里来的新顾客,她们之前没有经验,所以很愿意依葫芦画瓢,也省去了很多考虑的时间。”
梁卿月:“书悦,你说了那么多,那到底跟这次的活动有什么关系呢?”
沈书悦不急不慢道:“我的意思是,没有人见过这些图案的家居用品放在家里会是什么效果,那我们这次是不是也可以弄一个像图册那样的东西,给大家一个展示,或者说是指导呢?”
沈洛伊频频点头,不过也没有接话。
看沈洛伊和梁卿月都凝神静听,没有打断的意思,沈书悦便继续道:“只是这家居用品如果用图册展示的话,恐怕达不到我们要的效果,所以具体该怎么做我还没有想好。”沈书悦说完,便等待着她们的反应。
沈洛伊首肯道:“我觉得可行。”
梁卿月打气道:“那具体要怎么做,就交给你们姐妹俩去操心了。沈氏双姝出手,必定战无不克。”
沈洛伊才不买账:“就你能把偷懒说得那么清新脱俗。”
蒋思仁忽然约苏映棠吃饭,苏映棠本着“有便宜不占,乌龟王八蛋”的原则,按时赴约了。
苏映棠到时,就看见蒋思仁已经一个人喝上了。他坐下来,道:“就你这酒量,等下没人抬你回去啊。”
蒋思仁抬头:“表哥,你来了,来来,今天我高兴,咱们哥俩喝几杯。”
苏映棠也不磨叽,顺着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才问:“有什么高兴的事,说来听听?”
“我是替你高兴,恭喜恭喜啊!”蒋思仁说着双手抱拳,做“恭喜”状。
“我?何喜之有?”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的赌约?”
“什么赌约?”
“就是‘公平竞争’那个。”蒋思仁提醒道。
“那是你单方面决定的,我可从来没有答应过你。”
“但是不管怎样,结果还是你赢了。”
“那就要看这个‘赢’的标准是什么了。”苏映棠盯着手中的酒杯,其实他也没有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蒋思仁“哼”了一声道:“你就不用在我面前装了。前几天我去找书怡,我问她我们是否还能做朋友,她竟然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能’。哼,竟然完全没有考虑一下!”
苏映棠奇道:“啊?还有这种事?”
蒋思仁愤愤不平:“我当时就问她为什么,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说,她倒是不在乎多一个或少一个我这样的‘朋友’,但她在乎你的感受,既然我跟她之间势必不能成为普通朋友,她就不想彼此之间有负担;尤其是,她不希望你胡思乱想不开心!哈,她还说如果我以后要见她,必须得有你在场……苏映棠,你到底何德何能,不仅可以得到她的人,还能得到她的心?”
苏映棠想起了沈洛伊生日那晚对她说的话。表面上他好像是在替蒋思仁说话,苏映棠也自认不算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但沈洛伊还是看了出来,他对蒋思仁无时无刻不在沈洛伊身边这件事心存芥蒂,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心平气和。沈洛伊为了他的一点私心,不惜伤害蒋思仁,虽然这对蒋思仁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但今天乍然听到这番话,苏映棠还是打心底里开心,但他不得不在蒋思仁面前极力忍住。
蒋思仁瞅了他一眼,道:“行了,你也不用憋着,你就偷着乐吧。”
“你得设身处地,换作是你,你能忍得住?”
蒋思仁两眼一翻:“也对。”
之后有一阵,两人都各自喝着酒,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蒋思仁忍不住打破沉默道:“我只是想不通,书怡以前那么喜欢我,为什么那次意外之后,就视我如洪水猛兽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呢?无论我后来再怎么努力,也终究是竹篮打水啊!”
苏映棠半开玩笑道:“那你有没有后悔当初那么坚定的要跟她退婚呢?”
蒋思仁感慨万千:“你知不知道,每每想到这,我就恨不得扇自己!”
苏映棠:“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你。”
蒋思仁气到模糊:“你这人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呀!”想了想又道,“说起来,还是我介绍你们俩认识的呢。”
苏映棠微微一笑,举起酒杯,道:“这杯我敬你。”
蒋思仁不解:“为什么?”
苏映棠诚心道:“谢谢你。”
蒋思仁迟疑了几秒,终究还是和他碰了杯。然后自嘲道:“你也用不着谢我,都是我咎由自取的。”
苏映棠安慰道:“承让,承让。”
分别时,蒋思仁道:“如果书怡跟你在一起觉得幸福的话,我衷心地祝福你们。还有,以后如果需要我帮忙,表哥,不要跟我客气。”
苏映棠点点头。
两人回家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就跟来时一样。
蒋思仁毫不犹豫地朝着前方大步迈去,他背对着苏映棠挥挥手,努力使自己的背影看起来潇洒一点。而这一次,苏映棠一直看着蒋思仁的身影渐渐远去,才转身离开。
沈洛伊为这次的活动想了一个名字:“宋”君千里。
她打算以唐宋元素为基础,做一场家居用品秀。而用什么形式来表现这一季的产品,在她脑海里也有了基本雏形。
现在,她们兵分三路,各司其职。梁卿月负责展示所需的样品;沈书悦负责对接与床品相配的家具;而沈洛伊目前正四处去看适合的场地,三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梁卿月近日去工厂查看进度时,让她意外地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她也没有耽误,立刻跑来告诉了沈洛伊:“我最近发觉,有人总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出现在工厂设计部,鬼鬼祟祟的,形迹十分可疑。”
沈洛伊觉得奇怪:“我们工厂管理一向严格,怎么会有可疑的人混进去呢?”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我们都认识,所以其他人也没有防备吧。”
沈洛伊警觉起来:“是谁?”
“蒋思仁。”
沈洛伊松了一口气:“他一个记者,来我们设计部做什么?暗访?”
“照理说,蒋家跟我们也没什么业务往来,而且,蒋思仁也从不过问自家生意上的事。要不是被我偶然发现了点儿端倪,刻意改了去工厂的时间,还逮不到他呢!我看他就是明显想要避开我,他现在应该还不知道已经被我发现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怕打草惊蛇,还没有深入调查呢。”
“嗯,干得漂亮!那还是先探探他的目的吧,这样咱们才好给他对症下药。”
过了几日,梁卿月去永安路公寓找沈洛伊。她到办公室的时候,还刻意把门掩上了。
沈洛伊笑她:“什么事那么神秘,还需要关门?”
梁卿月奸笑:“嗯嗯,最新的号外,沈大老板可有兴趣?”
沈洛伊放下眼前的工作,身子往后一仰,道:“你这架势,我说没兴趣也不行吧!”
“我可算是知道蒋思仁来我们设计部的目的了。”
“看你这兴奋的样子,难不成是有什么好事?”
“到底算不算好事嘛,你先听听看。这段时间,蒋思仁拿着一份衣服的设计稿来请教我们设计部的人。不过怎么说呢,这衣服的初稿嘛,款式倒是挺别出心裁的,不过画画的人能力有限,所以衣服的细节方面就不敢恭维了。”
沈洛伊不以为意道:“一件衣服而已,蒋思仁怎么愈发小家子气了,这有什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
梁卿月笑笑,话中有话道:“是啊,只是一件衣服的设计稿而已,以我们跟他的交情,让我免费帮他设计都不在话下,他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偷偷摸摸的呢?”
“一定是另有隐情吧?就别卖关子了,我的梁大小姐。”
梁卿月点点头,接着道:“我之前就是无意中看见了那幅初稿,才发觉设计部肯定有其他人来过,因为那幅设计稿一看就不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好了,言归正传,蒋思仁呢,他也知道自己的短板,比比划划的,说了很多细节方面的要求,让我们的专业设计师帮他重新修改了设计稿,最终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不过,蒋思仁对这件事一直遮遮掩掩的,还跟设计部的人说这是私事,希望他们保密,尤其是不能让我们俩知道。现在衣服的定稿已经完成了,我猜蒋思仁现在怕是赶着要拿去做成成衣了吧。”
“那这最终的设计稿你可有看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有什么特别之处?怎么就单单瞒着我们俩呢?”
梁卿月话锋一转:“也许等你看见衣服的设计稿之后,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沈洛伊好奇心起:“这么说你已经看过了?”
“那幅设计稿已经被蒋思仁带走了,想来他也不敢在我们的地盘上留下什么证据,所以我也没有见过。不过,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根据工厂设计师的描述,我自己画了一幅,据说是八九不离十了,你凑合看看!哦,对了。不用谢我。”梁卿月一边从包里掏出了一张纸一边神秘地笑道。
沈洛伊面带笑容地伸手接过来一看,霎时犹如晴天霹雳,霹得她整个人四分五裂,无法呼吸。梁卿月连着叫了几声,沈洛伊都毫无反应。
终于,沈洛伊回过神来,她目光呆滞地望向梁卿月:“卿月,你确定这是蒋思仁的设计稿?”
看到一向镇定自若的沈洛伊受到如此打击,梁卿月也被吓了一跳:“书怡,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沈洛伊有气无力、两眼空洞:“卿月,你告诉我,这真的是蒋思仁画的设计稿吗?”
梁卿月不明所以,但也不敢信口开河,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确定,初稿确实是他带过来的,定稿也是按照他的要求改的,但是不是他本人设计的,我不确定!”
沈洛伊似乎欲哭无泪:“好的,谢谢你,卿月。这次,真的感谢你。”
沈洛伊脑中一片空白,她甚至都不知道梁卿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沈洛伊一个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黄浦江边。
梁卿月给她看的那幅设计稿,是一件婚纱,正是沈洛伊在照片里所看到的那一件:世上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婚纱。
沈洛伊当然不会看错。更何况,拿着婚纱设计图的人,正是蒋思仁。
这是命运对她的捉弄吗?还是命运对她的嘲笑?
沈洛伊觉得心中有块大石堵着她,让她喘不上气。
杀伐决断如她,在命运面前,还是这般的束手无策、不堪一击。
沈洛伊心乱如麻,始终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此后,沈洛伊便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见苏映棠的时候也有点心不在焉。苏映棠以为是她工作太累的缘故。
但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沈洛伊的风格,她萎靡了几天,终于还是振作起精神,打算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沈洛伊派人私下去打听了一番,回报的人说,蒋思仁每天都会去工厂查看衣服的制作进度,并且衣服配饰也都会亲自去查验,容不得丝毫马虎。蒋思仁还特意交代了工人们不要声张,说是要给衣服的主人一个惊喜。于是大家便都在暗暗揣度,蒋家三少爷怕是不日便有喜事了。
沈洛伊恍然之间,忽然记起了落水前的一些事,当时中介好像提到了自己要见的房东是“蒋先生”,所以那栋“沈宅”最终是会姓“蒋”么?
从现在起到明年五月二十号的这段时间里,难道说会发生什么连沈洛伊都无法掌控的事,或者说无法改变的事,让她最终还是回到了“沈书怡”的命运?
沈洛伊冷静下来之后便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她没有选择既定的轨道,就不会有那张照片的出现,也就不会有百年后的自己纠结于那张照片的秘密,而“沈洛伊”也就不会来到这里,那么现在的这个“自己”,也就无法确定什么时候会消逝;而她与苏映棠,也终究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可如果屈服于命运,选择了蒋思仁(光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那么她和“沈书怡”是不是都会各归其位,回到原来的生活?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和苏映棠,依然还是注定了无疾而终。
这就是所谓的进退两难么?
既然横竖都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么一个人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想想以前的自己,单身成瘾,不也照样自得其乐,活得好好的吗?
怎么现在一个人就不行了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沈洛伊突然做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她要离开上海。
在五月二十号来临前的这几个月里,每一天都有可能是一个定时炸弹,每一天都有可能改变她人生的走向。沈洛伊不喜欢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就算是作死,也必须是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去一个没有蒋思仁的地方。只不过,那个地方,也不会有苏映棠了。
人生总有些选择,就是没得选。
为了自己能毫无牵挂地离开,沈洛伊还有很多很多准备要做。
沈书悦最近每天苦不堪言,白天工作,晚上回家还要被沈洛伊督促练琴。
虽然沈书怡和沈书悦从小在家学的就是“琴棋书画”。可“沈书怡”如今是个冒牌货,那担子就全部落在沈书悦一个人的肩上了。其实沈洛伊小学还没毕业,就已经过了钢琴十级,但这次,沈洛伊并不打算出这个风头,也是时候让沈家的二小姐露露脸了。
沈洛伊租下了光明大戏院。就像拍电影需要搭景那样,她让人在舞台上布置了一个古香古色的小姐闺房:全套木质的家具,再摆上“‘宋’君千里”主题的家居配饰,整个氛围瞬间拉满,古韵悠扬,让人遐想连篇。
整个戏院的灯光都聚焦在了舞台之上,坐在前排的人甚至连缎面上的图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在这时,舞台中央的灯光突然熄灭,一阵婉转的琴声从后面传出,黑暗之中,一位妙龄女子开始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因灯光昏暗,观众都看不清楚她的脸,只有一副婀娜的剪影让人目眩神迷。
此时台下的观众看不到正在后面钢琴伴奏的沈洛伊,但站在舞台另外一侧的苏映棠却能够一览无遗。沈洛伊神情专注,偶尔看向舞台上万众瞩目的沈书悦,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
在苏映棠的眼中,无论沈洛伊站在哪里,她都光芒万丈。曾几何时,他一度以为眼前这个聪明机智的女人,只是她自己人生的主演,而自己,不过是台下的一名观众,只能带着欣赏的目光站在远处。可如今,他竟然可以走到她的身旁,在她任何需要他的时候,与她并肩。想到此处,苏映棠突然有些热泪盈眶,他觉得人生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上天是如此地厚待于他。
一曲舞闭,妙龄女子坐了下来,不知何时,她的面前多了一架古筝。女子开始抚琴,音乐由低至高,而刚刚从后面传出来的音乐,则由高至低,逐渐被淹没。
妙龄女子的手指在琴弦之上跳跃,轻舞飞扬一般,是那么的游刃有余。
乐曲倾泻而出,如梦如幻。舞台上的灯光也渐渐明亮起来。这时,大家才看清,原来这宛若世外仙姝的女子,正是沈家的二小姐——沈书悦。
比起沈大小姐的张扬与魄力,沈二小姐沈书悦的内敛与沉静似乎更加令人心驰神往。
不知何时,蒋思仁已悄悄地走到了苏映棠的身边。
苏映棠一看是他,便问道:“你那边的事,进展如何?”
“你放心,一切顺利。”蒋思仁胸有成竹,然后看着舞台若有所思道,“你觉不觉得,书悦很像以前的书怡?”
“抱歉,无论是以前的沈书怡还是以前的沈书悦,我都不认识。”说完,苏映棠拍了拍蒋思仁,“那你慢慢看,不过得当心啊!”
沈书悦的琴声让人如痴如醉,待一曲终了,台下观众依然意犹未尽。过了好一会,才开始有人鼓掌,接着,台下掌声雷动。
沈书悦一出场便技惊四座,沈家二小姐才貌双全,与沈大小姐各有千秋的美名更是很快便在上海滩传播开来。
沈洛伊一石二鸟,“沈记”更是名利双收。这是沈洛伊苦心孤诣为沈书悦打造的舞台,以后,“沈记”就是她的主场了。自己走之前,一定要给沈书悦,给“沈记”铺一条康庄大道。
有好音律者事后查访,沈书悦当日所奏曲子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可惜一无所获。就连沈书悦本人也十分好奇,姐姐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这首曲子。
“如果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弹奏那首曲子,我就告诉你。”
沈书悦不解:“为什么呢?”
沈洛伊急中生智道:“因为我答应过我的朋友,我不想食言。”
“既然如此,我答应姐姐就是。那姐姐现在可以告诉我那首曲子的名字了吗?”
“叫《千里之外》。”
“这曲子是姐姐的朋友写的?”
沈洛伊此时的心比她的肾都虚:“嗯……”
“那姐姐的这位朋友叫什么呢?”
“……他姓周,呃,这不重要。对了,书悦,我正好有事想跟你说。”
“姐姐有什么事吩咐便是。”
沈洛伊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本子,递给沈书悦道:“这是‘沈记’未来几年的活动企划,上面的内容你可以作为参考,到时候,还是得见机行事啊。
“还有,再过几年,‘沈记’的那些老掌柜们,就该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到那时,你可要想想怎么安顿好他们。”
沈书悦有些孤疑地看着沈洛伊:“这些事都还遥遥无期呢,姐姐到时候再交代我办也不迟啊,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就……?”
沈洛伊继续道:“还有一件事你要记住,书霆虽然年纪不大,但却在做着正确的事。我希望你以后能全力支持他,任何时候都要相信他。”
看沈书悦默然不语,沈洛伊用力道:“书悦,答应我!”
沈书悦机械地点了点头,然后一只手就被沈洛伊的手紧紧握住:“书悦,‘沈记’托付给你,我很放心。”
沈书悦显然被吓了一跳:“姐姐,我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沈家的当家,为什么要把‘沈记’托付给我呢?”
“因为,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沈书悦大惊:“姐姐要离开?是跟苏先生一起么?那我可以等着你们回来呀。”
沈洛伊黯然道:“不,书悦,只有我一个人离开。对了,这件事,你要替我保密啊。”
沈书悦不知为何,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姐姐你要去哪里,我只想跟着姐姐,我不想当什么‘少东家’!”
沈洛伊看着沈书悦,毅然决然道:“书悦,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聪慧如你,我想你可能也猜到几分了吧——我其实,我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沈书怡。”
沈书悦拼命摇头,真希望这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沈洛伊接着道:“但这些日子,我真的把沈家当成了我的家,把你们当成了我的家人。”
沈书悦泪水决了堤一般:“不,不,姐姐,你就是我的姐姐。”
“书悦,我很高兴能来这里,能在沈家和你们一起生活,但我现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必须离开,以后,沈家就交给你照顾了。”
沈书悦哭得撕心裂肺:“姐姐,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姐姐……”
几天之后,沈洛伊和梁卿月聊完公事,叫住了她:“卿月,我有事要跟你说。”
梁卿月也觉察出了今天的气氛有异,认真道:“什么事?”
“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上,你能帮我两个忙吗?”
“你沈大老板开口的话,别说是两个……”梁卿月看沈洛伊没有要开玩笑的意思,话锋一转,“行了,你说吧!”
“我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能像帮我一样的帮书悦,可以吗?”
“看你这么郑重其事的交代,没问题,我答应你。不过——你是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么?”
“是的。我也许,就不回来了。”沈洛伊鼓起勇气道。
“啊?沈书怡,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梁卿月气急败坏道。
“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那么认真过,卿月。”
“我俩朋友一场,你都要走了,现在才通知我?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对不起,卿月,这个决定下得很仓促,我也是身不由己。”沈洛伊解释道。
“那苏映棠知道吗?”
“这便是我要你帮我的第二个忙。”
“你连他都瞒着?你还想让我帮你一起瞒着他?不不不,我做不到!”梁卿月摇头摆手道。
“卿月!”沈洛伊恳求道。
梁卿月无奈:“好吧。不过在你走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最好不要让我跟他碰面,不然我真的无法保证。还有,你必须得给我一个理由。”
“卿月,你信不信命?”
“啊?”
“我以前是不信的。你看我,一个闺阁大小姐,却凭着一己之力,重振家业,春风得意,和蒋思仁退婚,和苏映棠恋爱,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后来我发现,有些事,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敌不过命运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卿月,我有点累了,我想出去走走,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但是现在,我只想离开这里。”
梁卿月上前一步,搂住沈洛伊:“书怡,你放心,我会帮你看好书悦,看好‘沈记’的。只是你走得那么突然,我有点,有点舍不得你……”
沈洛伊动情道:“等我散完了心,安定下来之后,一定会跟你联络的。说不定,你也会有机会来看我,那时他乡重逢,我们再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好,一言为定。”梁卿月虽然极力在笑,却早已泪流满面。
出发前的头晚,沈洛伊跟沈家人说,自己心里有一个遗憾就是从来没有出过国,因此想找个机会去国外看看,她不在的时候,“沈记”会交给书悦打理。
沈洛伊总是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全家人虽然震惊她的决定,但也习惯了她的“独断专行”。大家都道是沈洛伊工作辛苦,以为她不过是出去休息一段时间便回来了。
第二天早饭时,沈家长辈虽然担心,但也只嘱咐她小心安全,注意身体之类的。只有沈书悦知道,沈洛伊不会再回来了。
沈洛伊笑意盈盈地离开了沈家,当大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回过头,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沈洛伊刚要迈步,大门倏地再次打开,她看到沈书悦就站在门口,而沈书霁、沈书霆和姜婉婷就站在沈书悦身后几步之遥。
沈书悦追上前道:“姐姐,让我们送你过去吧,至少到码头……”
沈洛伊不忍:“书悦,听话,都回去吧。”
沈书霁道:“书怡,出门在外,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散完了心,就赶紧回家,知道吗?”
“我知道,大哥。”
“大姐,你也真是,出去玩也不带上我们,再有俩月我就放假了……”沈书霆撒娇道。
“书怡,昭宝还等着他的大姑姑回来,跟你说法语、弹钢琴给你听呢!”
沈书悦控制不住自己,只边哭边道:“姐姐,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沈洛伊怕沈书悦露出马脚,走过去,搂住了她,然后小声道:“书悦,我安顿好之后就会联络你的,你放心。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答应我。”
沈书悦泣不成声:“我答应你,姐姐。”
终于,在大家的目送之下,沈洛伊上了车。沈洛伊第一次如此艰难地说道:“走吧。”
车才刚刚起步,司机老徐便道:“少东家啊,二小姐今天这是怎么了,从小到大,我都没见二小姐哭得这么久,这么伤心过。”久久没有人回答,老徐抬头看了眼后视镜:“咦,少东家,你怎么也哭了?”
“风太大,眯了眼。”
“哦。”老徐没有再开口,只悄悄地把手伸到窗外试了试,心里直犯嘀咕。
虽然不明就里,但沈书霁还是看得出来,沈书悦的表现不同寻常,这哪里像是在送行,这完全就是生离死别嘛。
轮船刚刚起锚,沈洛伊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甲板上东张西望,明显就是在找人。沈洛伊只好叫道:“归雁!归雁!”
归雁听到喊声,高兴得冲到沈洛伊的面前:“小姐,可算是找着你了。”
沈洛伊本来打算问她怎么会在这儿,但转念一想,道:“是书悦让你来的?”
归雁点头:“是的。二小姐怕大小姐一个人出门在外,照顾不好自己,所以就让我来了。”
沈洛伊明白沈书悦的用心良苦,看来她也是早有安排。
此时已是初冬,海上风大,归雁又是第一次坐轮船远行,吐得那叫一个七荤八素、六亲不认,全靠沈洛伊在一旁照料。
归雁却扭扭捏捏,总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本来是来照顾小姐的,现在反倒成了她的累赘,一想到这,又吐得更加厉害了。
沈洛伊倒是驾轻就熟,想当年她总是照顾人菜瘾大,经常喝到烂醉的许子清,这情形也就半斤的八两吧。
看着归雁那奄奄一息的样子,沈洛伊想想之前自己还抱怨中国到法国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就知道当初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现如今,轮船一路要经香港、新加坡,由苏伊士运河过红海,再到地中海,最后才到达法国,真可谓是万水千山,道阻且长。
过了几日,归雁才稍有好转。
沈洛伊道:“归雁啊,你说如果你这只大雁再也不能回去的话,你会怎么办?”
“小姐去哪里,归雁就去哪里。”
“你真的这么想?”
“归雁从八岁起开始服侍小姐时,就是这么想的。”
“那有一件事我现在就得告诉你,我这次出来,是不打算回去了,所以如果你还想回上海的话,到香港之后,我可以帮你买返程的船票,你依然可以回沈家,我相信书悦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那可不一定。出门前二小姐跟我说,要么我跟大小姐一起回沈家,要么就不要回去了。所以归雁现在是无处可去了,只能跟着大小姐。”
“嗐,这个书悦!”沈洛伊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二小姐跟归雁说的时候,归雁还不信。小姐为什么不回去了呢?全家人都在等着小姐呢。哦,对了,还有苏先生,难道小姐连苏先生也不要了么?”
“……他,一个大活人,哪轮得着我要不要。呃,言归正传,你要想好了,我现在要去的可是巴黎,而且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回上海了,你做好准备了没有?”
“归雁自小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是到了沈家,到了小姐身边之后,才有一口饱饭吃,才有一身干净的衣服可以穿,就连归雁的名字,都是大小姐给的。小姐从不打骂归雁,待归雁如亲妹妹一般。现在,更是教归雁读书识字,大小姐就是归雁的再生父母,就是归雁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就算这样,大小姐还要赶归雁走么?”
“那好,不过我们得先立个规矩。”
“什么规矩?”
“归雁啊,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小姐了。”
“啊?小姐不是同意归雁留下来了么?”
“我们以后不做主仆,只做朋友好不好?”
“小姐,这可怎么使得,归雁不敢、也不会做小姐的朋友啊!”
“这个不用着急,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