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交汇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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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研究中心

2023年的春天,海子辞了西北戈壁滩旁的新人类研究改造中心,踏上了前往BJ去的火车。从此,他开启了自己的新生活。

说来,海子前去BJ的原因也无他,只是去看看与自己有些瓜葛的女人罢了。远在新疆戈壁滩的研究中心的时候,他便心神不宁,没能静下心去料理自己的工作,由于他长相丑谲,公司并将他开除去了,丝毫不念他当牛做马的苦干,这让海子第一次品尝到了弃妇的苦楚,不过很快那种感觉便烟消云散去了。

原本被赶出公司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海子却与之相反,他表现出预料之中的高兴,虽然远没有兴高采烈的程度。对面将自己扫地出门的公司,海子生了感激,这与他想回到南方谋生的想法不谋而合。

海子所在的公司,准确地说是前公司,是研究灵长类灵魂和良知的机构,整日整夜地对研究所里的类人猿进行行为和认知的提升,以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让所有被研究的对象都能成为符合社会进步和引领时代发展的新人类。做这类工作,其实也不需要多少学历,需要的只是几个证件,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新人类改造资格证,倘若没了这证书,你要有登天的本事也是徒劳。

当然了,除了刚刚所说的证书之外,最为紧要的还需要有耐心,毕竟要改造新人类需要超出常人的耐心,倘若失去了耐心,那一切将无从谈起。海子前公司最为核心的工作内容就是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去观察被改造的类人猿是否出现不符合新人类的旧行为和旧道德,要对此进行及时有效的干预,并作进一步的评估,以用来下一步的改造。

说到耐心,海子作为机构的一员,是出了名的没有耐心。这也是他决定离职回到南方工作的原因。随着工作的不断推进,原先让他痛苦不迭的被研究对象慢慢可以给他带来莫大的精神愉悦,这是他第一次从跟猴子打交道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乐,真正让他憎恶的恰好是自己朝夕相处的那帮同事。说起同事,海子大多都是认可的,毕竟他们能力不俗,为研究所带来了不起的成就,就在离职前的三个月,研究所在众研究员的努力下终于让一只通臂猿开口说了人话,差点还得了诺贝尔生物学奖,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证明通过类人猿改造新人类的计划的可行性,倘若加以几十年研究,由类人猿改造而来的新人类完全可以代替人类,对地球文明进行新的改造,这是研究所最大的目标,企图用新人类替代眼下的旧人类,终极目标是拯救地球文明,让地球文明得以延续,抑或是创造更高级的文明。

可是现在,海子对那帮同事的热情却永远地冷却了。他对他们只有无尽的失望,就像当初他看到自己爱慕的女生接受同班一个丑男生的情书一样。他感觉自己看人不清,真是秽眼识猪,也怪自己眼拙,他恨不得亲自戳瞎自己的双眼。他想象着用中指和食指戳向自己的眼睛,两根手指轻轻地插入眼球,便让他疼得受不了,他只好作罢。又想到自己因为看错了人成了瞎子,那岂不是可笑。想到此,他冷冷地笑了笑,把自己的眼睛留起来看明天的太阳,以及太阳底下的一切。倘若他狠下手,这世界上又会多了一个终究被摔死的瞎子。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也正是海子在研究所的最后一个星期。他原本欣喜若狂,收拾了一番自己的办公室,想到要跟自己朝夕相处的研究对象告别,却也生了离愁别绪。其实他大可不辞而别,研究所早已经从别的研究中心借调了一个新的研究员,海子一走便可以填上他的坑,无所谓什么交接的。

最后一个星期的最后一天也到了,海子拿上了院长盖了章的辞职信,那红色的印章似乎格外地醒目,深深印在海子心头。海子惊愕了几秒,回过神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离开辛辛苦苦工作了好多年的研究中心,不禁悲哀起来。此外让他惊奇的是平日里吝啬鬼投胎的院长竟然主动给他递了一支烟,并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大概的意思是像海子这么有才华的人离职是研究所的天大的损失,同时也祝愿他在往后的日子里好事连连,不要忘记了在研究所里待过的日子。

面对院长突如其来掏心窝子的话,海子感动得鼻涕四流,抽烟院长递来的香烟,海子放下自己高高翘起的二郎腿,像个孩子一般乖巧起来。面对院长突如其来的慷慨陈言,海子的心也软了下来。一开始海子便瞧不起这个头上没长几根头发的院长,尤其是海子听说院长的最高学历才是中专的,海子的鄙视愈发强烈地生长。研究院之所以长期做不出什么拿得出手的成果来,完全是由于院长的无能,同时和众研究员的不上心是分不开的。但是此刻,海子的心也软了下来,终究人心都是肉长的。研究中心的院长的心似乎比起海子的心来更柔软,更有温度。这得益于院长能说会道的嘴,以及海子那颗敏感的心。

寒暄没多久,海子别了院长,回实验室看望了一眼自己的研究对象,他强忍着泪水,不愿记住那些灵长类的眼睛。作为一个研究员,它们本是自己的研究对象,没必要生了什么格外的情愫,但海子毕竟是海子,他还是没忍住动了离别的坏情绪,在实验室里放声大哭起来。他多么想让那群被关在实验室的灵长类们知道这是它们最后一次见到自己,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它们。可惜,它们终究是听不懂人话的猴子,不会对海子的离去有任何的想法来。或许它们也是有什么感情在的,只是羞于表达,海子如是想着。离别是短暂的,关于离的回忆确实长远的,这说来也是海子的幸福,虽是最后一面,却也成了下次见面的什么臆想。尽管他那时对研究所的的很多事物恨之入骨,却唯有那群自己的研究对象是个例外。

知道海子要离开,以一种不怎么体面的方式,然而办公室的一帮却没说什么,即使海子抱着自己的几本书走出办公室,那群他朝夕相处好多年的同事仍忙着自己的事情——说闲话。这种情形海子是不惊讶的,他对人情淡漠这种事情也并非是第一次领会。退一步说,大家并非是来研究中心研究什么伟大的事业,都只是借研究之名来养家糊口罢了,这也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挣他个碎银几两。至于科学精神的不坚定和丧失,他们自然是心不在焉的。喜鹊专注于建造自己的美窝,研究所的研究员也想像喜鹊一般只专注于装修自己的新房子,对其分内的伟大事业却不怎么在意,这也是海子痛恨他们的一个原因。当然,他们并不理会海子的批判,就像乌鸦在简陋的窝室里还讥笑喜鹊的窝子一样,这其中有可笑的成分。

面对毫无研究精神的一堆同事,海子也提不起什么多余的兴致,与早有心理准备的离别会面,海子自然坦然许多,既然有些事情无法改变,苦笑着面对也是一种策略,也可以说是一种勇敢。

海子将自己的一堆书装进红色的袋子中,朝着办公室的一帮研究员大声叫了句:同事们,再见了!

没人理会海子的临别感言,都在忙着自己的研究,专心致志地说一些什么笑话来,闲话中大多是一些废话,废话中夹了许多鬼话,终究是一些没研究精神的科学家所说的什么关于空虚的一些毫无意义的扯淡的话。海子没有闲情雅致聆听他们重复了很多年的旧话,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走出研究中心的瞬间,他如释重负,像得到了什么自由似的。他头顶的天空似乎更高远了去,天空中的云朵也愈发地惨白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研究中心如大型工厂一般的研究中心的建筑,那里有他熟悉的一切,有消息相伴的灵长类动物,当他踏出大门的一瞬间完全和他失去了关系。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来,关系!那离婚的女人是可以称为前妻,那分了手的女人叫前女友,但离开了自己多年的研究中心,他一时不知怎么称呼和自己刚结束劳动关系的单位,或许可以称作前司。想到此,他不禁苦笑起来。

出了大门,海子将自己装了几本书加之研究资料的红带子扔进了电瓶车的货篮中,骑着车子往陈老汉的商铺去了。忽而,他想起跟着自己多年的自行车还在研究中心的停车场里,但为时已晚,海子索性撇下自己的爱车。倘若有什么人需要骑车,像自己一样酷爱在工作之余骑行流浪,就让不曾见面有缘人大胆地拿去用吧。一辆自行车而已,我不骑,总会有人拿去骑。权且做个善良的人,这是海子留给西北研究中心最后的礼物。很快,脑海中已经不再是自行车的念头,海子打算和陈老汉道个别,也不枉多年的交情。

在西北研究中心,海子并未结识什么多余的人来。他倒认识几个他认为还不错的人来,大多是平时里的生活中所认识的,海子在工作之余会和他们说一些有的没的,一来二去也便熟识去了。

海子将新买不久的电车停到了陈老汉的商铺跟前,把手插进裤兜走了进去。

海子朝商店里大声喊了一声:叔!

很快,商铺的里间传来一个男人的沙哑的回应声。

“嗳……”

出来的男人六十多的年纪,头发多半白去了,长得精瘦,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衣服,满脸的笑容,露出一口的白牙。

海子见了陈老汉,也挤出点笑容来。

“对啊!来了。”

说完,海子掏出香烟点了起来,站在收银台跟前。

“今天不上班吗?”

陈老汉微微弓着腰,仍是满脸笑意地迎着海子看。

“不上班了,不需要上班了。”

“今天不是周二么?怎么不上班呢!你们研究中心放假了?”

陈老汉不解地问了起来,老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去不见。

“我啊!辞职了!不需要上班。”

“怎么好端端的就辞职呢?不是上班上得好好的吗?”

“哎!一言难尽。今天是给您老人家辞行的。”海子猛吸了一口烟,就着吐去的烟气说着。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安心,我那小儿子到现在都没找到工作。”

说着,陈老汉便收紧了自己的瘦脸,一副愁容。

“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刚毕业的小儿子么?”海子问,不停抽吸着手里的纸烟。很快,陈老汉的商铺里变得烟雾缭绕起来。

陈老汉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了话。

“就是我上次给你说的那个,去年不是刚从上海毕业回来,一年了都没找到什么工作。整天在家发简历,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

“他还年轻,这不刚毕业!工作慢慢找,一定会找到的。”

说完话,海子掐灭了烟头,往一个满是烟蒂的玻璃杯里丢了进去。

“现在的大学毕业生都不好找工作啊!”陈老汉长吁短叹起来。

海子不想聊什么工作的问题,转而岔开了话题。

“叔,吃饭了吗?”

“没呢!刚下了点面条。我去看看!你先拿个凳子坐着。”说完,陈老汉回转到里间看自己的面条去了。

海子把一旁的高脚凳搬到玻璃门处就着冰箱坐了下去,又掏出一根纸烟点了起来。见小商铺里满是烟气翻腾,海子生了不好意思,将玻璃门推开一道缝,好让烟气跑将出去。

不一会儿,陈老汉端着自己的一碗白面回到收银台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你吃了么?要不我给你盛一碗去。”说完准备起身去盛面去。

海子见陈老汉热情了起来,连忙取了凑到嘴边的纸烟推却。

“不了,不了……你且吃自己的,不要管我。我已经吃过了。”

“你尝一尝!这是我们老家的浆水面,对身体可有好处了。这面还上火新闻联播呢!”说着,笑了起来。露出些许的满足和骄傲的神色。

“我听说过这面,也吃过那么一回。但是那个味儿接受不来,没吃几口便浪费了。”

“我们老家经常吃这个,尤其到了夏天,家家户户都吃这浆水面消暑,对身体可好了。”

陈老汉坐将下去,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自己下的面,发出哧哧拉拉的声音。西北人吃面都是这副样子,这是海子在西北生活多年见过最多的吃面相。虽然看起来很不雅,却也吃得痛快。或许吃相也能看出一方人的性格来,不拘小节,看似粗鲁,却也生了豪放的兴致来。这是生为南方人的海子所不具备的,他从小因为吃面发出不好听的声音来,被其父亲训斥了一顿,弄得他眼泪汪汪,毫无吃面的食欲。从那以后,海子吃任何条状的食物,都尽量不会发出什么动静,就像偷吃鱼干的流浪猫,吃什么东西都尽量避开声响来。

“可能好是好,却吃不习惯。”

说话之际,海子从冰箱中掏出一瓶可乐喝了起来。每次抽完纸烟,都令他口干舌燥,嘴里都是烟草的苦涩,来点儿碳水化合物是很解渴的,这对海子而言也是件幸福的事情。海子容易满足满足的男人,一瓶可乐,一包香烟就可以收买他所有的良心。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去?”

陈老汉吞咽完口中咀嚼的面抬起头看着海子问道。

“估计就这一两天了,还没看车票。”

“这么快,回去也好,一个南方人来这么偏远的地方也不容易。”陈老汉又低下头去,又吃起了自己的浆水面。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海子深知这西北老人定是要与面食打一辈子的交道去了。

想着,海子喝了口可乐,又点起了一支烟,在陈老汉跟前喷起了烟雾。

“是啊!好几年了。有那么一两年了,自己不曾回家去。尤其是疫情那一年,真是苦闷。整日在研究中心,不得出行。人都快逼疯了!”

“那段时间,确实艰难。我们做小生意也都不容易,很多小商店都倒闭关门了。大半年没有任何的收入,这房租都拖欠很久了。最近又一个劲地过来催,简直没办法,像你们每个月都按时发着工资,强过不知多少人。”

陈老汉忽而停下自己的筷子来,仰起头讲起了疫情期间的艰难日子来。

“大家都一样,都很为难。有段时间买不到烟,差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没烟抽真是煎熬。”

“我以前也抽烟,不过后来戒掉了。”陈老汉兴气定神闲地说了起来。

“我倒也想戒烟来着,却始终觉得没有借掉的必要,人活着的时候,总是需要一些不良的嗜好来打发时间,不然活着难受。”

海子抽着烟,不知为何和陈老汉说起了戒烟的话题。小商店里时不时会有人来买小零食烟酒之类的,那玻璃门一会儿紧闭,一会儿又被海子推出一个小缝隙来。小商店里装个一个招财猫,倘若有人拉开玻璃门走了进来便会发出“叮咚”的声音来,紧随其后的会发出响亮的一个女声——欢迎光临。

对于这个声音,海子自然是相当熟悉的,熟悉到有时都忘记了这种声音的存在。

偶尔也会有什么男人来赊烟抽,那柜台上的招财猫又会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欢迎光临”的话来,对于这样的顾客来说陈老汉也会笑脸相迎,只是嘴里说些搪塞的话便打发走了。等到那些赊烟的人刚离开自己的玻璃门,那道玻璃门又会自动回缩起来。这是陈老汉又会调侃上几句,大多是说他们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之类的话。偶尔也会加上谁谁谁赊了多少的烟酒钱,几个月过去了都不曾还钱一类的抱怨话。

海子看着柜台上的招财猫,陷入自己的想法之中。招财猫逢人就说“欢迎光临”的客套话,但讽刺的是摆放了招财猫的店主人也有自己不欢迎的顾客。或者顾客真的就是上帝,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喜欢上帝的降临。这也是上帝并不怎么光顾人间的原因吧。

“你怎么突然就不干了呢?出了什么事情吗?”陈老汉端起自己的碗艰难地直起身来,正要往里间走去。

“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就是单纯地想回老家发展去。这儿离家太远,心都憔悴了。可能是自己受不了边疆的苦寒了。”

“回家也好,我看你也很少结交朋友。总是独来独往的。”

“说来也不是没朋友,只是懒得去认识。大多数人没必要打交道的,说太多话没什么意义。”

海子发表着自己对于交朋友的话,陈老汉端着碗往里间又去了,没一会儿工夫,又端着一大碗面走了出来,又坐回自己柜台的椅子上去,把碗放柜台上又埋头吃将起来,嘴里仍发出哧哧拉拉的声音。

“那个胖胖的研究员怎么最近见不到他了?都不见他来买东西。”

陈老汉一边吸着面条,一边问。

“你说的是蒲研究员吧,他被调到别的研究室去了。”

“我说呢!怎么好久不见他来这儿买烟抽了。”

“他老早就调走了,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偶尔在手机上聊上几句。”

“他也没结婚吧?”陈老汉又问。

“没呢!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他性格羞怯,不敢与异性搭讪。”

很快又来了一个高个子的顾客,腆着一个大肚子,生得肥头大耳的,一看就是能吃能喝的主儿,那男人一拉开玻璃门,那招财猫又说了熟悉的话。海子也停下了嘴,打量着眼前的顾客。一看到生得肥胖的人,海子心头又会生出一些厌恶,他好像和那些身材走形的人到底是水火不容的。一看到他们大腹便便的样子,海子立马会想到好吃懒做、贪得无厌之类的贬义词来。

陈老汉微笑着,又迎接着自己的上帝。海子认得这个男人,他在某个单位上班,是端了铁饭碗的公职人员,对于这样的老顾客,陈老汉自然会拿出自己的所有热情来,以确保这眼前的上帝再一次光临自己的小商店。这些顾客肯定是不差小钱的,他们大多成群结队地来到陈老的店里买烟抽,他们从不买那些便宜的纸烟抽,他们大多买的是那些卖不出去的烟。倘若要招待什么领导来,他们只会让陈老汉给他们拿烟柜里最贵的烟。

海子有时也见同时买两种烟的男人,他们同样是身居政府机关,或者在某个国企上班的体面人物。他们身上同时装了两包不同价格的烟,平日里自己抽的是价格低一些的烟,等见到职位高于自己的什么人,他给对方递过去的自然是价格要高一些的烟。自从海子亲眼目睹这样的场面,他才知道原来抽个烟还有这等的讲究。

等买烟的高个子胖男人离开商店,陈老汉又收了自己的笑容,埋头吃着自己的浆水面。

海子看着眼前的陈老汉,煞有介事地问了起来:

“叔!你最近怎么自己动手做起饭来了?”

陈老汉抬头看了看海子说道:

“最近家里出了点事?只得一个人做点饭吃。”

说来海子和陈老汉认识很多年了,头一次听陈老汉这样谈论起自己的家事来。想必这陈老汉已经把海子当成自己亲人一般对待了,连家中生了什么坏事情都与他说了起来。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陈老汉主动说起自己的家事来,确实也并未将这远道而来的海子当了外人。

正当海子惊诧之际,不知是魔力让海子迫切地追问了起来。

“叔啊!这家中的事情不严重吧?”

当海子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埋头吃面的陈老汉缓缓抬了头,露出老人特有的隐忍,其中夹了天大的委屈。陈老汉抽了抽鼻子,又镇静地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控制内心的坏情绪。

看陈老汉如此面貌,海子忽而生了愧疚。毕竟打听人家家事总是不适宜的。没多少男人愿意让别人窥探到自己内心的柔软。

陈老汉沉默了一会儿,只是一个劲地把头埋进自己的碗里,只见他灰色的头在柜台上方微微摇晃着。很快收了碗筷,往里间走去了。

随着陈老汉的沉默,海子的不安也愈发添了起来。他自觉自己无意间犯了什么错误,给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老汉造成了伤害。海子又点了根烟,把头往身后的白墙上靠了上去。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海子陷入自己的痛苦中,这天底下到底存在什么幸福的人吗?关于幸福的想法又出没在海子的脑海中,这让他的头微微泛起胀痛来,他嘴里的纸烟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味道,愈发苦涩起来。

随着噼里啪啦的一顿乱响,陈老汉又回到自己的柜台坐了下去。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是些小事。”老人终于打破了自己的沉默,他脸上露出苦涩后的坚韧,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生了和整个世界决裂的坚毅。

“那就好!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海子抽着烟,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经常有替别人操心的坏毛病。

“大儿子不是在政府上班么,非得去做什么投资,亏了一些钱。现在又让我给他凑钱,还要去做什么别的投资。”

“原来是这样,可能他也年轻,做了一些不好的决定!”

“他小孩都上小学了,已经不小了。我没见过这么没本事的人,长了老实人的脑袋,非得去吃聪明人吃的饭,自找苦吃。”

说到这儿陈老汉激动地站起身来,眼神里满是怒气。这和他迎接顾客的笑脸相比,已经成了海子陌生的模样。说到底老人还是藏着血气的,只不过把怒气撒向自己的大儿子去了。

看平日里和善的陈老汉忽而换了一张脸,海子内心变得不自在起来。老汉定是和的大儿子生了巨大的分歧,海子暗想。

“说不定下一次就好了,我虽然对投资一窍不通,但总会有赢的时候,就像买彩票,买多了也会中的。”

“这种好事还轮不到他,我知道他什么德行。他只需要在政府好好上班,足够他体面地活着了。他现在有车有房,成家立业。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陈老汉把双手撑开,在半空中比划着,越说越气。

“过段时间就好了,家里头出了什么坏事情总是令人窒息的。”说着,海子把烟蒂丢进玻璃杯中。

“我上大学的时候偶尔也会和自己的父亲置气,那确实不好受。不过现在想来也是没必要,父亲毕竟是父亲。自己现在已经老大不小了,能理解我的父亲。我想你大儿子也是一样的。”

陈老汉慢慢平静了许多,又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去了,鼻子里还传出呼呼的粗气,他欲言又止。思考了一会儿又说:

“他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他做事情从不考虑后果,由着性子来。”

商店外头又有几个年轻女生走了过来,陈老汉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露出迎接顾客的微笑来。

海子也从玻璃门背后的板凳上站了起来伸了伸腰,往里头走去,低着头看了看那摆满货架上的各种酒水。他打算喝点儿酒水,就当是给自己壮行。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从老汉这儿买酒喝了。想到此,心儿莫名沉了下去,似乎有一滩烂泥堵住了心门。

那几个年轻的女生买了零食急切地走出了小商店,应该是被海子的烟气熏坏了口鼻。

“最近酒水卖得好吗?”海子问。

“还是老样子,没多少人买。这儿的人虽然说喜欢喝酒,但不怎么买贵的酒。一直卖不出去。那工地上的那帮人隔三差五地会过来买些贵的散酒。这儿人少,生意不好做。”

海子见那几个女上帝走了之后,陈老汉又将自己的微笑打包收好,又露出不得了的愁容。他似乎仍在自己和大儿子闹矛盾的坏情绪里,看得出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

海子对于自己要回南方的事情已经忘的一干二净,眼下他着急上火的是如何处理掉自己电瓶车。一个电瓶车他断然是不能骑到BJ去的。

海子跟陈老汉说起自己刚丢了自行车的事情,老汉立马问了话:

“我看你骑了电车,应该是你自己的吧?”

“对啊!是我的。刚买不久,没骑多久。现在急着要处理掉。”

海子心情烦躁起来,他一时半会找不到买主。他正在为不能带走的书籍和电瓶车而发愁,说到底是为了钱而发愁。他早已经花完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而研究中心早在上个月便停发了他的工资。眼下,他只能将能变卖的任何物件统统贱卖去,好凑些路费回到南方的故乡去。他是个月光族,从不积攒什么钱物,他大部分的钱都给女人输送去了。他打算凑些钱,先到BJ找那个女人问个清楚,好将自己将燥热的心彻底捂死,他也好轻装上阵,奔回属于自己的南方去。

见海子急于出售,陈老汉又知趣地问了起来:

“你的车现在就要卖吗?”

“对啊!没人买。我已经托人帮我打听买主,只要有人愿意接手,随便卖个几个钱就行。”

“那还不如卖给我,我早就想买个代步车,只是一直没时间去买。我看你有意卖车,你索性开个价!”陈老汉忽而成了商人模样,和海子商量起买车的事情来。

“我不好意思开价啊!还是老叔你开个价吧!”海子一谈起钱来便畏手畏脚,说不出什么话来。

“还是你开个价吧!你看我们都认识好多年了。我是买主,怎么能先开口呢!”陈老汉嘻嘻地笑了起来,露出自己的才华来。

“刚买不久,就骑了几回。花了好几千买的,我也不知该卖多少钱!”

“你不是说托人帮你卖吗?你给他说的是多少价,我再给你还价。你说来我听听……”

经不住陈老汉的喉舌,海子实诚地说出了价钱。

“五百啊!算了,我再给你加一百!六百块钱,你把车转手给我,反正你也带不走。你看怎么样?”陈老汉爽朗地说着,脸上的笑容又浮现出来,却不像先前迎接顾客的那种微笑,他此刻的笑容中似乎带了诡谲。

必须读书人的面子,海子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在一圈挤出的笑容里勉强地点了点头。

陈老汉没说什么,立马给海子转了六百块过来。海子收了钱,陪他熬过了一个冬天的新车又像先前那实验室的类人猿一般和自己作了别。从拥有到失去,只花了收下钱的半秒钟。他的心堵得更严重了,这次不像被什么烂泥巴堵住,而更像被坚固的水泥封住了,那水泥墙很快失了水分,将自己的心和这个温暖的世界完全隔离开去,被关在一个缺了阳光,同时里头的氧气也所剩不多。他快要窒息而亡,索性掏出一根烟又点了起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浪费自己用钱买到的物件。这卖车的钱还不如自己买车时的零头,他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海子抽了烟,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些笑意来。他不想让认识多年的陈老汉看出他内心的悔意,这会让他难堪。

陈老汉跑到店门口看了看自己白菜价购买的代步工具,喜上眉梢。海子跟了出去,将自己装了书的红袋子从货篮里取了出来,将车钥匙递给了陈老汉。回到店里,陈老汉从烟柜里取了一包烟递给了海子,说是自己请他抽的,不要钱。

海子好意拒绝几番,拗不过老汉,索性收紧裤兜。他起身付了可乐和烟钱,拿起自己的行李正准备往商铺门口走出。

陈老汉连忙追了过来:

“这烟是我请你的,你快要走了。算我请你的!”

“叔!回去吧!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是两码事。我不能平白无故接受你的礼物。你多保重,没人买东西的时候多休息!我先去了,有机会再见了。”

说着,海子提着自己的红袋子往来的路上折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