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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分手

兰海萍上了初二,好像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不再唤英男为“英男哥哥”,也不再问他自己不会的功课。两个人在家门口或路上相遇时,她会抿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也报以一笑,心里诧异不已。她越来越容易害羞和沉静,谁和她说话,她就动不动脸红,常常几天不和别人说一句话。南青儿悄悄地对王清说:“我的女儿到青春期了,成大姑娘了。”

这一年刚一入冬,老爸患病去世了。丧礼办得非常隆重:李家并没有通知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人们都是自发地来送葬,足足有五六百人,里面甚至有只和老爸见过一面的或是听说过他的人,这些人在路上见到了大队送葬的人,一问送的是老爸,二话不说就跟在后面走。老妈没有去,嘱咐儿子一定要往骨灰盒里放上一把瓜子。她太悲伤了,动不动就昏倒……

丧礼过后不久,李氏夫妇双双调到大连工作,本来要带老妈一起去,她死活不肯,说要留在这里继续种太阳花,什么时候没有力气种了,她也就死了,一番话说得人心里酸酸的。李英男和奶奶一起留在老家,他正上高三,要是换了地方念书,怕反而对学习不利。

多亏老妈的身体一向很好,很快她从悲伤中走出来。南青儿隔三差五地去看望她,送点老年人常用药品和稀罕吃食什么的。

那一年冬天雪下的次数特别多,有时还是大雪,腊月时,地上踩实的雪足足有半尺多厚,人走在上面,一不留神就会摔倒。屋檐下挨着排地垂挂着冰馏子,有的小孩子还蹬梯子取下来拿在手里当刀子玩。家家户户的窗户上布满霜花,有的孩子不管不顾地常用舌头舔着玩,然后透过舔出玻璃的地方看外面白色的世界。这里的人们爱把大白菜挂在栅栏上晒干,也不往回取,到了冬天再取回屋里用开水焯着吃。现在,这些干白菜上面落满了雪花,冻得邦邦硬的。

兰氏夫妇的感情就和那地上的雪一样,越积越厚,越踩越实,越来越不容易融化。本来,两个人平时还能因为交叉干的家务活而互相支使一下,现在却不然,能干的愿干的自己干,不能干的不愿干的就扔在那里,爱谁干就谁干。海萍看在眼里,心里很是为父母担心,孩子嘛,父母冷淡点没关系,怕就怕不定哪时他们吵起来。于是,她总是悄没声地干活。南青儿爱干净,不干和火炉有关的活,比如生火掏煤灰和煤之类的。现在,兰解放看见她眼里的寒光越来越冷,心里火气更大,不掏煤灰就生火,这样火就生得不够旺,南青儿知道了也假装不知道。

掏煤灰的活儿在兰解放第二天也没掏时就被才12岁的兰海萍在第三天主动地接过。因为父亲一般是五点半生火,母亲六点钟起床做饭,她每天五点钟就得起床。她和母亲住在一个房间,怕惊动了脑神经衰弱的母亲,轻得像只小耗子。掏煤灰不能先洗脸,洗也没有用,一会儿会更脏,还得洗,浪费热水。她穿戴好母亲干家务活时用的白大褂和白帽子,来到厨房,关好门,轻手轻脚地干了起来。煤灰要直接掏到柳条筐里,这种筐上面有一道弯梁,往外倒时得提着这道弯梁。要是兰解放倒,他会将土筐装得满满的,倒两次就行,而兰海萍,就得倒五六次。半个小时后,她干完活,接着洗漱,然后再悄悄地来到客厅看书学习,南青儿起来后以为女儿是刚刚起床。兰解放呢,连问都不会问到底是谁掏的煤灰。

东北冬天早上的五点多钟,如同深夜那么黑,兰家离垃圾点儿远,兰海萍走在路上心里怕怕的,又没有退路,急急地走着,切切地盼望拐弯,因为那样就会看见垃圾点旁的路灯,那没有人气的光亮却带给她些许温暖。这个时间一般的人家还没有起床,也就没有人像她那么早倒煤灰。偶尔见到一两个邻居,她会高兴极了,心里有了底儿,也不那么怕了。

有一天,她提着第三筐煤灰来到垃圾点,倒下煤灰之后,一转身就看见了也来倒煤灰的李英男,她不好意思极了,一是看到了他,二是干这活时让他看到。英男惊呼一声:“怎么是你来倒煤灰,你爸你妈呢?”

昏暗的路灯也没有使海萍的脸红被遮住,她低着头,不知怎么回答。英男猜到是她的父母冷战程度加剧,为了把大人们之间战争的导火索掐灭,小姑娘才干这么重的活,他轻叹一声:“还有多少?我帮你倒。”

她坚决地摇摇头就往家走,他跟着她:“喂,你干嘛呀,人家个子高,有力气,帮帮你,这有什么呀?再说了,我妈我爸这一走,你妈不是还常来帮我和奶奶吗?还有多少?你说话呀。”

少有人关心的她心里感动得热辣辣的,小声小气地说:“还有两筐吧,你要是提,一筐就行了。”

他高兴了,跟着她来到她家门口,在外面等着她把煤灰筐拎出来,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一平筐煤灰拎出来。“你不用去了,等我倒完了就把筐送还给你。”

等他折回来时,她说:“谢谢你。”

他笑了:“这样吧,咱们像小时候玩侦察游戏一样,你呢,每天就把煤灰拎出来放在门口,我负责运,不让别人知道,好不好?”。

“不、不怎么好吧,你还得复习功课呢,怎么好占用你的时间?再说,你家的煤灰不是还得倒吗?我觉得不太好。”

“高考前最重要的是保证身体,我权当锻炼了。就这么定了,明天你要是不送到门口,我会一直站在你家门口等你。”

“谢谢你,英、英男哥哥。”她关上了门。

都快有大半年了,他都没有听到她像以前那样称呼他,他听出她的羞涩来,感动得差点流下泪,原来她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不太好意思和一个男生说话呀!一定是这样的,他的女同学上初中时还和男生说话,一到高中彼此就像仇敌一般,见面理都不理,心里也都明白,那是不好意思的缘故。

一连有十几天,兰海萍把装好的煤灰放在门口,李英男帮着倒。直到兰解放恢复了掏煤灰的“工作”,他们才停止,彼此都觉得有些可惜。

春节放假期间,李氏夫妇主动和单位提出不赶回老家过年,他们新到一个单位,要做得比别人好。到了十五前几天,别人都回单位了,他们才回老家,而且休的是部队的探亲假。本来,李家和兰家每年是大年三十在一起过,现在,就得在十五那天团聚了。南青儿和丈夫一起大包小裹地拎着早就准备好的春节礼物和年货到阿妈妮两居室的住房里。

王清自回到老家还是第一次看到兰海萍,她搂过她,说:“看看阿姨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件墨绿色呢大衣、一套黄色的外衣、一套黄绿相间的毛线围脖、帽子和手套,最后拿出一大包贝壳,这些东西兰海萍都喜欢极了,只是不好意思接,她看着母亲。

“拿着吧,这是你王阿姨给你的聘礼。”南青儿的一番话说得女儿脸红得像一块红布,更加不好意思接了,倒是李英男心里美得不得了,强压着别表现出来。南青儿给老妈的是一块杭州绸缎,问她喜不喜欢,喜欢的话,赶明儿带她做一件中式大襟带扣襻的棉袄。她给李英男的是个小录音机,让他学外语用的。两样东西让一老一少都欢天喜地的。

王清送的衣服之类的东西,兰海萍恨不得立刻就穿上。老妈看出小姑娘的心思,拉着她到卧室里,慈祥地说:“你喜欢就穿上吧,大过年的,老妈小时也和你一样,有了新的就不爱穿旧的。”兰海萍穿上一试,就像是特意给她定做的一般,她美滋滋地站在大衣柜的镜子旁,左照右照的,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长得真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像外国洋娃娃似的。

“海萍,地上冷。快过来跟老妈上热乎炕上嗑瓜子。”老妈说着,用笤帚疙瘩扫了扫火炕上并不多的灰尘。海萍听话地来到火炕边,侧着身子坐了上去。“把鞋脱了,上来坐,快上来坐。”老妈让已上炕来的海萍紧挨着自己坐下,顺手从身边拿过一个细柳条编的小筐,里面放着炒熟的瓜子。

“奶奶,我也来了。”李英男推门进来,见那祖孙二人坐在炕上,一屁股也坐在她们的对面。他见海萍将一枚枚饱满的瓜子放在铺在炕上的小手绢里时,笑着说:“还是你会吃,多多的吃最香了。”

海萍脸一红不理他,他讪讪地也嗑了起来。一会儿,她把装了好多瓜子的手绢递给老妈:“你吃吧。你门牙还没镶好,不好嗑。”

“真是个乖孩子,还知道惦记我这个没有门牙的老妈呀!你吃吧,你吃吧。”

她拼命地摇了摇头,老妈才接了过来。

他傻傻地看着她的举动,意识到自己的粗心,她看见他正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头低下了。

“我还有礼物送给你呢。”他说,然后起身来到屋中的小书桌前,从书桌的“一头沉”里取出一个什么东西来,等他转身时,海萍看清了。

那是一盏太阳花灯。

她立时忘记了平日里的羞涩,两条腿从炕上绕下来,娇声娇气地说:“快递给我,快递给我,英男哥哥。”

灯是太阳花形状,绿色亮光纸做成的四枚大叶子托着圆盘,黄色绉纸做成的圆盘上被他用毛笔来回划上弯线,组成了不规则的小方块,里面是毛笔点上的瓜子。圆盘下当然是凸起的,而且空间很大,是为了放蜡烛的。圆盘上的四条线向上延伸聚到一根筷子上。

“那蜡怎么放里面呀?”海萍歪着头问他。

“你看,下面有个活动的机关,一打开,机关盖子上有个大钉子,将点好的蜡插在上面,再把机关按上去,就成了。一会儿咱们上大街上拎着它看灯,你去不?”

“我去。”她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礼物送给你,对不起。”

“不用。”他心想,你来了我就高兴了。

海萍和老妈饭量轻,早早地下了饭桌回到火炕上,坐着聊天。其余的人还在那里吃喝,南青儿关心地问起李英男填高考志愿的事儿,王清告诉她:“我想让他报考大连海事大学,这样就可以在我身边。这所大学可是世界知名的学校,不知英男能不能有什么闪失。这段日子你帮我照看照看,他可别离了我就疏忽了学习。”

“怎么会?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稳当着呢。你放心,我会常过来督促一下的。”

王清拿起酒杯,对老伴说:“快敬大哥大嫂,咱们这一走,家里老小两个人可全亏了人家呀!”

四人将一盅白酒下了肚,南青儿“嘻嘻”一笑:“别见外呀,咱可是亲家,是不是,英男?”

英男假装没听见,用快动作扒完碗里的饭,刚要站起来离开,就听见兰解放粗声大气地说:“那丫头片子不配,不配,能嫁出去就不错了。”这话显然是针对孩子的来历。李氏夫妇当时不知情,还以为是他自谦呢,刚要反过来编排自己儿子几句不是,却被两个人眼中的寒光所击败。

一个是南青儿,她眼中的寒光如同房檐垂下的冰馏子,直刺兰解放,兰解放喝多了,随口说的,却是心里话,此时直眉愣眼地看着妻子,突然反应过来,又不知怎么缓解,毕竟现在是在别人家做客,真在这里这时吵起来不大好。另一个就是李英男,他冷冷地看着这个自己唤作“兰大大”的长辈,就像看一个无端挑衅自己的同伴一般,他的拳头紧握着,恨不得给兰解放一拳。

李氏夫妇一时竟然不知怎么加热才能让那两个老少男人的寒意去掉,最后还是南青儿收回了“冰馏子”,打着“哈哈”:“死老头子喝多了,等回家再跟你算账。英男,你不是要看灯吗?带妹妹去吧。”她也看出他心中的不满,心里的寒意有些消失,倒不是因为她明白英男的心意,有人站在她这一边,她自然觉得很舒服。

英男一听,转身就走,连招呼都不打,进到卧室,克制一下情绪,对兰海萍说:“走,看灯去。”她一听,高兴起来,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到了他们小的时候,不再像先前长大了怕羞的样子。

她刚一套上自己来时穿的大衣,就被他一把扯掉:“穿新的,我妈送给你的,还有围脖和帽子,都戴上。”她听从了他,她又拿起了放在书桌上的太阳花灯,想了想,“不拿吧,英男哥哥?我怕待会儿人多给挤坏了。”他点了点头。

地上的积雪被他们踩得“咯吱咯吱”地直响,他们使劲踩,响声很大,让他们觉得很好玩儿。

这座小县城当时只有一条主干街道--铁路天桥下面不过五百米长的大街,人们叫它“大马路”。从部队大院到这里需经过一座横跨铁路线的天桥,一路走上十几分钟就能到。他们俩刚一下天桥,就看见黑压压的人群,仿佛在这一夜间全城的老百姓都出动了一般。

他对她说:“人太多了,你可千万跟紧我,别挤丢了。”他们紧紧地挨着往前走,从南到北看灯。经过了“渔童灯”“仙女灯”后,他再也不放心她,顾不上许多,拉着她的手走,这个时候,她顾不上羞涩,心里也有些紧张,生怕被人群不知什么时候就给挤散了。

在一个“鲤鱼跳龙门”的冰灯前,他们又停下了脚步。

“英男哥哥,冰灯真好看,我想摸一下。”

他挤走前面的人,给她腾出一个地方,让她摸,她的手刚一挨上,就被看灯的人给发现了,那人虎着脸说:“不许摸。”吓得她立刻缩回手。

“别急。等明天哥给你做一个,用水不停地浇模子就行了。”

她从兜里掏出一元钱,递给他:“英男哥哥,我想吃冰糖葫芦,你去买两个好吗?”她用嘴往卖冰糖葫芦的方向努了努,他把钱放回她的兜里,把自己的钱掏出来,拉她挤过人群,来到人行道上,让她靠墙根儿站下。

“别动,记住了,一动也别动,在这里等我。”

冰糖葫芦前人很多,他好不容易才挤到卖的人面前,插冰糖葫芦的草围子上面却只剩下一个,他拿着这个来到她面前。她果真一动也不敢动,连过往人们把她往左或往右挤走一两步,她都会退回到原地。

“怎么就一个?”她问。

“就剩一个了,你吃吧,我不喜欢吃。”他咽了一口酸水。

她默默地接过了冰糖葫芦,知道他在说谎,那时,有哪个孩子不喜欢吃这个甜滋滋酸丝丝的东西啊!她把冰糖葫芦伸到他的嘴边,让他先咬。他看着她坚定的目光,咬下了一下,含在嘴里。

“走吧,咱看前面的灯去。”

她的每一个小反应都能深入他的心中,她的每一个小愿望他都愿帮她实现。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已不是个孩子,是个成年人,是个大男人!

他们看完了大马路一边的灯,接着往回返,看另一边的灯。

正当他们看得起劲的时候,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有小偷啊!我的钱包被偷了。”人群刹那间向南北两个方向涌动起来,这下显得更拥挤了。他生怕被挤散了,拽着她的手更紧了。

快到了马路头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拉她的手,慢慢地两人平行着往前走。突然,她被后面正跑的一个人踩了一下脚后跟,身子立不稳,猛往前跑了几步,他立刻扯住她,她才不至倒下。他正想回头骂那人一句,她却带着哭腔说:“我的鞋子坏了。”他连忙拉她到人更少的地方,帮她检查。

她的鞋是那时学生们都爱穿的黑色条绒布面的鞋,鞋底是上线的,被那人狠狠地一踩,线开了,后面的鞋底大部分都掉了下来,她抬起脚,掉下来的鞋底就晃荡在他的眼前。她羞涩极了,多难为情啊!再说,这可怎么回家啊!他也在想办法。他把兜里男人用的大手绢掏出来,替她绑在鞋上,暂时鞋底还不能全掉下来。她不敢把脚着地走,不知是怕踩脏了手绢,还是怕这样不太牢靠。

他一弯腰,不容她分辩,背起她就走。

天桥的阶梯很高,她听到了他越来越粗的喘气声,说要下来,他说:“不行,你没法走的。别说话了,咱们得快点回家,要不你该冻脚了。”

“谢谢你,英男哥哥。”

他点了点头,不想再说话消耗体力。

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大力气,硬是一下都没歇一直把她背到家门口,等看到开门的是兰解放时,他放下她就走,理都不理兰解放。兰解放心粗,感觉不到别人太多的比较细微的感情变化,也就注意不到李英男的态度。

这一年九月初,李英男要上大学走了。他没有一接到录取通知书就走,说要多陪陪奶奶留在老家,直到不得不走的时候才走。李氏夫妇没有空儿赶回来接儿子,南青儿帮他准备包裹,有的东西王清在大连给儿子准备。之前兰氏夫妇还代好朋友宴请了左邻右舍,祝贺李英男考上大学。

他找不到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不好意思主动提出单独和她在一起说说话。她总是和他有一定距离地看着他,他看出来了,她的眼神中有依依不舍的东西,心里不免热辣辣的。

兰氏一家三口一大早送他到火车站,南青儿千叮咛万嘱咐他车上要注意的事项,到了大连之后一定要给兰家拍封报平安的电报(那时一般人家还没有电话),因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独自坐火车,他们不放心。

趁着父母一起去买站台票的当口,她从拎着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有着红色天鹅绒面的日记本,快快地塞给他:“这是我送给你的。”

他是多么的感动啊!想起了被他放进包裹里的那个太阳花小手绢,觉得这两样东西对他来说是那么的宝贵,就像两颗眼珠子一般。他嘴动了几下,才说:“以后你要是考大学,一定也要考到大连来,好不好?”

当然好!她喜欢有水的大城市,那里一定比这个小县城强好多倍,况且有英男哥哥。哪个是最重要的?她心里明白。她点了点头。

“快走吧,检票了!”南青儿赶来,急急地说。

他站在车门口,一直看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后,才回到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