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陌生短信
(1)
“请问,你是吴师傅吗?”
发,还是不发?看着屏幕上几个简单的字,四十岁的女人,开始犹豫,全没了当年说走就走,跨越万水千山的勇气和洒脱。那是十六年前。我,不到二十四岁,离开大学校园不到三个月。两天一夜的火车,又两天一夜的长途汽车,只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希望,抑或一个朦胧的愿望——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眼神,看看他的笑容。
十六年,弹指一挥间。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和小龙女,生之别离也是整整十六年?
他的眼神,他的笑容,还是如初春的草原一样纯净,如寂寞的牦牛一样腼腆?带着些许魅惑,安然的凝视着周围,神秘而悠远,让人看不透,摸不清,却身不由己的坠入其中,再也无法脱身?
如今,又是九月。秋天的九月。那一年,第一次相见,也在九月吧?冥冥之中,难道真有看不见的神仙掌控人间的悲欢离合?从那时到现在,整整十六个冬春夏秋,不多也不少。十六年的轮回,终于,又回来了。
今日,又是秋天。秋天的九寨沟,早已是驴友们必去的徒步圣地。刚刚进入9月,网上的帖子已经铺天盖地。十六年前,我依稀记得,中国第一家网络公司东方网景还没有出现,首都北京的固定电话初装费还是四千块钱。九寨沟,像个睡美人一样,沉睡在四川的阿坝,只被很少的人知道。红原,这个川西的无名小镇,还仅仅是地图上一个无人知晓的地名。
我清楚的记得,当年,自己捧着地图,找了很久,才在密密麻麻的行政区中找到了小的不能再小的两个字:红原。
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没有想到过,十六年后的世界,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们肯定也没有想到过,两个人,会天各一方,在遥远的城市中过着各自的生活,幸福或者不幸福的生活。
九寨沟的湖水,还那么平静吗?五花海水底的古木是否还在?珍珠滩的溪水是否还是那么清澈如珠?
山水间的那个人,还好吗?
一个小时之前,一个陌生女网友告诉我这个同样陌生的手机号码。所有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电话那端的那个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十六年前是如此,十六年后,依旧。
网络真的很强大。从没想过,我竟然可以在网上如此轻易得到他的电话号码。
不会错?真的是他?会不会是一个陌生人,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他很瘦。”我的微博留言之后,名叫暮子的微博主人,写下三个字。
“对。”手指敲击在键盘上,微微抖动。如今,他还那么瘦吗?十六年,如今,他已经人到中年,难道,还会是那样瘦吗?
“他有个儿子。”暮子在线。她的回复飞快。
“对。”是的,他确实有个儿子,离婚后,归了前妻。那一年,照片上的男孩,很小,大大的眼睛,清秀的五官。第一天,在他的家里,我清晰的记得,自己有些困惑的看着照片,傻傻的笑问:“这是谁啊?”眼前这个不到三十岁的瘦瘦的男人,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向照片,目光中满是浓浓的溺爱,轻声说,是我外甥。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太过标准的一往情深。二十三岁的女孩,分辨不出两道目光背后,是满满的父爱,只是稍微觉得有那么一些怪异:这个男人,还真是重感情,居然这么喜欢小孩子。心,微微一动。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亲情和爱情是不一样的。血浓于水,我和他之间,无论怎样的鱼水情深,终究,抵不过父子亲情。
“他年轻的时候很帅,很爱笑。”看着博主的照片,一个长发女子的背影,沐浴在阳光之下。
“是很爱笑。”他的笑,迷住了多少女孩子?他在九寨,就那么温柔的,腼腆的笑着,看着我。眼中,嘴角,全是如醇酒一样的笑,即使不去饮,也会醉。
“你看,我真的认识他。”暮子是个直率的女孩子。如果可以见面,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聊得来。
对,没错,这就是他!
QQ那端的陌生女子,为了让我这个同样的陌生人确信自己没有弄错人,点点滴滴的说着琐碎的细节,有关他的。她一定不知道,自己那么随意写出来的字,对网络这端的我,不异于一把薄而锋利的刃,轻轻的将记忆堆积的老茧慢慢剥去,露出鲜活的核心,带着丝丝缕缕的鲜红。
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和我说起他。在我的世界,他是陌生的,不曾来过,也不曾出现。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在我的心里,有着这样的一个男人。他,悄无声息的驻扎在那里,安静,一动不动,如冰川中尘封千年只为修行的神仙,那么坦然的注视着日出日落,春去秋来。
他,还好吗?
我离开之后,他是否还留在红原,是否还过着那样旅途奔波的日子?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想问,可是不敢。有关他的记忆,不敢去面对,不能去面对,不想去面对。有关他的一切,都被努力尘封在记忆深处,深不见底,以至于自己时常混淆,那些记忆中的时光,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我的生活中真实存在过?
无线网络的那一端,十一个阿拉伯数字的后面,真的会是十六年的那个男人?
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敲击着。我注意到它们的动作时,显然,它们已经出离我的控制之外很久了。兴奋?或是紧张?到底为了什么?
像一个追寻宝藏太久的探险者,真的站在密室的门口,面对最后的谜底,心里忽然没了底。石门洞开的一刻,带来的会是失望还是惊喜?
我,几乎没有勇气去开启这最后的大门,只是在心里默默自语:
吴天彪,真的是你吗?
(2)
2012年的9月12日,我终于知道了他的电话。这一天,离当年兰州一别,差不多整整十六年。那是1996年的10月。从那以后,我和这个叫做吴天彪的男人,再也没有见过。
2012年9月。
写字楼的窗外,车流如河的二环主路像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小甲虫一样的轿车,缓缓向前蠕动。
不用问,今天又会堵车。自从9月学生开学以后,路况越来越差。一下班,大家就急急的收收东西,赶在第一波开车回家。
还好,我不开车。我受不了每天的堵车,车闲在家里,我坐地铁。
今天,我不想回家。
“杨晓敏,你怎么还不走?”琴子是我的同事。她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下楼开车回家。她和我年龄相仿,儿子在读初一。她要着急回家,给孩子做饭,看着孩子写作业。
“一会儿就走,有点事。”我应了一声,装模作样的坐在位子上。
“拜拜,我先走了。”琴子笑了一下,拎起包,走了。
“拜拜。”
几分钟之后,办公室静了下来,大家都走了。
终于安静了。
我没有特别着急的工作,也不需要非加班不可。现在马上就要到十一黄金周,周围的同事都在想着去哪里玩旅游。有人已经准备好出国的行程,有人定好了去西藏的航班,还有人在谋划着如何开车出行。据说,今年黄金周高速要免费。
那么,我呢?该去哪里?
九寨,又有人要去九寨了。每次听到这个名字,心里都会轻轻的悸动一下,是痛吗?说不清。那些去九寨的人,知道不知道红原?他告诉过我,红原,红军走过的草原。说这话的男人,那一年,二十九岁。
十六年了,北京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北京,那么,红原呢,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网速很快。川西,红原。一张张图片,出现在屏幕上。这不是我记忆中的红原!
绝对不是!
最后一张风景照片展现在屏幕上,下面是一行黑色小字:红原县城。
笔直宽阔的柏油马路,在屏幕上伸向远方。道路两侧是林立的藏式风格的楼房,红白相间,对比鲜明。路边,几个偶然落入镜头的行人,穿着藏袍,神情悠闲。远处,是湛蓝色的天空。天空之下,没有摄入镜头的,肯定是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原,还有随风摇曳的婀娜花海。
96年的红原,没有这么好的藏式房子,也没有这么多宾馆。那里,当年只有红原县招待所。知道什么叫做县吗?一横、一纵,两条交叉的柏油路,外加上一些简单的建筑。这就是地图上标志为县的行政区。北京当年也有县城,北京的卫星城大兴县,几百万人口的县城。
照片上的地方,真的是我曾经去过的那个名叫红原的县城?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们曾经相爱的地方?
如今,他,还会在那里吗?
他,是否还安好?
2008年的大地震,他在哪里?我记得,那个时候电视上经常放着抗震救灾的新闻。看着那些人,那些面孔,心里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希望:他,会不会那一天出现在这里?成都到红原,只有一条路。那条路,我走过,有雪山,有草原。雪山上可以看到牦牛,草原上可以看见牧羊犬。他说过,他经常在那条路上跑。地震时,他在哪里?会不会在路上出事?
然后,我暗自嘲笑自己:何必呢?十几年了,他还记得你吗?他或许早就复婚了,和妻子孩子在一起。或许早就再婚了,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孩子。
忘了他吧。
他的一切,和你这个陌生人,又有什么关系?
有谁不曾为那暗恋而痛苦?我们总以为那份痴情很重,很重,是世上最重的重量。有一天,蓦然回首,我们才发现,它一直都是很轻,很轻的。我们以为爱得很深,很深,来日岁月,会让你知道,它不过很浅,很浅。最深和最重的爱,必须和时日一起成长。
如今,又过去四年。
我对他的思念,似乎又长了四岁。
我的儿子,三岁了。看着孩子的面孔。记不清在哪一天,我忽然的明白,当年的他,是不是也如我现在这般,身不由己?
心头的某种隐隐的恨,在那么一刻,释然了。我,杨晓敏,今年四十岁了。他呢?应该四十六岁了吧?
网络真的很神奇。我搜到了他的工作单位。真奇怪,十六年了,我竟然毫不费力的记起了他工作单位的名称和地址。
物是人非,这个小县城的工厂,如今竟然还存在。网络上的信息竟然很全,有工厂的电话。看着那个号码,我愣了很久。难道,就真的如此容易的可以得到他的消息?十六年的想见不敢见,鼠标轻击,键盘微响,这心结,就可以化解了?
看着手边的IPONHE4S,只需手指轻轻触及屏幕,我就可以知道他的下落。至少,我可以知道,他是不是还在那里,知道他是不是平安。接电话的,会是什么人?藏民?对方能听明白我的话?如果是,那么对方是不是认识他?毕竟,十六年过去了。对方如果告诉我,他和自己老婆如何如何,我该如何?十六年的时空分离,如同沧海桑田,横在我们中间。思念,如果没有沧海那一端的等待,将是多么的苍白?我忽然发现,这思念,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沉重,倘若忽然失去了寄托,我,是否承受得住这生命中突如其来的轻?
(3)
我很想很想知道,如果可以打听到他的近况,或许,自己的心里会好受一些?这么多年,他过得好吗?他,是否还像从前,穿着那件黑色皮夹克,开着车,往返于成都、红原亦或是兰州?他的身材,是否还像从前一样的笔挺清瘦?
他身边的人,会在哪里出现?茫茫网络,像飘渺无际的海洋,我怎样才能从中捞出这粒沙,曾经属于我的沙?
在qq上搜索了红原的群。群主是个热情善良的男孩。至少,从信息上来看,大概是个男的,年纪不大。果然,交谈几句之后,他爽快的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他说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红原人,不过如今在若尔盖工作。我知道若尔盖,是川西旅游的必经之路,那个小小的地方。在没有去红原之前,我以为那里就是最小的县城。
如今,若尔盖在驴友中早已闻名遐迩,那里有著名的湿地花湖、有九曲黄河第一弯,还有一望无际的绵绵草原。我与他的第一次邂逅,若尔盖就是旅途之中的地方。我清楚的记得,当年,我们一行人,入住的是若尔盖最好的招待所,里面有红色的藏式家具,还是暖暖的电暖气。那时,我们认识不到三天。他是我们的司机,我们是当地单位的贵宾。那是十六年前。刚刚离开大学校园不到三个月的我,并不知道,更无从设想,这个沉默寡言的瘦瘦的红原男人,竟然会和我纠缠一生。是的,谁又会想得到?他,来自川西红原的一个普通司机。我,来自遥远首都北京的大学毕业生。我们之间横着看得见的时空距离,也横着看不见的生活差异。如果说有那么一点共同,就是民族。我与他,都是回族。当然,我不是真正的贵宾,我是跟着领导出差的小跟班。几位领导,都是回族。他要照顾的重点,不是我。
大概说明我的来意之后,28岁的网络大男孩告诉我:吴师傅哦?还是回族?我认识的哦。我管他叫叔叔哦。他回答得坦然而爽快,几乎没有半丝犹豫,而且十分肯定:对,吴叔是有个儿子,今年差不多20岁了。
啊?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么简单?不过转念一想,也是,红原那里,横竖的两条街道,总共不过那么几个人,谁不认识谁呢?数人头都能数得过来。
我和叔叔的女儿是同学。对方怕我不肯相信,又来了一句。
刚才的快乐和希望,哗的一下子没了。我清楚记得,他只有一个儿子,归了前妻。难道,还背着我,有个女儿?不会的。肯定没有女儿。就算有女儿,也应该是在我离开之后的事情。我们分开十六年。他的女儿不会超过十五岁。群主的同学,今年应该28了?他今年46岁了,除非18岁他就结婚生了女儿。这不可能。
网络那端的男孩,似乎愣了那么一下,大致知道自己搞错了。他很负责,又道:“那我给你打听一下吧。”
谢谢。这个陌生人,对我如此热心,我感动的几乎要落泪。那个淳朴的地方,才有会如此淳朴的人。我和28岁的群主素不相识,而他竟然给我如此多的帮助,帮我去找另一个陌生人。
无奈的等待。这一天,过得十分漫长。希望,飘缈在空中。我安慰自己:还好,总是有了他的消息。总比没有的好。至少,知道那个工厂已经改制,原来的人都走了,现在的人中没有驾驶员。还好,我没有冒冒失失的打电话过去。
他,原来已经离开了。他真的离开了。我们曾经一直生活过的那个家,如今的主人,会是谁?我记得他家的红色沙发,旧旧的,现在,还会在吗?当年,他就是那样坐在那里,安静的看着我,眉目含情。此时此刻,坐在上面的人,会是谁?
他呢?会去哪里?会像从前一样去九寨开车吗?他是司机,除了开车,还能干什么呢?
无尽的想象,开始在我的脑子里闪动。去九寨开车?去成都工作?去兰州工作?到底,他如今在哪里?或者,回了他的老家?我记得,他老家是阿坝的。可是,到底是阿坝州还是阿坝县?我看着网络上的地图,再一次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十六前的记忆,一点点的复活。当年,我是去图书馆查的地图,才知道红原那个地方。现在,我打开电脑,就可以搜索到所有有关阿坝,有关红原的信息。可是,我搜索不到记忆。当年,我去过他的家,见过他的外婆。可那记忆,太遥远了。我只记得,那个老妇人慈祥的笑容,温和的目光。这个记忆,到底发生在哪里呢?如果我能预知今天的一切,那么我一定会要自己记住,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房子,那些草木,还有那些陌生的面孔。他们和它们,都是有关他的记忆。这些记忆,在现在看来,显得那么珍贵。
难道,此生真的觉得再也看不见他?
忽然,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某种压力抽成了真空,身体和头脑都没了,不见了。从未有过的恐惧,牢牢抓住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以前,曾经无数次的害怕死亡突然降临,那种无知无觉的状态,让我总是陷入莫名其妙的绝望和极度的恐惧之中。但所有一切都无法和此刻相比,生命的终结变得不再可怕,他的离去与消失,才让我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死了。灵魂已经死去了。
几天的恐惧之后,热心的群主并没有带给我如此期望的消息。他说,他的同学已经不联系了。不过,他很负责的说,他会帮我问。谢过之后,我忽然绝望了。十六年,还能找到这人吗?虽然红原并不大,可是如果他走了呢?他如果离开了,我又能去哪里找他?阿坝,那么遥远的地方,他到底会在哪里呢?
(4)
在qq上,我再一次搜到了阿坝州一个群。群主也是个帅帅的年轻小伙子。说明我的来意,并费劲口舌证明我不是坏人之后,帅警察在几天之后,告诉我,这个名叫吴天彪的男人,还在红原。当然,只是户籍还在。帅警察在马尔康。他不可能为我去通缉这个人。阿坝的人,真是好心。那些人的淳朴,在当年就曾经深深的感动过我。在物欲横流的当今世界,能留住如此淳朴民风的地方,才是人们心灵的归宿。
而我,在十六年前,就把自己的心留在那里了。此刻,莫名的惶恐,忽然放下了。
他,一定还活着。活着就好!
活着,我们就一定会有见面的机会。
9月12日早上,我又像前几天一样,习惯性的在谷歌的经典页面中输入红原两个字。这些日子,我搜索了有关红原的所有信息,从游记、攻略,甚至学术文章。几乎没有收获。在微博上,我搜索了红原、阿坝的很多人,但凡看着有点可能的人,我都关注了他们,有些甚至发了私信。大海捞针,大概就是这样吧?更何况,我现在捞的是一粒沙,一粒沉睡了十六年的沙。他,会用网络吗?会用微博吗?
突然,一篇新的游记出现了。这个绝对是最新的,昨天肯定没有。看看日期,果然,是昨天夜里十二点才发出来的。
游记的作者名叫暮子,自称是在红原长大。游记中贴上了很多照片,还有更多的作者童年记忆中的东西。看着看着,那种熟悉的感觉忽然而至。我记得那个幼儿园,那个一横一纵的小县城中的幼儿园。我还记得,那些衣着干净的汉族女人,上街的时候永远戴着厚厚的大口罩。藏族女人是不带的,因而她们的脸上永远洋溢着两团火一样的高原红。
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红原。哆嗦着手指,我在最快的时间,发了私信,然后加了这个叫做暮子的女孩的微博。
奇迹,或许真的这么简单。
我:看到你的游记,特激动。96年去过红原。红原的变化真大。我想找一个当时的朋友。我们失去联系了。他叫吴天彪,96、97年在红原食品厂工作,给当时的厂长开车。不过他年纪很大了,今年应该45、6了。是回族。能托你在红原的朋友帮我打听一下他的消息吗?
发出私信之后,我静静坐在电脑前,像等待宣判一样,等着回信。
会有他的消息吗?会不会也如刚才那个男孩子一样,会是一场误会?且不管了。试试吧,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安好。
半晌,没有消息。我看看时间,中午12点,该是吃饭的时间了吧。周围的人都去吃饭了。我忘记了。
想了想,我又加了一句:看到你的微博,好亲切啊。当年确实有个幼儿园,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图片上的那个了。
能看到和他有关的信息,多好。就算没有他的消息,我也想和这个女孩子聊聊,说说曾经的红原,说说曾经的故事。那些记忆,在我的心底沉了太久。如果对我别人说,别人最多脸上都是慢慢的惊奇,然后告诉我:哦,我去过那个地方,那个草原很美。对于他们而言,红原,不过和川西草原上其它的县城没有区别,一个必经之地,一个旅游景点。如此,而已。对我,是不同的,那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不是停留,而是生活过的地方。我与他,在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也许,这一生,那是我们唯一在一起生活的时光。与我,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那么,对他呢?我很想问问,他还记得我吗?
他,还在那里吗?
这是9月12日12:06分。
中午时间,博主应该也在吃饭吧。端起白色的瓷杯,深吸了一口温暖的白色水汽。会有消息吗?会有吗?在茫茫网络中,真的可以如此轻易的找到他吗?会吗?
周围的同事都去吃饭了,办公区安静异常。我可以听到心跳的声音。那是我的心,它们狂乱的跳动着,一如从前。十六年前,十一放假。我揣着自己上班三个月来的全部存款,踏上了西去的列车。三十六个小时的硬座之后,我站在成都的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去红原的长途汽车票。两天一夜的长途汽车,是我有生以来的坐过的最长的旅途。当我站在他的红原食品厂的门口,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如同今日。
鼠标轻击,屏幕闪了一下。
嗯?
新的私信。是暮子!她竟然没去吃饭。
呵呵,恩,吴天彪我认识他,我妈也是食品厂的,O(∩_∩)O,我都叫他吴叔咯,因为我也有好多年没有在红原了,我帮你问问,有他的联系方式我就给你哈,不过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到时候我也可以给他说一下。她的回复,像黎明的金色阳光,照在我的心头。
我:这么巧!?手指飞快的在键盘上滑过,三个字,外加惊叹号和问号。不会再来一次乌龙?可是希望的小火苗,还是控制不住的燃烧起来。
我:真的?两个字一发出,我就后悔了。无论如何,不该怀疑人家,就算弄错了,至少人家还是愿意帮助我的,素昧平生,人家肯帮我,就应该感谢。何必这样怀疑人家?此刻,手指似乎完全不听我的使唤,想说什么,就顺着键盘飞了出去。
暮子:吴天彪我真的认识,他有个儿子。暮子似乎并不在意我言辞之间的隐隐怀疑,私信回得飞快。
暮子:嘿嘿,你96年去的话,红原应该只有一个幼儿园。
我:对。
暮子:他有些瘦。
我:非常瘦。
暮子:哈哈。
暮子:年轻的时候还蛮帅的。
我:对。
我:嗯。
暮子:哈哈~网络让世界变得好小啊。
暮子:我会尽量帮你问问,让你们联系的。
暮子:所以我真的认识。
我:真没想到。
我:是啊。
我:你说我姓杨,北京的。
我:以前和你妈妈工厂是合作单位。
我:当年坐过他开的车,然后就很熟悉了。
暮子:恩,知道了。我帮你问问我老妈,可能我老妈也没有他的电话,反正想办法帮你找找,红原那么小的地方,怎么可能找不呢。
我:太谢谢了。
我:真没想到。
我:不过,现在我也不在原来单位了。
暮子:不谢,找到了,以后我们再结伴到红原哈。
暮子:呵呵,我老妈很早之前下岗了,现在退休了。所以只有尽量哈。
我:好
我:时间太久了。我是想可能要去玩,所以就打听一下。
暮子:吃饭去了!
暮子:呵呵,那就这样,有消息,我就私信你,或者微博你哈!
我:微博真强大。
暮子发过来一个笑脸,如昔日红原的午夜星空一般灿烂。
这,会是真的吗!?
(5)
这个下午,从未有过的漫长。十六年,也不过如此吧?
每隔几分钟,我就会不自觉刷刷微博。叫做暮子的微博主人,消失在网络后面,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消息。看着刚才来往的私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我几乎可以确信,这次,大概不会错了吧?
等待。飘缈的希望,如夏日清晨草原上的雾霭,朦胧而诱惑。在等待什么?在期待什么?就算希望来临,也不过是个简单的联系方式。手机号还是qq号?四十六岁的他,会使qq吗?大概,应该是个手机号码。那个曾经的瘦瘦的男人,还会属于我吗?那份属于年轻男女的简单感情,还会停留在十六年前吗?十六年的日月轮回,岁月荏苒,这世间早已沧海桑田,物似人非。虚幻的网络背后,迎接我的,会是一个怎样残酷的现实?
十指,抬起又放下,在漆黑的键盘上轻轻摩挲。这个陌生的网友,会带给我怎样的真相?十六年前,日日的期待,等来的是一场空。那旧日伤疤,如今早就尘封愈合。我,何必再次撕裂开来?难道,我的生活真的如此寂寞?需要旧日爱情来增添一丝梦幻色彩?又有谁能知道,潘多拉的盒子里面,带来的一定会是幸福与快乐?
一行简单的字,在犹豫中出现在屏幕上:我的qq:76179537,方便的话可加。日后,当我再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时,痛苦与快乐共同燃烧在我们之间,我真的不知道,这次时隔十六年的盲目寻觅,到底是对还是错。
感情上的事情,有谁能说得清楚?有谁能分得出对与错?
28岁的女孩暮子,应该有QQ。我想不出其它的联系方式。微博私信?有点慢。这份说不清的期待,真的等不及。我想知道他的消息,想知道红原的消息,所有有关他的,我都想知道。他怎么离开的红原,他如今的生活怎么样?真的,他还好吗?
暮子很快加了我。
她很快告诉我:我听我老妈说,吴天彪没有在红原了。这女孩,想必中午就给自己妈妈打了电话。我心里一热,很感动。
杨子16:01:16
他和大家都没有联系?
杨子16:01:24
也是,这么多年了。
我笑着打了两个“呵呵”。真的,这么多年,他还能和谁联系呢?
暮子16:02:02
有吧,只要存心要问,还是问得出的。
暮子16:03:03
恩,我尽量帮你找到他的电话。
暮子16:03:17
呵呵,就这段时间吧。
暮子16:11:56
就是,他在红原是算帅哥哦,呵呵,我小时候都知道。
我去的那一年,是1996年,距离现在,整整十六年。
暮子16:23:13
我读小学56年级,11岁。
暮子16:23:26
哈哈,那个时候我在红原。我读小学都在红原的。
杨子16:23:36
他确实爱笑。
杨子16:23:47
一笑,女孩子就晕了。
暮子16:24:00
哈哈,你当初有没有点点晕?
暮子16:24:03
哈哈
杨子16:24:07
我彻底晕了。
忽然见,我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有了很多共同的记忆。当年的幼儿园,当年的小学,都在我的记忆中,鲜活生动,一切如昨日刚刚发生。
暮子的笑脸灿烂无比。这个淳朴快乐的女孩,一定觉得我在开玩笑。网络上的陌生人聊天,不都是这样的吗?简单,快乐,嘻嘻哈哈。
一个小时,就在这样的闲聊中飞逝而过。他已经下岗,离开了红原,还知道他和前妻的儿子,当年照片上的那个小男孩,如今20岁,比父亲当年还要帅。
他,似乎离我越来越近了。
可是,他的人,到底在哪儿呢?
什么叫爱屋及乌,我终于懂了。
爱一个人,就是记住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和我无关,和他有关。
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人和我谈起这个男人,这个当年的红原风云人物。只是当年,我并不知道,他竟然在小小的红原县城,那么有名。我的千里追随,只是为了瞬间的心动,只是为了那两束饱含深情的目光。
那眼神,澄清,透明,只是那么单纯的看着我,看着我。它们,出现在我的梦中。
11岁的暮子,一定见过那双眼睛的主人,那个瘦瘦的红原男人。她,也是我迄今为止认识的人中唯一还记得他的。
她在回忆她的童年,我在回忆自己的爱情。我的爱情的诞生地,是她出生的地方。这一点缘分,让两个陌生女人在2012年9月12日的秋日下午,在qq上聊得不亦乐乎,主题是一个共同的男人。
16:57:22,暮子神秘兮兮的告诉我:
告诉你个消息。
杨子16:57:25
什么?
暮子16:57:34
我要到吴天彪的电话了。
紧张、兴奋,还是害怕?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种感觉像什么呢?
当年,二十三岁的我,独自一人矗立在红原街头,望着刚刚下过雪的草原,茫然无知的走着。手里握着一个地址。那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信息。按照这个地址,我就可以找到他。1996年的红原,没有这么多旅行的人。十一放假,到红原的长途车上,除了我,没有一个外地人。在几乎荒野一样的红原县城,我几乎找不到可以问路的人。偶尔,几个穿着藏袍的当地人,从我的身边走过。这么多年,我记不清他们的目光,只记得那些目光中的怪异和好奇。
当我问了几个人之后,辗转走到那个食品厂大门口,望着门上的几个破旧的字,我的心,恰如此刻。
(6)
看着那个简单的号码,我竟然有些恍惚:真的吗?这个真的是他的电话?这串简单数字背后,真的是那张阔别十六年的面孔吗?他的容颜,是不是还如当年一样,清秀,白皙?如果拨通这个电话,接起电话的那个人,真的是他吗?就能听到那个声音吗?那个在梦中无数次对我低语的声音吗?愣愣的看着那个电话,泪水,潸然而下。
自己这是怎么了?十六年过去了,斗转星移,他,还会记得我吗?还能知道我是谁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总共加起来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然后,我就走了,离开了当年的红原。如今的他,会是什么样子?还是那样爱笑?还是那样腼腆?还是那样安静的看着我,满是疼爱和关切?他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了?我几乎记不起他的声音,可是,他说话时的感觉,却如昨日一样,笼罩在我的心头。
怎么能忘?
怎么会忘?
盯着那个电话号码,很久,很久,我拿起了自己的手机。分明的,我看见自己的手在哆嗦,可我意识不到。每一个数字,用劲儿按下去,心,跟着抖那么一下。
这是真的?
我可以知道他在哪里了?他过得好不好?地震时有没有受伤?
我走之后,他过的怎样?有没有想我?是不是曾经到过北京,却找不到我而失望离去?还是根本就没有来北京?他的儿子多大了,他和自己的前妻复婚了吗?记得当年,他说,那个女人要找他复婚。他们会不会有了第二个孩子?如果有了,会是男孩还是女孩?无数的问题,像钱塘江的潮水,涌入了窄窄的胸膛。泪水,无声的流下来,滴落在干净的办公桌上,凝成两个小小的水洼,映着我的脸,还有十六年的记忆。
我想不出该说什么,写了又删,删了再写。
他还能记得我吗?我不知道。
这个人真的是他吗?会不会是再一次是网友搞错了?真的能这么巧吗?
“请问,您是吴师傅吗?”几个简单的字,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问候,在半个小时候终于发了出去。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的手机安静得出奇,甚至连个垃圾短信都没有。难道,这个号码已经废弃了?他换了电话?
失望,慢慢的涌上来。再试一次吧。“请问,您是吴天彪师傅吗?”名字是对的。多少,给我一点信心,让我相信,大致不会错吧?
我,像一个等待宣判的人,孤独的坐在审判席上,等着死刑还是活期。没有其他的选择,只有是,还是不是。这次,如果还没有回复,我该怎么办?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别担心,慢慢找,总会找到的。是不是,杨晓敏?
下班的时间到了,那个号码,还是没有回复。也许,对方都不知道我是谁。也许,对方真的是他,但是以为这不过是个骚扰短信?我,只能无言的等待,没有勇气去拨通那个号码,虽然,只是简单的手指轻动。
人,思念到深处,如果思念的人忽然出现的眼前,多半不是流泪,而是麻木与空白。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像往常一样回家。
地铁里,人们的表情想平日一样,麻木而冷漠。每个人的背后,都包含着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谁也不会知道,我今天遇到了什么。十六年的期待,在别人的眼中,远远不如今天晚饭吃什么更重要。
手机振动。
会是新闻吗?我看看时间,大约是手机晚报时间。百无聊赖的拿出手机:“请问你是谁?”
真的是他!真的竟然是他!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我知道,这次,一定对了。
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期望,所有的疑惑,都消失不见。泪,汹涌而出。在地铁里,当着那些陌生人的面,四十岁的我,无声的哭了。
真的是他!电话那一端,短信的背后,真的是曾经的那个人。他的文字,终于在十六年后,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当年分手时,没有手提电话,没有网络,甚至连固定电话都那么难打。今天,他的手机号码就在我的手里。
只需要用手指碰碰那个电话号码,我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这不是梦,不是幻想,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他和我之间,只隔着这个电话号码,这11个阿拉伯数字。曾经的四天三夜,不过是今日的指尖轻触,电话声响。虽然,我看不见他的笑容,可至少,我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我是谁?
我是谁?如果我说了自己是谁,你还能记得吗?你还能知道那个跨越千里只为站在你面前的那个女孩吗?
(7)
地铁里的人们,见怪不怪。一个普通女子的泪水,和自己有什么相干?更何况,这个女人已经不年轻了,丝毫激不起人们怜香惜玉的闲情逸致。在北京这样的繁忙都市,每天都发生着那么多悲欢离合,谁又真的关心谁?
哭吧!
我想,如果可能,很多人都有哭一场的冲动。这冲动,淤积在心底深处,在某个合适的时刻,泪水就会不听话的流出来,无声的或者有声的。
哭泣,其实是有境界的。长歌当哭,那是最简单的痛苦,心痛者流泪的同时,还可以诉说自己心头的哀伤。两种途径的宣泄,总比单纯的流泪来得痛快。默默流泪,显然比能发出声音来的痛苦,更加无奈。很多痛苦,是说不出来的,能说出来的,总不至于造成内伤。最高境界的哭泣,无声亦无泪。泪,在心里流,红色的,看不见的。那种哀伤,无人知晓,人们见到的只是淡淡的笑和无言的寂寞,痛,只有流泪的人自己知道。
我想,我还好,能流泪。
手机,握在手里。手指,滑过光洁的触摸屏。
我,该回些什么?
在他的生活中,我算什么?当年,我没有问,就那么冒冒然的去了。私奔,都是要双方约好的吧?我呢?连私奔都算不上吧?如今,我又算什么?
谁,能给我一个定位?
“一个多年前的朋友。”我想不出什么话,又加了一句:“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还好,如果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在进入家门之前,我终于发了出去,然后,拭干眼角的泪水,我推开了家门。
“妈妈!”儿子快乐的叫声,冲淡了我所有的哀愁。
这样的朋友,他有几个?我离开之后,还有会别的人进入他的家吗?那个简单的家?那个红原的家?
把手机扔到一边,默默吃饭。老公没问我任何话。看看他的脸,我就知道,今天股票大约跌了。收拾好东西,孩子爸爸出去遛弯,我带儿子去楼下玩。
揣上手机之前,我瞥了一眼。
那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我一切都好,请问你是谁?”
“妈妈,我们走吧。”儿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来。小人仰着头,满脸期待。楼下,有儿子的好朋友。
“好,我们走。”我笑了。
十六年了,我的儿子,三岁了。
吴天彪,一定也有了自己的家。此刻,他会在干什么?
初秋的天气,不冷也不热。楼下,是孩子们的乐园。
“十六年前的故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回复。
他,还能想起北京的那个女人吗?那个走了就没有再回去的女孩子吗?那个来自遥远北京的傻乎乎的女大学生?
手机一直安静,静得出奇,连个垃圾短信也没有。没有回复,没有一丝振动。我的生活,继续着往日的节奏。
下班路上,在拥挤的人流中挤上地铁,陌生的人,在我身边,穿来穿去,上车下车,我愣愣的看着他们,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个瞬间:我也是这样站在地铁上,愣愣的靠着车厢的一侧。记不清那是夏天还是冬天,只记得当时自己心头隐隐的痛: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男人,此刻,会怎么样?他是不是已经和他的前妻复婚了?毕竟,他们还有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这个念头一闪,只那么一闪。我清楚的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瞬间,自己的感觉。冷,彻底的冷。本能的甩甩头,闭上眼睛。忘了他吧。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十几年后,这种感觉鬼使神差一般,再次附着在我的身上,如从前一样清晰,那种痛,也是一样的穿过肌肤,渗入骨髓。这是北京的九月,在拥挤的地铁上,我的手指,微微哆嗦。我这是怎么了?
再一次甩甩头,紧紧闭上眼,悄声的对自己说:算了。他已经忘记你了,回家吧,过你自己的日子。十六年了。他的大儿子,如今该有二十岁了吧?二十岁,如果结婚早,应该已经结婚成家。他应该是爷爷了。可以做爷爷的男人,早就应该没有当初的浪漫了吧?随着人群,习惯性的走出地铁站,上台阶,上车。回到家,就像此刻,如往日一样抱起三岁的儿子,吃饭,收拾东西。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吧。那个电话,忘了吧。回到自己平淡的日子中去,继续做好邻居眼中的贤妻良母。
(8)
九月的北京,不算凉。儿子和他的小朋友们在小区中心的喷泉池中玩耍。天气冷了之后,喷泉停了。很多小孩子,都在这里玩。看着那个小小的影子跑着,跳着,笑着。我伸手摸摸手机。安静的空白,没有短信,也没有未接电话。抬头看看星空。秋天的星空,很干净,可以看到不少星星。
那一年,十月的红原,星空灿烂。他会怎么样?也许,他不知道我是谁了。他早就离开了红原,听暮子说,如今他在都江堰。那个地方,我曾经路过,曾经驻足,只是没有停留。都江堰的星空,是否也是天高云淡,星空璀璨?我们曾经的家,没了。曾经的记忆,是否还有?我的眼眶,慢慢湿润。他是否还安好?地震之后,他是否有受伤?是否过得好?十六年前的故人,太多。我清楚记得,他说过,红原有很多女孩子追求他。我,也许只是其中之一,在他的生活中,如惊鸿一样翩然而过,是否能够留下些许记忆?
十六年的故人,对他而言,不是唯一,那么,他是否能想起我,想起十六年前红原的那个清冷的十月凌晨,他穿着黑色皮夹克骑着自行车带回家的女孩子?他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或许,这个短信,他仅仅当是无聊人的玩笑。我想着,想着,手指已经不自觉的打出了一行字:“这不是无聊人的玩笑。十六年前我们见过。我说了自己是谁,估计你也不记得了。我在北京。是在微博上遇到一个红原的人,她告诉了我你的电话。”犹豫了一下,我按出了“发送”。
这,是2012年9月12日晚上八点。
儿子玩够了,回家,吃奶,睡觉。看着身边儿子熟睡的小脸,泪水无声的滑落下来。手机还是安静的,非常的安静,竟然连个垃圾短信都没有。儿子的父亲在外屋,还没有睡。他不会关心这些,除了股票,我想不出他还能关心什么。我不想和他吵架,太浪费力气。我静静的等待着。
11点。夜色宁静如水,映照在绿色窗帘之上。还是一片宁静。没有任何回复。
伤,一点点的侵蚀过来,淹没我的心。十六年了,他真的忘记我了。那个几乎盲目的跑到红原去见他的女孩子。我说了自己的是北京的,他还是想不出我是谁。北京,北京,离他那么遥远的地方,除了我,他还认识谁?可是,他居然已经想不起我是谁。
这些年,他在做什么?他的生活好不好?如果我说了自己是谁,他还能想起我吗?那个简单的名字。我还有必要告诉他自己是谁吗?也许,于他而言,这个来自遥远首都的女孩子,真的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在红原和他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不足一个月,然后,就结束了。在他的眼里,也许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他并不知道,我也曾经恨他。二十三岁的我,想不明白,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我,为什么当年不肯来北京找我?当年,诀别的信,肯定刺伤了他。落字于纸的瞬间,写字的人,流着泪,带着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一个三十岁的,离婚的男人,还有一个孩子,和别的女人的孩子,在他的眼里,我是怎样的女孩?随便?现代?来自大城市的女大学生,开放,是吗?
他知道不知道,在红原,我付出了自己全部的身心?他是不是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夜晚会发生那些事情。
十六年之后的今日,我清楚的记得,他是怎样俯在我的耳边柔声细语:“我要把一个女人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给你,你就在下面慢慢享受吧。”我也记得,自己是怎样的心惊胆战,怎样的大气也不敢出,想挣扎推开他,耳边传来一声温柔的呵斥:“你别动,再动会弄伤你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顺从的放下正在企图推开他的手,我茫然无知的看着他的脸。会发生什么?我的手臂僵在那里,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个男人,要干什么?他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柔声轻语:“抱着我,嗯?”
朦朦胧胧的意识到,有些事情要发生了,可这,到底会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在我的概念里,恋爱就是拉拉手,接吻。身体的接触到底意味着什么?刚刚大学毕业,二十三岁的我,从无概念。大学里,有一个男朋友,认识两年。像所有的恋人一样,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拉手,一起上自习,偶尔,也一起在校园的角落里偷偷接吻。如此而已。虽然我知道,那个男孩子曾经想。可我不知道,男女之间,到底会怎么样。
眼前,这个三十岁的红原男人,如此近的距离,从未有过的亲密距离。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渐渐粗了起来。恐惧,不知道是对这个男人,还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就这样牢牢的控制了身体和意念,让我不敢再动,一动也不敢动。这个男人,和我认识不到一个月。第一次见面,不过一周。第二次见面,不过一天,而我,此刻居然在他的怀中,就在他身体的覆盖之下。他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个成熟男人的体温和味道,穿透午夜冷冷的空气,落在我的脸上,唇上。空白,一片空白。我忽然丧失了所有的意识,将自己完全的交给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内心深处的本能,告诉我,眼前的这个人,绝不会伤害我。他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我看不懂,但是我看懂了那目光深处的怜爱、珍惜和温柔。
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很想问,他的唇,已经覆盖上来,吻住了我。顺从的闭上了眼睛。且不管了,无论是什么,就让它发生吧。我只知道,这个男人,不会负我。四十多天前,我们在九寨的某个时刻,对视的刹那,砰然心动的一刻,也许,就注定了我们的今日。
十六年后,当我们在机场再次相见,他在车里吻了我。一如从前。我才知道,自己从未忘记过他。他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即使分开再久,我们再次相逢,一切依旧不会改变。我们熟悉彼此,就像熟悉自己一样。
(9)
那一夜,我成了他的女人,成了这个几乎陌生的男人的女人。从未有过的体验,从未有过的快乐。好像,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吧。
他紧紧的拥抱着我,瘦削有力的臂膀将我揽入怀中,清秀的面庞,轻轻蹭着我,柔声低唤:“宝贝,我的宝贝。”他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温柔而缠绵。午夜的红原,没有暖气的木头房子里,满是冷冷的空气。他的房中没有床,地铺的枕边,是一盏小小的台灯。轻轻闭着眼睛,微黄的灯光在我的脸上映出一片朦胧。我依稀可以感觉得到:他在看着我。那熟悉的眼神,可以将我融化。我听见自己轻轻呢喃:“你干嘛要看我?”刚才的瞬间过后,身体已经软软的,再无一点力气,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眼神,让人无处逃遁。他就这样静静注视着我,薄薄的唇,在我的眼睛、眉毛、脸颊、鼻翼、唇间轻轻洒下温柔的轻吻。然后,他俯在我的耳边,唇在耳际发丝间轻轻厮磨,在耳垂上轻吻之后,悄声说:“你真美,知道吗?你是我的了。”说罢,再一次将我揽入怀中,担心我逃走一般,紧紧拥住。
这一刻,我方才懵懵懂懂的意识到: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是的,我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女孩。今日凌晨,当我在红原招待所面前看到他,对他微笑时,我还是那个二十三岁的不谙世事的女孩。而此刻,午夜未尽,我,不得不同自己的过去挥手告别。我已经成了女人。他的女人。眼前这个二十九岁的红原男人的女人。眼角悄悄溢出了星星的泪,头,深深的埋入他温暖的怀中。此生,再无它想。
这,是我期望的吗?
跨越千里之遥,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难道,就是为了此刻的缱绻?
我不知道。
这一切,超出了我二十三年的全部生活经历。
即将面对的,会是一个怎样的未知?
在七十个小时的旅途中,只有一个简单的信念在支持我:一个月不见,他怎么样了?我只想看看他,看看那双熟悉的目光。那双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目光。
一个多月前,出差结束,我就要踏上归途,回到北京,而他,也将回到红原。我们彼此,都将回归到自己原本生活的轨迹。在那一刻,我以为,今生今世,与这个男人再也无缘相见。看着他开车离去的影子,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谁都不会想到,分别四十余天之后,我竟然来到红原,在他温柔的怀抱中,度过了第一夜。
这个夜晚,川西草原上的小镇红原,如往常一样安静柔和。初冬的雪,在草原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银白。人们如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往来的牧民们,此刻早就在就温暖的篝火边上酣然入梦。
他的胸膛,比九寨沟的篝火还要温暖。这一夜,在他温柔目光的注视下,我一次又一次融化,带着初为女人的羞涩与幸福,与他一次次的融为一体。这个男人并不知道,此刻,他注视我的眼神,在分别的四十多个日日夜夜,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如今,它们真实的出现在我面前,近在咫尺,其中,带着更多的温柔、怜惜和疼爱,仿佛要将我吞噬,融入他瘦削健硕的身体之中,化作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这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他的吻,时时停留在我呢喃的唇齿之间。他的手,温柔徘徊在我灼热的肌肤之上。他的声音,轻轻萦绕在我懵懂的心头。
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们都以为这就是永远,这就是一生。谁都不知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竟然成了我们今生的写照。
十六年之后的深夜,我无望的看着手机。屋里光线昏暗,手机屏幕是黑的,没有一丝短信的痕迹。我拿起来,看了又看,没有新的短信,也没有未接电话。
这个时间,已是午夜,人们都应该已经进入梦乡。
除了我。
往事,一幕幕的浮现出来。我忽然的明白,其实这些记忆,从来没有消失过,也没有被遗忘,只是蛰伏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在这个深夜,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个冷不防,像个玩捉迷藏躲得太久的孩子,睁着天真的眼睛,分明的告诉我:看,其实你什么都没有忘记,我一直在这里,不是吗?
睡意全无。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是小区安静的夜晚。对面的楼中,几盏闪烁的灯,孤零零的亮着。一切都是安静的,除了我的心。
(10)
泪,汹涌而出。他还好吗?此刻,他在做什么?是不是正躺在他的妻子身边,发出安静闲适的鼾声?
他,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十六年了,时光可以将人的记忆重新雕刻。他应该已经忘记我了,忘记了那些温暖的夜晚,忘记了红原的繁星满天,忘记了那个忽然而至的女孩子,忘记了那个属于他的女人。可是,他的音容笑貌,却是如此清晰,仿佛所有一切不过发生在昨天。
记忆,原来可以如此愚弄一个人,让他原本以为忘记了,实际上却保存的完整无缺,如同年深日久的雕塑,历经无数个春夏秋冬,然而每个线条却依然保持着最初的雕刻痕迹,当再次展现时,原来的风貌没有半丝减少,反而随着沧海桑田而愈加动人心弦。
在这个深夜,我的记忆,复活了。他的笑容,清晰的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样腼腆,那样羞涩,那样温柔。我忽然明白,自己从未忘记过他。曾经的忘记,只是,我不敢让自己去面对。这么多年,每一次想到他,心里都会默默的痛,痛得狠了,我就会对自己说,忘记吧,人家已经结婚生子,你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他的音容笑貌,就这样被深深的埋在了记忆深处。曾经,我以为,这些记忆再也不会复活了。可是今夜,它们毫无征兆的活了过来,缓慢的,一点点的,伸展着沉睡已久的枝桠,肆无忌惮的侵夺我的五脏六腑,撕裂开那些时光织就的尘埃。它们复活了,就这样占据了我的心。
夜,格外的静。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喃喃低语:“天彪,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真的会回去,回到你的身边,再也不离开。”积攒了十六年的泪水,潸然而下。这么多年,我的不快乐,原来在这里。每一次对于爱情的期望,都索然无味。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要找寻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竟然一直埋伏在这里,等着我自己去主动投降。
梅子是我的闺中密友。2003年的夏天,我和她在飘亮购物中心的广场上闲坐。夜市的灯光之下,我记得自己对她说: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一直在找我,只是我不知道他是谁,在哪里。2012年的秋天,矗立在自家窗前,我方才明白,那个人,其实一直就在我的心底,那个声音来自我的内心深处。一直,一直。
站在窗前,看着皎洁的月亮渐渐西斜,我毫无睡意。
那个电话,真的是他的。他真的忘记了北京的这个女人。这个属于他的女人。失落,无边无际的袭上来。他,竟然忘记我了。这也难怪,十六年了,他的身边,换过多少任女友?他的魅惑的笑容,足以迷倒无数的女孩。如今的他,四十有六,应该已经结婚了吧,应该已经有孩子了吧。我任凭自己毫无根据的猜测着,想象着他的生活。通过他的那个同乡,我只知道,他再婚了,离开了红原,定居在都江堰。都江堰,我去过。那是从成都到红原的必经之路。第一次到那里,是96年。去红原的长途车,都江堰是第一站。时隔这么久,依然记得,自己忐忑的迷茫和莫名的兴奋。我不知道,前面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
他,如今已在那里了吗?那个岷江边上的小城?
这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他呢?此刻,会在做什么?
陌生的电话,与他,会怎样?泪,扑簌簌的留下来。切肤之痛,在午夜,让我无法入眠。
第二天,天没有亮,我就起床。早早到了单位,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昨天的聊天记录,我心里冒出了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真的吗?难道十六年后,我真的可以联系到他了吗?
11个阿拉伯数字的电话号码后面,真的就是那个人吗?
可是,他,竟然已经想不起我来了。
暮子在线。她见我上线,发来一条信息:“你们联系上了吗?”
该怎么说呢?这样,算是联系上了吗?他是否想起我是谁了吗?这个好心眼的姑娘,我该怎么感谢你?那个号码的后面,真的是那个男人。可是,他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男人吗?他还能记得我吗?如果一个人根本就不记得你了,又怎么能算得上联系上了?那个告诉她电话的叔叔,又会是谁呢?
十六年前,在那个地方,我记住的人并不多,可是我知道,来自遥远北京的我,一定会被很多人记住,被许多陌生的男人或者女人记住。他是红原的帅哥,一举一动,都会引起这些对我而言陌生的男人或者女人的注意。
红原虽小,可是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八卦。我记得,当年和邻居的那个藏族女孩走在路上,后面几个分不清藏族还是汉族的欧巴桑,就在我后面追着喊,回过头来让我们看看。这是普通话,显然是对我说的。他们当地人之间,说的是四川话或者藏语。我坦然回头,站定,对着那几张高原红的面孔,笑着回答:“看吧!看够了吗??”然后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来自遥远异地的我,在她们眼中,我想必是个神秘人物,北京来的大学生,怎么会属于这里呢?他竟然在这里是这么出名的人物。回到我们的家,不禁想起三毛的撒哈拉游记。三毛第一次见到荷西,她心想:如果可以嫁个这么漂亮的那男孩子,虚荣心上的满足就够了。荷西有他帅吗?
提供电话的那个陌生人,是否就是红原曾经的那些陌生男人和女人中的一个?我无端的猜测。这个女孩肯定不知道。今年,她只有28岁。十六年前,她仅仅是个十一岁的小学生。这么小的女孩,都能知道他是帅哥。我无声的笑了。当年,在红原简单原始的街道上,我们并肩而行的背影后面,到底有多少双羡慕的眼睛?
“嗯,是他的电话。不过他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
(11)
热心的暮子,也是当年他的小粉丝之一。昨天,和暮子聊天,痛快之极。96年,她十一岁,他三十岁。她叫他叔叔。他腼腆的笑容,到底秒杀了多少女孩亦或女人的心?那么,我呢?在他的眼中,又是什么?算什么呢?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从昨天到今天,十几个小时过去。电话、短信统统没有。我一早加了他的飞信,上面显示了我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回复。面对这个曾经熟悉的名字,他是不是已经完全没有记忆?我无奈的笑笑,大致明白,他忘记我了。从名字到人,在他的记忆中,大概都没有了,随着十六年的时空相隔,已然烟消云散。记忆,不过是我一个人的。昨夜流泪的时刻,我分明感受到的切肤之痛,怎么都觉得不像是自己的。难道,感觉再一次欺骗了我?
是啊,这么多年,我总该长大些,成熟些,可以让自己去面对这样的事情?心头,旧日伤痕撕裂开来的痛,一阵阵地袭来。他的遗忘,原来可以如此灼伤我,在十六年后,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
“那也可能,毕竟时间太久了。”当年十一岁的小粉丝坦然的安慰我。她并不知道,我不是他的什么普通朋友。他,是我心底深处的那个人,想见又怕见的那个人。我们曾经相互拥有,只是阴差阳错,才不能在一起。
“也许吧。我冷不丁一打过去,会不会把他吓一跳,然后拍着脑袋想,这是谁啊?又是俺的爱慕者吗?怎么现在还追我啊。”在网络上混迹已久,嬉笑怒骂,对我,手到擒来。谎言,可以欺骗别人,欺骗不了自己。这些文字,在心头划下一道道伤痕,渗出丝丝鲜红。
网络那端的暮子此刻一定笑得花枝招展。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四十岁的我,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有多少种可能存在?第一种可能:他不记得我了。那么我打电话又说什么呢?喂,你是哪位,姓杨?他会回答什么呢?也许是:我认识你吗?不会是骗子吧?啪的挂断电话。那浓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咬不清的舌头,吐不清楚的字。第二种可能:他还记得我,但是所有的形象都模糊了,那不过是一个年轻时的朦胧记忆。他也许会惊讶之后,说,你好,过得好吗?谢谢你还记得我。我也很好。有时间你来四川耍哈。礼貌和客气,透过电话线,会时时刻刻提醒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是从北京到都江堰。陌生人一样的距离,就算咫尺,也是天涯。那样,我会如何?会落泪吗?第三种可能:他如我记得他一样,记得我。会吗?可是,我又是怎样记住了他?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怎样记住了这个男人。昨夜,复活的记忆,让所有往事恍然如昨,点点滴滴,毫无遗漏的展现出来,在我的眼前轻轻摇晃。隔了十六年的时间,它们竟然还是那样的鲜活,如被魔法封住了,如今封印解除,又获得了勃勃生机。会是这样吗?如果这样,那么,他曾经的痛苦,该是多么深重?
“没事,你可以打电话问问嘛。”年轻十二岁,让她比我更有勇气。或者,四川人就是这样辣?她并不知道,我不是不敢打电话,我是害怕面对那个声音,那个曾经熟悉的声音,那个在我耳边想起过无数次的温柔声音。如今,四十六岁的他,是不是还会说普通话?我的耳朵已经十六年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突然的去听,会不会如同遭遇饥荒饥肠辘辘的人猛然吃下一碗稀饭,就算汤水稀得见底,也会刺伤饥饿太久的肠胃?
“等等看吧。看他能不能想起来。”自欺欺人的话,从我的键盘上敲击出去。我害怕面对这个未知的结果。如果他当我是个陌生人,这种失落,四十岁的女人,竟然承受不住,竟然害怕?昨夜,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的喃喃呓语,到底有多少是来自我的内心,有多少来自冥冥之中的那个声音。那个声音,会是他吗?
一声轻微的响,又是一个短信。
从早上8点坐在座位上开始发呆,时断时续和那个遥远陌生的女孩在QQ上聊天。时近中午,恍惚中,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被短信的提醒惊扰。每一次,手机屏幕上没有出现不是期待中的那个号码,还有那个从未陌生的名字。十六年前,没有手机。如今,他的名字竟然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如果早几年,就能这样联系,命运是否会被改变,他与我,千里之外年年月月的牵挂是否会变成日日夜夜的厮守?谁知道?
手机报新闻、垃圾短信、公文提醒、推销信息、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繁忙起来?一次次的失望,让我丧失了兴趣。他一定是忘记我了。我的等待,也许注定是一场空。他的遗忘,原本就是写好的结局。我们在一起,加起来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1996年的9月,我们第一次见面。现在又是9月。十六年了,一百九十二个月,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过是一百九十二分之一,千分之五的概率。他,还能记得和我一起度过的千分之五的日子吗?
这个新来的短信,会带给我千分之五的希望吗?可是,我到底在期盼什么呢?就算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又能如何?无从知道。
他的笑容,经过了一个夜晚的复活,此刻,异常清晰的出现在我眼前。这会是他的脸吗?今年,他应该已经46岁了。46岁的老男人,该是什么样子?记忆中的那个人,也会变老。正如我,也在日日的茫然无觉中平添了无数白发,发生了无数看不见的变化。他的变化,会在哪里呢?
我的希望,一点点流逝。
手,缓慢无目的的伸向手机,带着多次失望后的疲倦和麻木,将黑色的IPHONE手机举到自己眼前。
是他!那个熟悉的名字!
心,跳了起来。这一刻,我爱死了苹果手机的这个屏幕。这么清楚的显示着他的名字。没错,就是他。我昨天刚刚在通讯录中输入的那个名字。
是他!不会错!
“你好,谢谢你还能记得我。我一切都好。昨天你说是北京的,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你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我的心中,没有半点悲伤,泪水汹涌而出。还好,我在最靠窗户的位置,没有人看得见我脸上滔滔不绝的泪水。
原来,人在幸福的时候也会落泪。
他还记得我!
他竟然还记得我!
所有的委屈,一下子似乎有了归宿,回到了它们本来的位置。可是,我委屈什么呢?我为什么会觉得委屈呢?面对这个从自己生活中消失了十六年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