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文想在35岁时得个诺贝尔奖。
跟往常一样乘坐7点25分的公交花半小时来到公司楼下,扫脸打卡后坐电梯上去,前台的灭绝师太保持了几十年的皮笑肉不笑,来到工位放下包,放空几分钟,从包里拿出昨天就买好的三明治和牛奶,面无表情吃起来,他每天都吃同款三明治和牛奶,早就对每层食材了如指掌,第一层是烘烤过的面包片,第二层是薄薄一层培根,接着是鸡蛋加一点抹了沙拉酱的生疏,最后又是一层面包片。
谈不上好吃,也谈不上难吃,能吃就行,他嚼着三明治摁下开机键,面无表情数着显示器闪了三下才显示出桌面,这时可不能动鼠标不然就会卡上两小时,必须等主机缓过劲来才能继续使用,三明治吃光了牛奶也喝光了电脑正好能用了,他打开工作软件,查看了一下邮件,确定了一下早上的工作不算多,心情稍微放松。
花了两小时把工作搞完,看一眼手机刚好十点半,他打开了一个藏得很深的文件夹,里面有十几个用数字作名字的文档,金文点开,边看边跟着默念,越念越觉得是滥用辞藻堆砌出来的平庸之作,心生绝望赶紧关掉。
他从小就特别喜欢看书,各种各样的书,到了高中忽然开悟,为什么不尝试着自己写一写?
说易做难,提起笔那刻才知道原来表达是件多不容易的事,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也要上,他先是写了一些短篇小说,投了一些网络站点,无一例外全部石沉大海,渐渐的他相信自己不是这块材料,就不再写作,按部就班考学,上了一所普普通通的院校,选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专业,毕业进了一家普普通通的公司,一干就是十几年,十几年来好像每天都过着一样的生活,可能再过十几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熬到退休那天就天天在家里转,老了等死,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好像从没来过这世上。
人这辈子到底为了什么,什么叫好什么叫坏,网上很多人说有钱人的快乐想象不到,但有钱人也会有老有死的一天,快乐总会一点点消失,金文有感而发曾写过一句“上帝送给你的东西会一点点拿回来。”一直没机会写在文里,公司里全是老面孔,新闻里说的生育率持续降低弊端初显,公司也有好几年没有招过人了,老板对赚钱也比较佛系从来也没要求过业绩,办公室的氛围还是比较轻松,不出意外的话金文每个月的工作量基本固定,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十几年同样的工作已经把他打造成了一部精妙的机器,保质保量完成任务,有时候他还能给公司拉来点业务,老板却没对他更好,反而把更多的工作压在他身上,美其名曰“能者多劳”,金文心想那你怎么不提提“多劳多得”的事呢?
金文抓了抓蓬乱的头发,思索再三又打开文档,重新审阅起手稿,他很久没再写过小说,只因他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行,没法驾驭过长的篇幅,于是他爱上了诗歌,无论什么形式的诗歌都爱,现阶段正研究七言绝句和海子的诗,金文不是很喜欢顾城,读他的诗总会联想到他做过的那些事,产生强烈割裂的幻象,进而自我怀疑,难道美感总是出之恶人之手?
他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又删掉,再敲一行,又删掉,重复几次心烦意乱,手指在键盘上不动了,呆呆望向天花板一阵又瞧向旁边张晓丽,她正聚精会神对着小镜子欣赏妆容,之前听她说过下个月要参加什么美妆大赛,奖金有一万呢!依金文看来她获胜的希望渺茫,她的眉毛画得像圆月弯刀,鼻梁画得像东非峡谷,嘴更别提了,像个辣椒,还是晚市里半卖半送的那种。
金文跟她不算熟,实际上跟其他人也是,一屋子人在一起做了十几年同事,彼此不知道住址,非工作日也不会聚,金文还记得刚入职时还满是憧憬,渐渐地他发现了社会一贯冷漠,无论是大社会还是小社会,大家都变成了一个模样。见张晓丽还在跟唇彩较劲,又将余光放向另处,不惑之年的余茜茜在“认真”工作,她鼻梁上永远架着黑框眼镜,穿着花裙子,十几年来金文从未见过她穿过别款衣服,常把两个孩子挂在嘴边,一男一女,大女儿上初中,小儿子上小学,谈起他们就滔滔不绝,像育儿课的老师,朋友圈也是一天发好几个,全是关于她那两个孩子,金文早就屏蔽了。
诗歌装满了他的脑袋,却没法从他手中升华,什么时候才能写出《雨巷》《乡愁》这样的佳作来!金文仿了一首《流离》:
“在街头
你能看到人潮
你能看到车流
却看不到一颗炽热的心
有些人忙着生活
有些人忙着生存
我呢?
忙着记录。”
越看越不像样,赶紧又写了一首:
又写了几首,实在不满意,起身离开工位去电梯旁自动贩售机买罐咖啡,绵密的口感比很多店里冲调出来的都要好,学生年代起第一口就爱上了,此后只此一款。
很多人都说他是个传统长情的人,实际上他只是懒得改变,改变是件冒险的事,事情不总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那还不如保持现状。
回到工位忙活一会又到饭点,人生不过三万多天,光是吃喝拉撒就占了三分之一,他打开外卖的页面,排名靠前的几家店已经吃腻了,金文对食物有自己的一套法则,相邻两餐之间绝不能是相同的主食,即早上吃的面条中午就一定要是米饭,面包也行,反正不能再是面条。
办公室里总是各吃各的,金文点了一份铁板牛扒饭,还送例汤和饮料,挺划算的,张晓丽凑过来问他吃什么,她的脸像刷了漆的墙一样白,吓了金文一大跳,声音也哑哑的,谁知道昨晚去哪个夜店放声大叫,陈老三递给她手机,让她自己再点一份,她笑眯眯说不用了说最近减肥,金文说瘦得一把骨头了还减肥,张晓丽说你真会说话。
拿到外卖,边吃边看点新闻,世界又在各种混乱中度过了半天,他不喜欢用鼠标滚轮,从来都是用键盘的上下键控制页面,他喜欢这种实际的掌控感,本来上就应该是上下就应该是下,不然用键盘干什么呢?光打字啊?他喜欢键盘,键盘功能齐全,使用方便,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用鼠标点开网页后就只用键盘了,不需要操太多心,金文喜欢先看国际新闻,然后再看国内的,国内的先看经济新闻,再看科技新闻,最后看一下娱乐新闻,看娱乐新闻不用带脑子,就像看街边大姨吵架图个乐,明星无非也就是那些事,不是吸毒就是出轨,有些还沾点刑事犯罪,好像不做点出格的事配不上他们高级身份,人们喜欢造神,然后允许这些神在他们头上拉屎拉尿。
饭菜很快吃光,又可以拉黑一家店,下次试试别的,他站起来小小活动,在卫生间抽支烟,碰到老板从隔间出来,他把烟盒递过去,老板笑眯眯拿出一支点上,两个人在厕所里默默地吞云吐雾,完事了一前一后离开厕所,办公室里早就躺倒了一片,金文也拿出自己的折叠床,铺在地上躺好,盖上被子,暂别世界一小时。
他睡得并不安稳,还做了个噩梦,梦里被看不清长相的怪物一直追,在森林里狂奔,追到一处悬崖边上,走投无路只好纵身一跃!
掉到水里的那刻他醒了,身体却还像刚从水里出来一般,每个动作都带着沉重的滞后感,每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同事们纷纷起来收拾床铺,金文还是呆呆坐在床上,对梦境仍心有余悸。
中午没睡好,完全没有精神工作,索性看起诗,专栏里有外国诗人的佳作,他选择了一位叫做奥克塔维奥·帕斯的墨西哥诗人,他是革命的诗人,作品充满时代张力,金文被他的一席话瞬间吸引,“诗,无论是抒情性的、史诗性的、还是戏剧性的,都是继承和重复的,有如日历上的一个日子和一种仪式。“事件”也是一首诗(戏剧)和一种仪式(节目),但它缺少一个根本性的东西:那就是韵律——瞬间的再生。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贡戈拉诗作的十一音节,还有维多夫罗的《阿尔塔佐》的奏鸣曲,阿加门农牺牲伊菲革涅亚,塞希斯孟多发现他做梦时睁着双眼。但“事件”仅发生一次。
素未谋面的百年前的作家拿着文学的手枪打出的子弹精准击中他的心,他如饥似渴阅读着奥克塔维奥的文字,一直看到旁边人纷纷收拾东西走人,直到屋内如薄暮黄昏一样暗淡,金文揉了发酸的双眼,脑子里思潮澎湃,决定要终身为艺术服务!
停车场就剩他一辆车,打开车门包一扔坐进驾驶座,打开电台,旋律很快充满车厢,也不知道谁的歌,怪好听的,歌手的嗓音让听众相信她真的经历过这些事,金文不禁听痴了,音乐当然是艺术,还是顶级的艺术形式之一,他听到这首歌结束了才意犹未尽发动车子准备出发,回家也就二十分钟,这个点路上的车不多,开出停车场汇入车流,跟辆红色马自达并行,等红灯他扭头瞥了一眼,一张标致的脸映入眼帘,黄色的大波浪红色的唇,他发誓这张脸是活了快三十年见过最美的一张脸,直到后面的车子按了喇叭,他才注意到那张脸已经开出去很远。
他几乎没有思考,一脚油门出去,前车却像约好似的堵在他面前,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前进多点,最后只能看着那抹红消失在天边。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金文回到家,先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洒点金箔巧克力在沫上,先抿了一口确保口味合适,他没有喝咖啡就睡不着觉的烦恼,这款豆是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的,信息时代加速了生活节奏,对品质的要求降低了,只求快不求好,他又抿了一口,拿起工具简单打扫了一下屋子,擦了擦很少使用的灶台,回到书桌前摁下开机键。
在公司用电脑跟家里用电脑的感受截然不同,公司是为了别人的事使用电脑,家里是为了自己,他喜欢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使用电脑,先盯着屏幕发呆啥也不做,电脑是组装机,零部件都是各个厂家的一般货,到了他这个年纪对电脑性能这些早就清心寡欲,讲究个能用就行,电脑这东西如果用来娱乐永远没个完,硬件的更新换代越来越快,金文有时也怀疑机器是否需要这么快的进步,玩家却乐此不疲,享乐主义促进了社会进步,也阻碍了人类的思考能力,没人再去关心那些深刻的社会问题,更易走上非左即右的极端,尤其是荷尔蒙没处挥发的年轻人,三更半夜在外面喝酒撸串,聊一晚上没营养的话题,第二天仍然面对痛苦而迷茫的现实,诗歌能拯救他们,对,一定能。
金文想来首诗,奥克塔维奥·帕斯风格式的,写了好几首都不满意,不禁感叹画虎画皮难画骨,自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忽然感到很寂寞。
是不是该找个伴了?他没什么朋友,休息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来回于客厅和卧室之间,不是躺在沙发上就是躺在床上,随意刷着手机,什么事也不想。
他的人生极其无聊,很可能会一直无聊下去,或许自己该养只猫或狗?据说养了根本停不下来,这些小崽子很会捉摸人心,统治世界的应该是它们而非人类,人类只会给世界添乱,真要养就要养听话的,他讨厌会对着主人龇牙咧嘴的宠物,就跟他讨厌烤肠不加番茄酱一样。
他九点钟不到就上了床,全世界跟他一样规律生活的人可能不到1%,他常年困得早,刷刷手机就进入梦乡。
他能一觉睡到大天亮,要么是7点1刻,要么是8点整,从没出现过别的时间点,他在冰箱里放了很多即食食品,饭团三明治什么的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他挑了一个鸡肉泥三明治,又冲了一杯牛奶,他喝一口牛奶,嚼一口三明治,又喝一口,又嚼一口,绝不会出现连喝两口奶或者连嚼两口三明治的情况,把全部食物送进肚里他才换衣服收拾东西出门,八点四十准时到达停车场,最近路上车子明显多了,如果再多点恐怕就要提前出门了,金文有些不快,十几年来自己的出门时间从未被影响过,以后也不想变,但感觉马上就要事与愿违了,如果到了那一天,除了接受现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一想到他要在车流里不停地踩刹车就十分厌烦,工作都不顺起来,先是鼠标不灵光,无论怎么拖动都找不到光标,气得他想把这个用了好几年的鼠标砸了,好在最后冷静下来,文化人都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一个诗人常常发火,他就写不住什么好诗句来,金文有个政治不正确的偶像——南唐后主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多美,多愁,了解得越多,爱他就越深,两句“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简直是美到极致。
金文认真研究过李煜,他觉得李煜应该是个爱猫之人,熠熠生辉的金瓦上爬满了猫,那时的猫应该都是纯种的狸花猫,黑白杂毛的,李煜可能抱着猫在屋檐下走来走去,满脑子都是春花秋月,那时的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将迎来人生中最大的变故吧,李煜被卡在唐诗宋词之间,却成了一颗最美丽的遗珠,金文甚至觉得自己的字太丑不配抄写李煜的词,张晓丽今天脸刷得比墙还白,余茜茜则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小孩又考差了还是父母那边又发生了什么情况,中年人的悲哀。
办公室还有其他人,但因为他们坐得离金文更远,远近亲疏之分,金文不太在意这些人,想必他们有一样的想法,共处一室也不用装得跟一家人一样吧?从未叫错过每张脸的名字也就够了,办公室没有所谓的“统一着装”这种事,大家都穿得花花绿绿的,伸着头圆着肩摧残着颈后肌群,那个不长眼的孟波偶尔会窜到他旁边问他要不要一起玩股票,金文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数字就头大,更别说天天盯着它们,孟波的脑子里装满了享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这类人有永不言弃的精神,孜孜不倦地打扰别人,自己却没有丝毫愧疚,金文不喜欢这种人,总是能躲就躲。
孟波穿着胸口印着“Rock & Roll”的黑色t恤,像个下一秒就要拿着吉他登台演出似的,金文去过一些Livehouse,清一色的啤酒,不知名的底下乐队,弹弹唱唱挺像那么回事,金文搞不懂这些人,世界靠愤怒运转的吗?这些人该好好听听鲍勃迪伦,听听怎么优雅地转化愤怒,免得一天天活得像定时炸弹,气坏了心肝脾肺肾。
孟波不懂什么“之乎者也”,文凭也是半混半买,但跟人打交道却很在行,业绩做得不错,在办公室里也是八面玲珑,金文对他不喜欢也不讨厌,孟波总是用一种工业糖精的语气与人交谈,就是能同时感觉到甜和腻,甜是会做人,腻是太世故,金文每次听到他说话脑子都嗡嗡的,心里默默祈祷他不要往自己这儿来,但孟波每次都会往这边来,给金文喂上几勺子工业糖精,金文吃完了总是各种生理不适。
他一天总有几次能站到自动贩售机前,冰咖啡也没法消除唇齿间的甜腻,无法理解人为什么要靠互相吹捧来交往,要是有人说什么高级动物之间就是以情商识人,金文一定翻个大大的白眼,为何当下各类社会指数皆陷入异常?离婚率少子率造不了假,失业率失信率节节攀升,算了,时常为一无是处的周遭世界感到失望的准中年人不该多管闲事,他边喝咖啡边想泰戈尔,“寂静在喧嚣里低头不语,沉默在黑夜里与目光结交,于是,我们看错了世界,却说世界欺骗了我们”,诗人们争相潜入大海深处盘腿打坐,换取一点难得的灵感,规章制度和压制思想不适合他们,他们不想关心别人,不想关心社会,更不想关心世界,但他们又与世界息息相关,世人以自我思想校准行为,对异端想法不惜对同类自相残杀。
金文拒绝了张晓丽一起看爱情电影的要求,艺术在他心目中有个排名,文学第一音乐第二美术第三,五光十色的影片幕后是几种艺术的加持,就像三原色拼在一起凑成了整个世界,导演们运用这些技术,称之为“光影”,文字和音乐变成光与影出现在屏幕上,写剧本应该挺难的吧,要搞清各种人物关系和事件脉络,虽说人呢谁没个七大姑八大姨的,尤其身为中国人,出生伊始就掉进了一张人情脉络织就的网中,金文无数次被人际关系搞得烦恼不已,尤其是过年过节,搞不懂这些人怎么这么喜欢去别人家坐坐,反反复复聊些十几二十年前的事,身为小辈不得不作陪就算了,还会被莫名其妙被cue到,还总是在一些“成绩一般”“哪比得上你家孩子”“他什么都不行”的语境中,金文从小就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一无是处,想得多了就什么都不想做了,反正也做不成嘛,还做来干什么,搞不好别人还要嫌弃几句“看吧,他就是什么都做不好。”
窗外的蓝天白云让他想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即兴作了一句“仿佛在白色的天堂里走向深渊”,想来不是很好,像是跳伞运动员的伞打不开了似的,他又想了一句“我想犯错,犯更多的错,让大家都放过我。”
金文庆幸自己有一份能让他随时喝咖啡的工作,但又觉得只喝咖啡的工作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绿色的逃生通道灯,红色的消防器材箱,金色的罐子,我的忧愁。
张晓丽说不看电影吃饭行不行,人总要吃饭的,金文说人是要吃饭的,但也要看怎么吃,看跟谁吃,张晓丽说当然是如花似玉的我啦,金文说算了吧,你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张晓丽说偷吃更爽,你不老整些文学吗,哪个文豪不是风流成性,左拥右抱多香啊,金文被她的言论弄得目瞪口呆,张晓丽趁机一把抓住他的手,红唇逼人:“那就,晚上见!”
晚上见?谁要跟你见!我躲家里吃面!煮一锅辣辣的火鸡面,边用平板听诗歌朗诵边吃,多是一件美事!跟人吃饭绝不可能比一个人来得自由,要找话题聊吧,要注意仪态吧,要注意忌口吧,“不自由毋宁死!”也没那么夸张,但实际情况大差不差,跟别人吃饭无异于慢性自杀,金文觉得,难受的过程是一样的,焦虑痛苦始终贯穿其中,可能会有人觉得小题大做,金文不会跟这样的人做朋友。
张晓丽是个永不言弃的女人,在工作中也是如此,她手里工作从不堆积到明天,听说她白天全用来睡觉,晚上用来玩,金文甚至听到了夜店里震耳欲聋的DJ,就像有人拿着鼓槌捶他胸口,想到要被锤一晚上就很痛苦,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金文习惯用味道来记忆,几十年来很多事情早被岁月打磨得锈迹斑斑,但味道却能跨越时光,由味蕾重构某年某月的场景,换上睡衣,戴上耳机,打开燃气灶,火苗滋呀滋,水也跟着滋起来,撕开包装袋把面丢进锅里,面饼在沸腾的水里鼓起来,直到根条分明软乎乎,才不慌不忙把干菜包撕开倒进去,用筷子搅一搅把清水滤掉,倒进碗里倒上酱汁拌一拌,再倒上一杯清水,一份美好的晚餐就OK了!
打开电视机,挑部90年代的港产片,边看边吃,很快一锅面就进了肚子,连酱都舔得干干净净,想再来一包又觉得不宜暴食,舔舔舌头喝光了一杯水,电影也演到了高潮部分,男主角经过一路大战终于来到女主身边,两人在枪林弹雨中吻到一起,虽然荒谬但美感十足,金文总觉得自己会遇到普希金笔下的女子,然后献上初吻。
现代人太注重外表而忽略了内心,跌入了精心准备的陷阱,越活越空虚的原因大抵如此,生活节奏太快,好像许多事还来不及消化就进入新的轮回,哪个国家都一样——不能聊主义,聊起来就没完没了。
先是滴滴答答,再是噼里啪啦——雨一下子就大了,他赶紧把窗关上,拿出《浮士德》,想耐心看看,“教堂有个强健的肚子,它已经吃遍四境八方,从来也不曾吃胀,好心的太太,不义之财能够消化的只有教堂。”
犹太人和国王都会如此,难怪东奔西跑几十年,无论什么事都坚持利益至上,好不容易抢到块安身立命的地盘,却因四面受敌终日惶惶不安,却还能生出阿米亥这样的诗人,很难不让人想到是神的旨意。
阿米亥认为诗人是文艺和生活的格斗术和步兵,要勇敢面对任何情况,阿米亥说到做到,将战争见闻呈现在诗中。在这些战争诗歌中,他并非站在犹太复国主义的立场来描绘战争的胜利者和失败者,而是将视角转向战场上的普通人,并通过这种带有普世意义的创伤,折射出人类的境遇。
金文自问没这么广阔的胸襟,他认为人能照顾好自己已很不容易,普通人像一个个细胞,细胞质是外在,细胞核是内在,细胞核里有什么?有DNA和RNA,最容易出错的两个东西,也是病毒最容易下手的东西,得得得,科学讨论就到这,诗文和科学完全不是一回事,忽然好希望能有个人能分享这份感悟,随即关闭飞行模式,好家伙,16个未接来电。
金文脑海中浮现出张晓丽那张发疯的脸,明天注定是不好过的一天,不过问题不大,张晓丽最多气个一两天便会再次贴上来,次次如此,他打开淘宝打算再买几本诗集,看来看去没有感兴趣的就算了,好诗可遇不可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女人也是一样,反正不是张晓丽,张晓丽其实挺漂亮的,就是脸上老有痘,嘴巴也碎,不免让人耳朵受苦,金文有时觉得她还行,有时又觉得她挺烦,矛盾集合体罢了。
金文把家打造成风暴中的一处严丝合缝的峡湾,他能听到风声雨声,却看不到点点水滴,最近网上吵得沸沸扬扬的上四休三制度,金文甚至有点不解,为了一天在网上吵来吵去,值得么?他想到了但丁,想到了从未完整看过《神曲》,他不敢看,怕自己看不懂,凡是敢沾上个神字的东西都有点东西,成篇至今的漫长岁月里多少人见证过它的伟大,但这份伟大已不流行了,年轻人知道的“但丁”是个游戏人物,跟那个诗人八竿子打不着,最讽刺的是,游戏里但丁的哥哥叫维吉尔,维吉尔是但丁最敬仰的诗人和前辈,更创造出了很多影响到但丁的诗,也是间接影响了他写出神曲的关键人物之一,但丁在地狱的向导也是维吉尔的精神领袖,可以说没有他就不会有《神曲》,写的是地狱炼狱,说的却是人间善恶,金文仅看过炼狱篇,跟文字一起停留在了地狱门前。
噼里啪啦的声音让他安心,总有一小撮不怀好意的人把世界往二进制里推,又不是什么野心勃勃的科技大佬,总想着搞些人机接口皮下芯片什么的,把人弄成机器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变形金刚么?科学技术东西发展到一个程度就该按下暂停键,只有那些穿着白大褂的疯子才会觉得科技就代表着文明,老百姓更应该注重的是文化!又有几个是真正尊重文化的人呢?他用键盘,显示器,像个正经工作的文人,手机的触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还容易把人颈椎弄弯!几十年后大家都是驼子,弓着背互问吃了吗,然后又拿出手机来玩,以前路上的人拿什么的都有,报纸雨伞甚至是球棒什么的,现在全是手机,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找手机,睡前最后一件事是玩手机,没有手机的人什么事也做不好,做个菜先看看视频教学,旅个游先看看机票天气,学个习已经不需要什么笔和纸,大家对屏幕里发生的事习以为常,好像原本就该是这样。
原本个屁!
损友蔡鱼说来找他,金文让他别来,吃披萨喝啤酒看电视,次次如此,蔡鱼说这次换三文鱼口味的,金文说三文鱼也不好吃,蔡鱼说三文鱼口味的啤酒,金文就把电话挂了。
蔡鱼家是卖鱼的,从爷爷那辈开始,据说爷爷的父亲并不是卖鱼的,而是卖猪肉的,为什么孩子不继续卖猪肉而卖起了鱼也没个确切说法,这种小事也不会特意搞个记事本去记一记,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蔡鱼的爷爷早就开起了鱼摊,他一天只卖固定的数量,卖完就收摊,收摊了要么逛窑子要么抽大烟,把卖鱼赚来的那点钱花得精光,蔡鱼他爸开始卖鱼时光从他爷那里学到认识哪些是黑鱼哪些是草鱼,其他的鱼就不太认得了,反正不认得也不耽误他卖,但他并不会杀鱼,通常都是鱼头一剁袋一装就拿给顾客,有些顾客提着袋子一头雾水,有些则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不剖……吗?”
从此以后大家都知道了,蔡家卖鱼是从来不剖的,蔡爷爷干脆摆烂,从不剖鱼,也不刮鳞,鱼怎么从渔夫那里来的,就怎么给到客人手里,有时也觉得这钱赚的不好意思,但招牌打出去了只好一条道走到黑,好在有些人口味比较独特,就喜欢完好无损的鱼,传到了他爸这里生意一直保持得不错,大家都很默契一手交钱一手交鱼。
蔡鱼说他不打算卖鱼,金文问他打算做什么,蔡鱼说他要当大老板,金文说那你要搞什么大买卖,蔡鱼说他暂时还没想到,但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当上有钱人,金文说你当上有钱人后要干什么?蔡鱼说当然是吃喝嫖赌,别墅豪车,天天享受。
金文不想表现得太清高,就说自己也想试试住别墅开豪车的感觉,蔡鱼来劲了,说上次他去当伴郎坐的头车是大奔,像坐在坦克里一样稳,金文有些好奇问道:“你坐过坦克?”蔡鱼说没坐过,但电视上看到过,那么大一架肯定很稳,坐在大奔里闻着香香的空气,他觉得整个人焕然一新,窗外风景都变得流光溢彩,路边站着的全是欢呼雀跃的群众,他摇下车窗伸出手臂挥舞着,像凯旋归来的英雄,跟着队伍进酒店时还一步三回头望向大奔,当下就决定怎么都要弄一辆。
“难怪人人都想当皇帝。”
“皇帝坐奔驰?”
蔡鱼白了他一眼,自顾自走到冰箱拿瓶啤酒出来喝,金文记不得几时买的冰箱,也不记得用过几次,箱门打开冒着白气和亮着淡黄色的灯,是个微缩版的仙境,可惜里面没有爱丽丝和其他稀奇古怪的玩意,蔡鱼双脚往茶几上一瘫,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舒服,拿一块披萨边吃边喝,金文对三文鱼口味的披萨一点兴趣都没有,蔡鱼在旁边大声咀嚼的声音也让他烦躁,挪了屁股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蔡鱼催他喝酒,他一脸嫌弃起身去洗澡。
洗完澡出来,茶几上堆满了啤酒瓶,蔡鱼大笑着鼓掌,原来在看球赛,也不知踢的什么联赛,就看到一队红的一对蓝的,像小时候玩的魂斗罗,蔡鱼每隔几分钟就要起身拍桌子怪怪叫几声,金文想到了那首诗“想看动物!何必去动物园!”
他回房看诗集,蔡鱼在客厅大喊大叫,看了一会又开始抄,抄着抄着好像作者满眼堆笑看着他,谁不希望被人崇拜呢?他越抄越起劲了,很快就抄了三分之一,正入神时忽然被一声巨响吓到,赶紧出去一看,断裂的茶几,一地的啤酒罐,满身是酱的人,蔡鱼还在笑。
金文拖地拖到凌晨两点,蔡鱼在沙发上鼾声如雷,金文见怪不怪收拾好东西回房睡了,睡得迷迷糊糊闹钟就响了,又迷迷糊糊穿好衣服,上班期间也晕晕沉沉的,连做错了好几个表格,一向好脾气的老板都忍不住叫他去办公室说了几句,从办公室出来他就去了自动贩售机买了两罐咖啡,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但没什么大用,该困还是困,头每砸一次键盘嘴上就骂一次蔡鱼,强撑着把工作解决了,好不容易下了班回家,发了几十条微信骂蔡鱼,蔡鱼发个微笑过来,他气得骂了句脏话发过去。
据说海明威也写过诗,但搜来搜去没找到,搜出来的网页全是生平和一些作品,还有某几个关联作家,辛弃疾和苏东坡,这两兄弟确实跟海明威一样都是硬汉,一个“醉里挑灯看剑”一个“也无风雨也无晴”,海明威听到这两句都要拍手叫好,再请他们喝上一杯,关公战秦琼这种事总能让人浮想联翩,如果自己有资格跟这些人齐名该多好,心血来潮,金文写下了“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竹杖芒鞋轻胜马,也无风雨也无晴。”
笔墨未干却被身后大叫吓得跌下椅子,气得他爆粗大骂来人,来人也不回嘴而是一个劲坏笑,除了蔡鱼还能有谁?金文气得想动手,蔡鱼则贱兮兮地拍拍脸:“打啊,朝这打,你舍得吗?”
金文无语,想想怎么说自己都算半个诗人,不跟他这种泼皮无赖一般见识,干脆越过他上厕所去,回来发现蔡鱼正捧着他刚写的那张纸呆在那里,懒得看他发什么神经,被蔡鱼大叫一声吓得愣在原地。
“你他娘的是个人才啊!”
“什么东西啊?”
“你写的这个东西,能拿诺贝尔!”
“你以为诺贝尔是饮料的开盖有奖啊?”
“相信自己好吗!你是最棒滴!”
他说的是滴,“的”的加重音,好像很重视似的,金文知道不过是他日常发疯罢了,蔡鱼又说:“怎么不试着去选一下诺贝尔奖?”
金文说:“这样,我建议你打个车去医院检查一下脑子,顺便也可以检查一下眼睛。”
蔡鱼笑起来:“就说你想不想吧!”
金文骂归骂,还是不由自主想象起自己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一袭燕尾服,脖子上挂个蝴蝶结,聚光灯自上而下倾泻在身上,台下座无虚席,各种肤色带着和善面孔的脸庞,颁奖嘉宾是上届诺贝尔得主吉·朗娜,活泼美丽的白人女性,笑出标准的八颗牙齿,欠身微躬将奖杯双手奉上,金文也回礼,双手接过奖杯,扶正话筒却激动得说不出话,台下鼓掌给他打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欲致辞,蔡鱼拍在肩上的一巴掌将他拉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