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洞房(五)
陆半生父亲的笤帚疙瘩,终究没有打下去。
因为敲门的并不是女鬼。
而是陆半生学校的班级主任。
顾汉儒。
“哎呀。顾老师!您,您怎么来了?”
望着那个带着近视眼镜,比自己还矮一头的中年人,陆半生的父亲却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和尊敬。
对文化人的尊敬,是刻在农民骨子里的传统。他们或许不懂文化,但他们绝对尊重有文化的人。
陆半生的父亲急忙给这位班主任赔不是道:“家里遇见了点儿事,笤帚不是针对您的,您多担待。”
顾老师和过去一样,推着眼镜,含胸而立,不苟言笑。
这男人先望了一眼屋子里的陆半生,然后才又冲他父亲讲来意道:“孩子没来上学,也没补请假条。所以我过来家访,问问到底啥情况。”
“哦!”听了这话,陆半生的父亲忙把顾老师引进房间。
而后,他指着媳妇怀里的孩子,强忍着哭腔,把陆半生身上的事情都和顾老师说了。
“阴病呀……”顾老师说话间又习惯性的推了推眼镜,并透过镜片,仔细望向陆半生。
陆半生在和顾老师对视的那一瞬间,感觉他的眼神很深邃,和过去教学时绝不一样。
也因为那怪异的眼神,陆半生想起了很多有关于顾老师的传闻与印象……
其实在整个小学或者整个受教育阶段,陆半生记忆最深的,就是这位身材岣嵝,其貌不扬,胡子拉碴,仿佛风吹即倒的顾老师。
陆半生记住顾老师的,除了他那一手神乎其技的丢粉笔手艺外,便还有他对于学生的独特关心。
农民工班所有学生其实都知道,顾老师对于学生的关心很……怪。
他对学生的关切,并不体现在作业、教案和口头表扬上,而是经常体现在某些意想不到的地方。
那种“怪”,伴随着三件事,深深烙印进了陆半生的人生经历里。
……第一次是某个学期下课的时候,顾老师突然走到他同学刘鼻涕的身边,然后开口便问那个刘鼻涕道:“鼻涕,你爸承包的工地上挖出了一把东洋刀?”
听了这话,刘鼻涕惊讶道:“老师你咋知道呀。确实有把东洋大刀。这——么——老长!”
说话间,刘鼻涕手脚并用,给老师比划。
顾老师则语重心长的告诉流鼻涕,“回去告诉你爹。最好把刀弄断扔了,也别在挖出刀的那个地方盖房子。实在想盖,建个厕所倒是‘大吉宅’。否则……会出事。”
这话,刘鼻涕有没有和父亲说,陆半生不知道。他只知道后来刘鼻涕的爸果然出事了。
在他爸承建的那个小区封顶那日,那把藏在家里的武士刀莫名其妙掉下来,切断了他爸一根手指头。
还有一回,顾汉儒把陆半生、赵月娥、马花云等好几个农民工出身的学生叫进办公室。然后不由分说,把一堆额外的学习资料放在他们面前。
“临时测验,不写完不许回家。”
听了这话,望着那些明显超纲的课题,陆半生他们脸都绿了。但无奈顾老师“位高权重”,他们也不好反驳什么。
随后,几个学生趴在桌子上,吭哧吭哧的写卷子,直写到街上路灯都亮了,才算是啃完。
小孩是最怕老师拖堂的。这些孩子又都是炼丹炉产品。
所以哥几个一出了学校,便开始咒骂顾老师独断专行,欺人太甚。回头一定好好教训他,给丫凳子上贴双面胶,两只鞋带系一起,或者水杯里放洗衣粉。
可当小哥几个走回自己父母的租住房时,所有人突然一起沉默了。
因为他们发现,在不远处的工地上,发生了严重的挡土墙塌方。
成百上千吨的土方翻落下来,压在他们每天上下学的必经之路上。
后来又一打听才知道,那天如果不是被顾老师留下做题,陆半生和那几个学生,肯定会被那次塌方活埋的。
这两件事,无一不把陆半生吓出一身冷汗。
但这些事和顾老师处理过的第三件事比,却又是小巫见大巫。几乎不值一提的。
这件给予陆半生一生最大震撼的事,便是陆半生的“洞房之夜”。
……
“半生,”顾老师在略微端详陆半生的面容后,突然问他,“光听你父母说情况啦。能不能把你看见的东西,告诉我。”
或许是怕陆半生有所隐瞒,顾老师又强调:“放心说。我是你班主任。我有责任教你怎么解决问题。”
“哦。”陆半生点了点头,然后把自己与赵月娥、挂历、死狗以及和崔小倩的种种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八岁的孩子懵懵懂懂,许多事情搞不明白。
所以说的反而更详细。
那些内容顾老师听了之后紧锁眉头,他的父母则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骚女人好不要脸!”陆半生的母亲愤怒道,“我要打电话举报。”
父亲则一脸不耐烦道,“人家崔小倩半年前就不干了。早就不出那种照片和挂历了。你告人家什么呀。”
母亲困惑:“那骚娘们的事儿,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
“……”父亲赶紧转移话题,冲顾老师问道,“老师,我儿子不会是被化成人型的狗精盯上了吧?您是文化人,又见多识广,有没有……治疗我儿子的办法。”
其实陆半生父亲这句话恭维的意思要大于实际意义。
毕竟在一般人看来,老师这个职业是很讲科学精神的“灯塔”。根本不可能掺和这种只能在阴暗中进行,连名字都不敢直接称呼的“治疗”……吧?
这种想法,几乎受到全屋人的认同。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就是顾老师自己。
“你说捉鬼呀?”顾老师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我年轻的时候,倒是真研究过一点儿。”
“啊?!”
听了这话,陆半生的爹先是一愣,后又一喜。
陆半生她娘更是立刻恳求道:“顾老师不愧是一个人能带四门课,还能教学生武术的能人呀。真太厉害了,既然您研究过,那您……会捉吗?”
陆半生的父母为了孩子。完全是不管不顾,有病乱投医了。如若此时顾汉儒说“能治”,夫妻俩当时就会给顾汉儒磕头。甚至会把家里仅剩的三四百块钱都给他。
然而,顾汉儒却没那么说。
“这世界上哪儿有鬼呀……不存在的。”
笑着否定了陆半生父母的认知之后,顾老师又扭头望向陆半生。
在深邃的观察后,顾老师又对陆半生的父母道:“二位。你们要是信得过顾某,就把孩子交给我一夜吧。或许我有办法……治好他。”
顾老师的话其实是非常反直觉的。
他既然不信鬼,那又怎么治疗好陆半生的“着阴”呢?
他不是二先生,连桃木剑那样的法器都没有,又怎么和神出鬼没,掐人害命的崔小倩斗?
顾老师的话,换平常没人信。
可眼下,陆半生的父母已经没辙了。为了孩子能活命,为了孩子不会在第三天被邪秽祸吸干,他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父母把孩子交给了顾汉儒。而后顾汉儒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只极其老旧的……军用指南针。
摸着那指南针,顾汉儒告诉陆半生的父母:
“半生爸妈。要想治孩子的‘着阴’,我得带他回一趟那个‘洞房’。如果顺利,鸡叫之前我们就能了事。期间你们不能跟着,所以……能放手吗?”
陆半生的父母对视了一眼之后,只能点头。
“那就好!”
说话间,顾汉儒拉住了陆半生那尚且稚嫩的小手,对他说道,“走!老师带你去治病。路上……不要松开我的手。”
“给老师添麻烦了。”
陆半生望着顾老师,有气无力的回应。
“不麻烦。”听了孩子的话,顾汉儒推了推眼镜,回道,“我是你老师嘛!帮学生解决问题是责任。你好好学习,上课别捣乱,别玩橡皮,别往我水杯里放洗衣粉……就算是报答我了。”
说话间,顾老师拉着孩子出了门,两个人很快消失在了墨色的夜中。
……
顾老师拉着陆半生去“洞房”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后半夜的待拆小区,是整个城市最阴森的地方。这里的景物与白天甚至夜晚的都市都不相同。
特别是那些写着大大的,血红色“拆”字的老楼。更是宛如一头头濒死巨兽的尸体。
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和门,似乎都藏着无穷的故事和巨大的阴谋……
陆半生走在这些建筑间的感觉,甚至比半夜走在故乡的坟地里还忐忑。
“顾老师,我怕!”说话间,陆半生使劲的拉住了顾老师的手。
“哦,”相比于陆半生,顾老师则镇静的多。他一边看手里的指南针,一边饶有兴致的问,“你具体怕什么?说出来听听?”
陆半生闻言,解释他怕的因由,“我怕那女人又跳出来,把你也掐死。”
顾老师听了陆半生的话,微微一怔。然后又问:“原来你在担心我?”
“我还担心赵月娥,”陆半生告诉顾老师,“她被那只狗鬼咬了一口就失忆了。她本来就学习不好,我怕她以后什么都记不住,变成我们村吴老二那样的白痴。”
陆半生顿了顿,又强调:“我妈说,白痴会遗传的。”
“嘿嘿。真是个好孩子呀。”顾老师听了陆半生的话,眼睛里罕见的闪烁过微笑和赞许。
随后,顾老师摸着他的头讲道,“半生呀。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遇见那样的玩意,还能活到现在了……其实你挺厉害的,寻常人遇见这情况,一晚上就受不了了。而你居然坚持了三晚还活着。”
“为,为什么?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一次,顾老师没有解释。反而反问陆半生道:“你知道你在那个地下室里遇见的到底是什么吗?”
“鬼……鬼?”
“我研究过的,世界上没有鬼。”顾老师强调,“这个世界,只有【残念】。”
“残念?那是什么?”
对问,顾老师解释道:“人死之后留下的不甘,本质就是一些能调动情绪的物品……就比如你看见挂历会联想到美女,看见遗言会想到逝去的亲人,看见恐怖小说会感觉恐惧……可其实那些都只是一些油墨和纸张而已。它本身并没有美丽、哀思和恐怖。
这种看见特殊物体,产生的情绪波动,便是人‘念力’的体现。
念力是人类独有的能力。
人既能产生‘念’,也被‘念’支配着。
残念则是人死之时,留下的最强大的念力。
这种东西很神奇。
坏的残念配合特定的五行格局、八卦风水、屋子布局,便会形成各种“凶宅”。
走进凶宅的人,会被残念影响行为和见识,从而让进入这种领域的人‘着阴’‘中邪’。”
所以,陆半生所看见的“洞房”本质就是一个凶宅。
他在凶宅里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崔小倩死了之后,遗留在那地下室里的“残念”所导致。
“什么?崔小倩死了?”听了这话,陆半生的眼睛瞪的老大,“这怎么可能?”
毕竟崔小倩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女明星,是一个连他父亲都知道动向的“名人”。
在城里,一条狗死了都有人议论、抗议、磕头。像她这样的名人死了,报纸、杂质、坊间恐怕早就传翻了天。
她的死,又和地下室的那些挂历和死狗有什么联系?
“我又不是她老公。她为什么找我洞房?”
陆半生问顾老师,并又连着问:“还有。残念既然是因为那个地下室的格局产生的,谁进去谁才着魔。那为什么崔小倩能出来伤害别人?
为什么她能来到我的家,为什么她能骑在二先生头上?
为什么她还能……爬到您的背上去?”
听了陆半生的话,顾老师猛停步。
与此同时,一股窒息感,从他的脖颈传导而来。
背部也变得沉重,好像……驮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