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魑魅（六）
从自己屋子里走出来的穿直裰的小道姑，让陆半生后怕不已。
从三点到五点，整整两个小时呀！她就在黑暗中，用那种刀人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
她到底在看自己什么？为什么要那样研究自己？还是说，她对自己有什么图谋，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这些后怕的想法其实还不是最让陆半生感到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在那比厕所大不了多少的房间里，陆半生可是数次起床，像找蚊子一样寻找凝视感的源头的。
可，他竟没有一次能看见她。
这丫头，在那狭小的房间里，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形态藏起来的呢？
因为这丫头身上的每一件事都细思极恐，所以陆半生格外的关注她。
而同样关注这丫头的，还有陆半生的老师，裘正道的师弟，顾汉儒。
顾汉儒望着那瓷娃娃一样精致的女娃娃，意外道：“哎呦，我师兄也收徒弟了呀。”
“那是！”裘正道瞟了陆半生一眼，得意洋洋，“我这个当师兄的，横竖不能比你差。”
“对对！看得出，这孩子肯定不是一般人。”顾老师点头，又夸赞那丫头道，“能受得了我师兄这张损嘴，整日唠叨废话，还不跑，不崩道心的徒弟，想必资质和心性都非同一般的强。”
“老二，你就别费口舌，挑拨我们师徒关系啦！”裘正道指着那小丫头，自鸣得意道，“我这个宝贝徒弟，是个聋子。你说我什么坏话，她也听不见！哈哈！”
“啊？”顾老师闻言弯腰，一脸同情的问那漂亮的小姑娘道：“那你叫什么呀？”
对问，女孩只回以冷冷的，木讷的眼神。
她果然听不见。
“别问了。知道你说啥，她也不会回答的。”裘正道又指了指那丫头的樱桃小嘴，“她小时候发高烧，把口条也顺带烧坏了。”
“哦。”旁听的陆半生懂了。
也就是说，裘正道的这个徒弟，又聋又哑，是风水门里俗称的【五弊三缺二】。
这样体质的人，除非出现奇迹给治疗好了，否则一生都伴随有大不幸，但因为福祸所依，又据说会有一些特殊的能力傍身，学道法极其快……
总之，她挺适合当裘正道的徒弟。
了解了丫头的不幸后，陆半生又通过裘正道的介绍知晓，眼前的这个丫头，今年九岁，俗名“小红”。
不过跟了裘正道之后，也随了他的姓氏，还有了个正式的大名叫裘红叶。
裘红叶是川渝大山里的人。
根据裘正道的说法，这孩子因为又聋又哑，很不受亲爹娘待见。每天不是挨打，就是挨骂。
裘正道云游四方的时候，恰好看见这娃正和村里的狗抢吃食。因为心生怜悯，又感觉她是个不可多得的“缺才”。这才花了五十块钱，把孩子从他父母手里买了过来。
“啊，买的呀！”顾老师好心提醒道，“师兄，你这样可是贩卖人口，要判刑的！”
裘正道闻言，怒了：“不是……姓顾的，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是吗？我好心救人，怎么到你这成犯罪啦！”
“没没没。我就是提醒师兄，时代变了。领养要办正规手续……您要是不懂流程。就先在我这暂住几天。我帮您去走手续……”
“废话！不办正规手续，我你回这遭瘟的地方暂住干嘛……哎，不对呀……这是我家呀！你是租客，我才是房东！这房产是我的！你才是暂住！”
说着说着话，陆半生发现，原本美好团结的谈话气氛变坏了。
也不对，他俩……好像从一开始就没好过。
而且貌似他俩纯粹就是为了吵架而吵架。
至少陆半生听到这里，已经忘了他俩一开始到底为啥吵了……
至于那个叫裘红叶的小道姑。既低沉着脑袋，冰冷沉静的好像一尊雕像，又老老实实站在她师父身后，给予她师父无声而坚定的支持。
……
虽然顾老师和裘道长吵架吵的热闹又精彩。但陆半生没工夫听。
因为他答应过顾老师，八点上学之前，要把昨天的家庭作业补上的。
现在，已经六点了。该补作业了。
于是，陆半生冲顾老师略微说了一声后。便回到自己的出租房，开始写昨天没完成的家庭作业。
进屋，开灯，找课本。
陆半生提起笔，一口气将作业写完，然后下意识抬起头，看了一眼闹钟。
紧跟着，他吓了一跳。
此时，是六点十五分。
这也就意味着，陆半生只用了十五分钟，便写完了所有的作业。
这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奇迹。
毕竟，小孩进入学习状态是很难的。连陆半生自己都有那种感觉……不是自己不想学。而是提起笔，写不了几个字，脑子里就会冒出各种各样的想法，干扰学习。
这感觉，俗称“走思”。
至于走思的内容，五花八门。
比如：刘鼻涕手里的新画片到底是变形金刚，还是葫芦娃呢。
赵月娥的新健美裤什么颜色？会不会又抽丝。
马拐子还欠我俩玻璃球。
那个裘红叶还挺漂亮的，就是眼神太刀……
陆半生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过去写作业，就一定会想到这些乱糟糟的东西。
但今天，他在这间吉宅里写作业。罕见什么杂念都没有起。
就仿佛，这房间为他屏蔽了一切干扰。
“吉宅的力量？”
随着这个想法的产生，陆半生还陆续发现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更多的变化。
按理说，经过昨晚和裘红叶的那一番折腾，陆半生根本没睡好觉，是不应该有精神头的。
可现今，他一没有黑眼圈，二没有疲惫不堪。却反而精力充沛，注意力加强。
果然，吉宅有吉宅的好处。
这样的好地方，潜移默化，日积月累间，对人产生的益处难以估量。
怪不得那些有钱人，挤破了脑袋，也要盘下吉宅，为自己【养命脉】【种生机】。
感受到吉宅好处的陆半生，对于自己“阴病”的治疗不由得又有了些许信心。
他感觉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又能重新认出自己的名字来了。
……写完作业后，孩子急忙收拾好眼前的书本。便拿着作业，出去找顾老师汇报，顺便表示感谢。
刚一出院落，陆半生便再一次看见了裘正道和他的女徒弟。
不过此时，这两个人换了一副神态。
特别是房东裘正道，非常大度。对陆半生先前的冒犯，变得毫不在意了起来。
甚至，裘正道还主动对陆半生招呼道：“小陆，快快快！去大屋一起吃早饭。今儿这顿早点可是你老师掏钱，所以你给我狠狠的吃，千万别客气。”
“哦。”陆半生应了一声，便也顺着他的话，敲门后走进了顾老师的正房。
九天朝阳局的正房，大概是陆半生那间偏方的三倍大小。
也因为大了不少，所以这房间有个能搞聚会的“外屋地”，能放下一张小八仙桌。
此时在那八仙桌上，陆半生没看见顾老师。但看见了一大海碗粥，几个根油条，一碟咸菜、辣椒和一堆空碗。
这些都是城里人很简单的早餐。但陆半生这样的农村娃看在眼里，却感觉异常丰盛。
毕竟在八十年代，农村和城市的生活水平，普遍差距巨大。
闻着小米粥那黏黏的清香，陆半生咽了一口吐沫。
而后，他快速盛了一碗。却没有吃。而是放在主位。并安静的立在椅子的一角，静静的等。
“哎，东西都上齐了。你怎么不吃呀！”裘正道手里拿着一根油条，迈着八字步。二溜子一样走进屋来。好奇的问陆半生。
对问，陆半生回答：“师父没落座呢。我这个当徒弟的，不敢。”
裘正道听了这颇为规矩的回话，先是吃惊，然后眼神里划过嫉妒。
他又笑道：“哎呀。你这孩子还挺懂规矩。说话也好听，我师弟眼光还是有的……”
“他不是我徒弟！”这时候，顾老师从正屋的内室走进来，告诉陆半生道，“你记住。我不收徒弟了。我不会教你什么的。”
“我知道呀。”陆半生回答顾老师，并虔诚的向顾老师解释道，“可我不能不把您当师父看。因为您已经教我怎么活命了，这授人活命的恩情，就比教什么都大。”
听了陆半生的话，顾老师一愣，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哎呦。这可新鲜了哈。”裘正道笑呵呵的，一边接过裘红叶递过来的筷子，一边问道，“和道爷说说，你知道怎么做徒弟吗？”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告诉过我的。”陆半生一边回忆，一边告诉顾老师，“在农村……
师父可以不教徒弟东西。但徒弟不能不给师父礼数。
人可以不报答，但不能不感恩。”
这就是陆家长辈给陆半生的家教和规矩。
这或许也是农村娃，独有的分寸感。
“哎呀。这年头，难得还有全乎人在乎这些。”裘正道看了一眼顾汉儒。眼神里嫉妒更甚。
而顾汉儒，此刻正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不过嘴角还是可以翘一翘的。
……
吃饭的时候，陆半生又有许多新奇的发现。
首先是裘正道的徒弟裘红叶。
这丫头，虽然又聋又哑。但极其有眼力劲。而且她和自己师父之间似乎有某种独特的手势沟通。只需要师父略微比划一下。她就大概知道要干些什么。
当然，这种沟通只限于她和她的师父，而且也只是大概。至于别人……她基本上全都当做石头和空气。不但不主动沟通，反而还刻意避让。
至于笑……好像那张脸天生就不会笑。
除此之外，陆半生还通过两位长辈的聊天和斗嘴，脑补出了昨晚裘正道为什么在自己那屋的窗户前一跳，一跳的了。
因为裘正道是夜里坐火车回来的。回到省城之后，已经很晚。
裘正道外出游历近两年，自然没必要把本家钥匙随身带着。所以到了家门口，又进不来屋门。
按理说这个情况，他应该敲门才对。
可这位裘道爷不走寻常路。偏偏要给自己的师弟一个“惊喜”。想“打枪的不要，偷偷的进村”，然后摸到顾老师的房间里，再给熟睡中的顾汉儒来一个“中心开花”。
所以，他派自己新收的徒弟翻墙，去他留钥匙那屋去取钥匙。
而他那把家门钥匙，以及他外出云游之前，所有的家当法器，恰就放在陆半生那间屋子里。
也就是说，陆半生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其实都是裘正道的“法器”。
裘红叶是个愚忠的人。得了师父这胡闹的命令。就发扬二杆子精神，直接跳进大院取钥匙了。
可之后她整个人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愣是两个多小时没有出来。
当然这也不完全怪她。毕竟裘正道的钥匙，就在陆半生睡觉的枕头下边压着，不惊动人的情况下，她很难拿出来。
最后，裘正道在外边实在是被冻的不行了。便扯下脸皮“走偏门”，也跳墙进来。想看看自己的徒弟到底怎么了。
之后的事情，陆半生就比较熟悉了。
走偏门的裘正道没能给自己的师弟来一个“中心开花”。反倒是让陆半生给来了一个“定点爆破”。
至于他为啥在陆半生的窗前一跳，一跳的。那纯粹是因为他多年不跳墙，功夫生了，一跳下来就崴了脚。只能扶着墙头跳着走。
“噗噗！”
顾老师听说自己的师兄被陆半生整的如此凄惨，不由露出了欣慰的笑。
陆半生也想笑。但感觉笑房东是不对的。
毕竟，人在屋檐下。
于是他急忙把笑容和话题转变了方向。
陆半生就和对待所有同龄人朋友一样，顺手碰了碰身边不远的裘红叶的手臂，然后问她道：“小红，你在我房里待了两个小时。到底藏哪儿嘞？为啥我起夜，却没找到你嘞？你藏起来的本事，咋这么高？”
陆半生的话全是好意，但情急之下，孩子忘了这女娃又聋又哑，根本没法听见和回答。
陆半生更没想到，他这一句问话，还起到异常可怕的连锁效果。
在陆半生无意间碰触了裘红叶的手臂后，这九岁的小丫头猛然抬头，眼神中突然划过愤怒冰冷的光。
那凶光，和昨晚那只雨伞上的大蛇，竟然如出一辙。
凶光闪过后，裘小倩拿起一根筷子，毫不犹豫的冲陆半生的眼睛狠狠插了过去！
这动作来的太快，等顾老师和裘正道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筷子已经碰到了陆半生的睫毛，即将插入他的眼球！
旁人，没法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