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旷野银原
一
与玺宇在成都双流机场告别,四个小时后抵达长春龙嘉机场。十月末早已过了旅游旺季,站台上旅客打扮的行人星星点点,屈指可数。我无心停留,出了站眼看没有能照顾上的生意便即刻约车去往松江河镇。
沿途天气并不理想,稀疏的小雨透过半掩的车窗伙同伤感一齐探了进来,两个小家伙就这般冒失地闯进我怅惘的思绪中来,心里一阵空落,不禁开始怀疑婉拒玺宇陪同的请求究竟是对是错。雨水终是结成片片雪花纷然落下,我伸手借它停靠,冰晶落在指尖只作片刻停留便卸去了固执的身形,萎靡的意志化作一滴清露浸透肌肤。慕的感到一阵刺痛,原是它们将那些遗憾融入了我的身体,而抓不住的终是要放手。
到了东三高官白是非去不可,一是十年之约,二是长白神池浩渺非凡,实乃人间仙境。何谓长白?答“长相守,共白头”,便也不由得让人想到诗仙李白在《秋风词》中“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两句开篇皆取“长”字一曰山盟海誓咏颂爱情;二曰漫漫长夜相思成疾,无不表达相思之情。
翻越长白西坡一千四百四十二级台阶便将天池之景尽收眼底,一想到脚下所踩乃是《山海经》记于大荒之中的不咸山,便不由得一阵心驰神往,遥想四千年前大禹治水途经此地,纵使是走遍神州大地,阅遍名山大川的他,在望着面前这一湖波澜不惊的辽阔碧池时怕也难抑心中激动,便再不能守住心门,漾起的阵阵微漪便将那萦绕在心头的家国愁绪短暂驱离。美景让人流连忘返,便要做那一夜飞渡镜湖月的仙人,弹指一挥间竟到了山下。
长白山下地脉蒸腾,仙气缥缈,咕嘟冒泡的温泉举目可见,空包蕴蓄的力量在抵达地表时释放,化作一团水汽四散开来,眉宇若是一不小心被雾气拂过转头便要结成了霜。除却温泉当属瀑布最引人注目,长白瀑布不如壶口气势磅礴、震耳欲聋,不似黄果树那般阔大壮观,不比九寨沟蜿蜒流淌,它既不喧闹也不潺涓,远远望去,清澈透亮的乘槎河水如新生的血脉从被黑色岩壁包裹的大地之心中缓缓流淌而出,舒缓静谧的溪流为万物悄然注入生机活力。瀑布有时也似人般惊悸不安,心流不稳,微风一吹就偏离了既定的方向,便也不再拘泥于河流的束缚,于是飘向远方天际。水滴如信徒般虔诚地追随风的意志,沿着它的轨迹在空中分离扩散,化作一张银色的网,网住过往游人的心,也得到了属于它的那份自由。
随着暮色降临,瀑布的歌声逐渐归于寂静,黑暗笼罩之下的山林更显肃杀。黄昏将晚,借宿于雪乡,整个村子傍山而建,身后依着山壁,面前便是百尺高崖,透过堆满雪的窗户向外望去,在绵延百余米外的老林子尽头,耐不住清寒的大地显得摇摇欲坠,于是一息尚存的天光忙接住最后这抹淡淡的温柔。转首北顾,飘飞如丝绸似的极光悠然升起,抖落下的粉彩飘落在各家屋顶上,将原本纯洁蓬白的雪帽渲染成了五彩模样,晴朗夜空中闪耀的璀璨群星成了颗颗镶嵌在这织锦上的明艳珠宝,不消多时天空中又纷纷扬下起大雪,为今日拉上白色的帷幕。起身下炕,热情好客的农家早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码放整齐,只待提筷,如是眼前此景不由得让人想到汪曾祺老先生所言之“三餐四季,家人闲坐,幸福安康,灯火可亲,便是人间好光景。”
翌日南下西向而行,一路途经草原,满目望去尽是苍茫便知无须停留,收起行囊毅然向西方奔去。驶入草原时巧遇暮冬来临前的最后一个雨季,苍茫大地、滚滚雷鸣,乌云携闪电而来惊扰万物,阵阵雷鸣是诸神宣泄的怒火使大地战栗、黎明畏惧,身处天地之间只觉人类渺小如鼓面间跳动的沙砾碎石,是激荡飞扬还是安如泰山全然听天由命。而在天的另一边则是橘红色的落日海,云瀑从天际的一道缝隙舒缓倾泻而下创造出一个给人以无限柔情的庇护乡。雨过天晴,天光接踵而至,从那道孔隙洒下接续生命的传承。在此之下,草原上的生灵如夏花般狂野生长,灿烂夺目。它们的生命如草场轻薄卑贱,经不住牲畜的践踏,耐不住车轮的碾压,一泡尿就能烧死一大片,可它们还是成片的连在一起抵抗着命运的不公。它们好过老树的孤寂,老树是那般的可怜,而我呢,好似比它们还要孤寂,只是单站在那里就足以被寒风吹得摇摇欲坠。
烈烈西风旷日持久,激情从不曾随时间趋于平淡,那爱意反倒平添几分浓烈。立于旷野,任由西风斜阳吻过裸露肌肤,激情不减的长风摆弄着额间青丝,一会儿嬉闹地蒙住双眼,一会儿撩起发梢划过脖颈引得一阵酥痒。若张开嘴,风便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般忙投怀送抱,从领口灌入直至胸怀穿肠挂肚。刹那间好似灵光一闪点醒梦中人,我忆起夹杂在风中熟悉的味道,那是我生命赖以维系的不尽源泉,是在回忆关头迸发如泉涌的情丝,那是什么呢?哦,是乡思!它总是能以最短的路径在迷途中寻得归家之路,又将远方的气息带至游子身旁,我深知自己已经陷入思归的无尽眷恋中,我高声呼喊:“神勇的风啊!无形的风啊!你是这世间永恒的旅客,请在呼啸中将我撕碎吹向世界四处的角落吧!”
单纯的旅行是在体验虚假的生命,而灵魂的放空必然要经历风月的洗礼,唯有坦然承受负担而后抛却心中一切执念,袒露于天地,才能激发潜藏在自然深处那份独属于它的厚重,你将自己一览无余地展露在它面前,得到认可后便也会以最赤诚的模样面你,届时你自当领略那份自由的代价。好在旅途一路常有山脉立于身畔相伴。在当地,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名字,也有着专属于它们为牧民所津津乐道的故事。群山在牧民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牧民们未曾放弃过其中哪一座,于是山上的神明也给予同样的期许,不曾拒绝他们的灵魂。牧民们生于斯,长于斯,受难于死,天葬于斯,最终魂归腾格里,这是人与自然订下的和谐契约。
车队一路行进,开到一处隘口时所有人提心吊胆,大雪纷飞,山势险峻,一旁便是悬崖峭壁,车上三人都替坐在驾驶位上的刘峰捏了一把汗。好在凭借其高超的技术终是闯过了这鬼门关,正当全队要为他打的好彩头欢呼雀跃时,车前白茫茫的风雪中突然冒出一个身影,说时迟那时快,刘峰忙猛打方向盘,车轮锁死靠着惯性滑行,在撞向山壁前的最后一秒停下,忽儿一切又归于平静,唯有众人怦然跳动的心脏表明刚刚发生的剧变。
“草!”刘峰破口大骂,“他妈的。”
“那是什么?”坐在我身旁的小齐不安地问。
“人!还能是什么”,刘峰是个暴脾气,“不长眼的东西……”
“怎么还有个人?”坐副驾驶上的王生发出质疑。
“对啊,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人?”我问。
“鬼探头呗”,刘峰逐渐不耐烦,拉开车门就冲那人跑去,留下一句“神他娘的只有鬼知道”。
“快去看看”,小齐附和着。
“妈的……”刘峰一下车便被迎面而来的风雪堵住了咒骂的嘴,不时一阵妖风刮来令他如蜉蝣四处飘零,几次险些跌撞进路旁的乱石雪窝,我借着远光灯才看清前方光景,就见刘峰好不容易靠近那人,出于报复心理狠狠地拍着他的后背,不料那人重心极稳,自己倒是脚滑趔趄摔倒在地。少年忙将他扶起,二人交谈着,没多久刘峰双手缩进兜里像个大笨企鹅一路蹩着脚跑了回来。
“甭管了,赶路的!”他一上车便忙抽出那双冻得通红的手哈着热气。
“这天气,不要命了吧。”王生在一旁挖苦着说道。
“载他一程吧”,刘欣桐道,“这么大的雪,一个人走多危险啊”,我点头表示赞同,刘峰嫌麻烦没有吱声,我不等王生表态便开门跳下车,隔着漫天飞雪望向那个约莫二十岁的少年,那张惨白的脸上除了绝望外写满了稚气,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透过包裹严实的层层衣履直达吾心。旷野银原,两个孤零零的人就这样对视着,我们的孤独好似打了个照面。我招手示意他上车,坐我与刘欣桐之间,他个子不大但显得十分拘谨,被二人挤得不适也不敢挪动分毫,乌溜溜的眼珠偷偷地环视着众人。
我尝试找话题,“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我回家。”
“回家?”
“对!”
“你家在哪啊?”
他看了看我们,半天才蹦出三个字:科——尔——沁
“科尔沁!”四人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刘峰讥笑道,“科尔沁?你知道科尔沁离这有多远吗?”
刘峰一直透着后视镜打量他,他见我们不信就有些焦急,解释道,“我是偷跑出来的,我想上学可家里没钱,跑出来打工”,说着逐渐哭红了眼,“他们不让我走,我是偷跑出来的,可没钱回不了家。”在三叔多年的教导下我学会了他的猜忌与审视,可始终无法领会他一眼望穿人心的本事,我仍不肯放弃,凝视着面前少年,想透过那一汪清澈的双眸读出背后的真心,可我的内心却渐渐陷入挣扎:载他,若行至半途心生歹念我定凶多吉少;不载,这孤苦的孩子何时才能回家呢?他定会死在这旷野银原。最终善良压倒了那杆良心的天平,其实倒不如说是三叔在天平那端摆放的有关人性之恶的筹码太轻。他终究是走在了一条充满偏见和恶意的路上,头顶苍天脚踩大地,踏实地走好每一步,可每一步都是如此沉重,鞋履在心头刻下的足迹连大雨也难以荡涤。起先,我顺着他的脚步前进,可时常因禁不住人性之美的诱惑而抬头四处张望,便发现了那些弥足珍贵的品性,忽觉这脚镣沉重无比,毅然褪去,于黑暗之中奋然起舞,向光而行,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驱散了心头的芥蒂与隔阂。
路上经过停靠区,一行人下车吃饭,我收拾得慢,落在众人后面,刘峰也故意放慢脚步将我拉到偏旁,“那小子一看就是在骗人,科尔沁在东边,他怎么跟我们一个方向直往西走?”见我迟疑,继续添油加醋道,“我们载他一程,等到了下个服务区就把他放下,或者交给警察,也算是好人做尽了。”车是我的,他不好定夺,语气渐变平缓,原本的劝告变作商量,我嘴上答应着再说,可心里早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餐馆本就狭小还被先到的牧民占去大半,我们一来让空间更显紧凑,牧民见状忙挤成一团,留出片大空地邀请同坐,盛情难却便半推半就从了命。人群中老牧民居多,说蒙语,我们听不懂就全靠扎西做翻译,可尽管如此扎西有时也是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却丝毫不影响席间欢闹的氛围,一群人有说有笑。同牧民相坐我们便也成了可汗的子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每逢酣畅淋漓处也要肆意高歌一首以抒胸怀,要问为何如此热心快肠,拿当地的话讲便是善良人的眼神总是不会撒谎。
扎西坐得离我近,席间我见他说起蒙语来磕磕绊绊,不由心生疑惑,问他是听不懂么。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能懂,有些不懂。”
我更加不解,“为什么说有些不懂?”
“现在汉化普及说蒙语的人越来越少”,他说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们说的都是老蒙语,还有口音……”
我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先前的交谈扎西都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不由得笑出声来,难怪他这副尴尬模样,可真是错怪他了。
刘峰见我仍没有赶扎西下车的意思反而相伴一路,便鼓动更多的人前来劝我,我不顾众人的反对还是决定好人做到底,送“扎”送到西,便同车队告别。车子渐渐驶离大部队,心中的不安也愈发浓烈,一颗心悬在嗓子眼。人对人的信任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它只存在于特定的人之间,安全不知何时起竟成为一种奢求。转头看向扎西,他脸上仍洋溢着灿烂笑容,目光如初,我长舒一口气,看吧三叔我是对的,人不总都是坏的,还是有好人!
“你出来多久了?”我瞅着前路忽然转头望向他问道。
“五个月了。”
“五个月了!这么久啊!”
刚开始我们还有些生分,他话并不多,我追问着,“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阿妈,阿姐。”
“你爸爸呢?”
“阿爸走了……”
“对不起。”
“没事,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已经习惯了……”
我很高兴他能多说几句,但还是转移了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你为什么会想着往这边跑?”
“蛇头带我来的,我们本身要去西安,但是太远了,我想家,不跟他们一块走了,就被抛在这儿。”
又是西安,每每想起那个伤心之地我就不住叹惋,痛定思痛,又问道,“他们把你丢在半路就走了?”
“嗯。”
“这群混蛋”,我摇着头,想不到这群人竟如此狠毒,转而又想到,“你给妈妈打过电话吗?”
“没有”,他顿了一两秒继续道,“我给阿姐打过,但她没接。”
“她在生你的气吗?”
“不知道,阿姐很好,她应该在忙。”
“那阿妈呢?阿妈对你怎么样?”
“阿妈也很好。”
“你还记得阿姐电话吧”,说着我从一旁的背包掏出卫星电话递给他。他的手彷徨许久僵持在那,我劝道,“出来这么久了也没给家里人报个平安,我要是阿姐一准得着急死。”我又用电话的天线戳了戳他,强塞进怀里,他才鼓足勇气拿起这归家之匙,认真地按下每一个叩开家门的琴键。我听不懂藏语,只记得扎西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十分平静,那是在自己姐姐面前强装的不甘示弱,可电话一断,那层无情的伪装便悄然退去,接踵而来的是少年内心暴风骤雨般的忏悔与痛苦,我只能任由扎西挣扎在这无边的苦海。
二
今日车行1600里,海拔升高800米,临近傍晚时,眉宇之间已然有些肿胀发烫,我自知高反便招呼着扎西早早睡去。他不愿睡在车里,即便是经我再三劝说也无济于事,“我用枕头把两边隔开,我们一人一边,地方很富余,还能翻身”,说着摊开双手尽量让铺平的床垫和车内的空间显得大些,让他莫要介意。他看着我边笑边摇头,看着他那纯真的笑我知道自己终是要做出妥协,却也消散了萦绕在心头的忧虑。
“那你晚上有事就叫我嗷!”我给他指了指车门把,示意我不会关上,如果他愿意随时可以睡软床垫,他笑了笑,拿了靠在后轮边的行李便去搭自己的帐篷。
我睡得很死,可还是被“砰砰”两声车窗的震动惊醒,打开挂灯适应着光线,透过车窗望见扎西神色慌张忙伸手去拉车门,他绕过车身尝试侧身挤入副驾,其间没抓稳险些被大风带倒。
“怎么了?”我窃喜,想这小子莫不是一个人害怕了。
他却一本正经,“听!”
“什么?”我还在愣神。
“不知道,可能是野狗。”扎西用手电向四周晃了一圈,可黑暗中似有一张巨口吞噬着手电的光线,从他口中呼出的白色雾气为车里的我们笼上了一层死亡薄纱。见他这副正经模样我不由得跟着严肃起来,突然忆起我们身处无人区,聪明的野狗是不会像我们这样深入荒野腹地的,因为这里有着它们同宗同源却是一生劲敌的手足致亲——蒙古草原狼。
“狼?是白天那只吗?”白天驶在无人区路遇一头饿狼,皮包骨头,摇摇欲坠,我实在不忍心,远远地从车上扔下一袋火腿和几包饼干。
他摇了摇头,“看不到,风太大了”,不过转念又道,“不,应该不是,那头太瘦了,跟不了这么远。”
“怎么会有狼,我们出来那么多天也没见到。”
“今天扎营的位置不好,是个喇叭口,一起风我们的气味能被带到很远的地方,狼顺着风就找上来了。”
“那怎么办,我们收拾东西把车往公路那边开吧?”
他没有回答,我以为他责怪我偏离公路太远。牧民眼中的世界总是那般单纯,可在我的观念里总有着比狼更可怕的东西——人性是被文明囚笼禁锢的野兽,一旦远离了理性棍棒的加持便躁动不安,尝试打开灾祸的铁锁。那是一种深埋于内心,无论如何都难以消除的芥蒂。见他不吭声,我起身拿起一旁的冲锋衣套在身上,打算下去收拾帐篷。手刚放在门把手上就被他一把抓住,“太晚了,来不及了。”我十分不解,一只狼而已,我这城里人都不怕,倒是你这司空见惯的牧民这般顾忌。话还没说口,就见他将我的手缓缓拽离车门又放在嘴边做了个静声的手势,我一动也不敢动,随着他的目光将注意力向车外投去,可狂风呼啸,飞沙走石,除了车身被碰撞发出的声响外我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他见我一脸疑惑伸手作势关灯,随着旋钮被转动发出喀嚓一声后世界再度陷入黑暗,面向前挡风,我紧盯他刚指的方向大气不敢喘一下,只消片刻就见一对幽怨如鬼魅般的暗绿双眸阴恻恻地凝视着我们,在黑夜的映衬下忽明忽暗。鼓点似的心跳敲打着胸腔欲要从喉中蹦出,但还是强装镇定道,“真的是狼!”
“嗯!”
被扎西抓着的手不住颤抖,不知道是心跳太过激烈波及手臂还是恐惧袭扰心头,竟逐渐蔓延至整个身子,我下意识地抽逃寻求光明。“等等”,他望着那边入了神,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也在颤抖,我止不住一阵乱想,好似已能预料到最坏的结局,迟疑许久才将头又转了回去,直视死神。月色笼罩下三两点绿光在风中闪烁,月光将群狼的身形映在平整荒漠的影壁上,一双双冥冥鬼火审视着车中二人,是猎人还是猎物,当下一目了然。
风的爪牙在奋力撕扯着车身每一处缝隙,誓要撤去那道最后的防御,将我们暴露在铁血獠牙之下。越吹越大,吹起了荒漠的碎屑,吹飞了浮华的生命,灵魂便悄然飘忽升天。
一连开了三天也未曾合眼,似那个归家心切的少年不是扎西而是我。不知他有没有向电话那头的家人提及我这个好心人,可善良是一团有关人性的温暖的火,它总是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信徒趋之若鹜,它发散出的光是那般夺目,将迷失在道德田野的众人围聚团结起来,我也甘愿燃烧殆尽心中的激情而无所回报。
归途的最后一段路已被深秋半人高的蒿草覆盖,隐匿踪迹后只能全凭扎西的记忆指引,深入科尔沁腹地,车子蹚过条条浅溪沙地,跨过道道深沟裂谷,在翻越最后一座小山包后一幢洁白的蒙古包便如画般浮现在眼前。
包外的空地前有一女子忙碌着,伴随着距离的拉近扎西的呼吸逐渐急促,我猜想那该是阿姐无疑。便将车子停在远处,不等停稳扎西便冲下车去,深一脚浅一脚越过草甸,阿姐自是早就察觉到我们的存在,她伫立原地远远观望,发现来者正是自己离家多日的弟弟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扔下挎在腰间的筛篓亦朝着扎西奔去。我原以为两人的重逢将会是一场天地大碰撞,爆发出不可估量的冲突,却见阿姐将扎西呵入怀中,用那双纤纤玉手轻柔地责打着面前的不孝子,既维护着少年那脆弱的尊严,又需让他知晓自己弃家不顾的鲁莽灭裂。这时听到动静的阿妈也从蒙古包中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奔走到扎西面前一把将他护住。如果说阿姐的责打尚未触及扎西的心理禁地,那么阿妈的爱抚则击溃了少年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便听扎西的哭声从我耳旁穿过,传向身后无尽的旷野。
眼前这一幕使我内心十分宽慰,暗自庆幸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本该转身离去可心中忽地涌起一股念头,竟不由得产生了想要拜谒这可爱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的冲动,不用走近,只消远远地看上几眼便能使我心满意足。我终是如愿——阿姐发现了在一旁观望的我,快步走来将我手腕紧紧握住,她力气极大我几番挣扎都难以挣脱,便如鸡仔般被提溜着向阿妈靠去。阿妈慈祥的目光落在我这个外来者身上,一靠近那双暖和和、软绵绵的手立刻将我冰冷的面颊包裹住,我俯下身子任由她亲吻我的额头,阿姐的手刚一松开便被阿妈接续,好似生怕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因盛情难却背后忽地长出一双翅膀就要飞走。我跟着他们一同进了蒙古包,迈过门槛之际突然想起自己未关车门,便回头慌乱指向车的方向,“门,门没关。”
阿姐突然开口道,“不要紧的,没有的……人”,她结结巴巴,该是汉语不好的缘故,不过我还是听懂了,遂也放心。
四人围炉而坐,温暖的火苗炙烤着冰冷的面庞融化隔阂在心头的坚冰,酥油茶的香气在升高的温度鼓舞下氤氲开来弥散在狭小的蒙古包内,看着桌上大把肉块,一连几日车马劳顿早就让肚子没了油水,便再也顾不上什么餐桌礼仪抓起往嘴中送去。
阿妈见我这副狼狈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吃吧!吃吧!”
阿姐在一旁应和着,“快吃吧,多吃些”
于是我在扎西一家投来鼓励的目光中放下架子,放开,被草汁浸染的绿色手指还未来得及擦洗就穿梭在粉嫩的鲜肉中大快朵颐,酥油茶、青稞酒一碗接着一碗灌入腹中传来一阵温馨火辣,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不等下咽下一口便要续上。待到好不容易得了空当,吞咽的食物又化作一顿稀奇古怪的好奇发问层出不穷地从喉咙里蹦出向扎西一家飞去。
原是一家四口姐弟二人,姐姐叫央宗弟弟叫扎西。我倒是觉得央宗更像男孩的名字而扎西却显得十分秀气,更符合弟弟的个性。老阿爸不幸因病已离世多年,全靠阿妈将姊妹二人拉扯大。
闲谈间酒劲上头,不知怎的就昏睡过去,等到醒来已是傍晚,我竟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一睁眼便看见扎西一家端坐在对面,熟悉的热情笑容仍如初见时挂在脸上,我的脸就比喝醉的时候还要红了。不消多时又是好酒好肉又被摆满席案,阿妈盛情难却,可我是再也吃不下了,连连摆手,“吃不下了,吃不下了”,用手指着自己那圆滚滚的肚子引得大家一阵欢笑。
在草原体验牧民生活的日子简单又充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草原虽广阔却将牧民拘于这一方天地,牧民离不开生养的土地自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一到晚上便借着青稞酒的微醺与扎西一家谈天说地,其间我时常提起三叔,好似我的人生离了他便再也无法继续,而对他的无尽思念也在这儿找到了归宿。好在扎西、央宗、阿妈不倦于听我赘述,三叔的故事倒是为他们喜闻乐道,每当三叔登场时总是引得扎西两眼放光无限憧憬,我似在他身上找到了当初自己的影子。
成长对我来说是一件缓慢且艰巨的事,时常不得不做出割舍,有时代价大到要花费一生去实现,而有些人仅在一夜之间就能改头换面像变了个人似的,从次日初生晨曦中走出的是昨日亲手杀死本我的那个他。而我是自三叔走后意识到这一点,起初死亡激起的矮矮波涛无足轻重,可潮涨潮落便酿成汹涌海啸,誓要吞噬一切。痛苦越是静水流深便越靡坚不摧,时间成了滋养它的罪魁祸首,直到未来某天爆发出破碎山河之势,而在涛涛浪潮之下又是一颗被悔恨浇灌的心。
我与阿妈、央宗住在一个蒙古包,扎西一人住一个,让本就狭小的起居环境更显拥挤。
“阿妈,我们这里有狼吗?”我又一次忆起儿时卧在青海老家炕上姥爷讲的惊悚睡前故事,说是故事倒不如说它是事实,尽管放在如今听起来是那般不可思议。
姥爷说早些年间村子里盖房没有红砖可用,大都是用拉来的石块切着黄土夯成一面墙,大伙为了省事就把自家院墙起得矮,窗户自然也跟着低下来,待到小孩长到大人齐腰高就能勉强翻过去。那年冬天出奇的冷,村里的王寡妇为了给屋子添些暖不让自己襁褓中的婴孩受冻,趁夜猫着黑跑去山下煤窑沿着铁路捡拾落在地上的碎煤渣。王寡妇临行前再三检查门闩,确保万无一失后才顶风踏雪出了门去,可不知她这一走还是埋下祸端。
前面说过院墙矮,别说是活物就是遇到旱天大风一吹,堆在墙角的枯枝败叶都能给卷到院子里去,墙就成了摆设,起不到什么实质作用,便让狼钻了空子。那畜生能轻而易举地跳过院墙却被一道木门挡在屋外,狼在屋外望着唾手可得的猎物急得来回踱步,在雪地上留下一团凌乱的爪印。狼终究是狼,鬼精鬼精,不知是屋内婴儿察觉到危险逼近的啼哭吸引了它的注意力还是猎物的气息从窗户飘出被它嗅到,挺起身子趴在窗沿上来回尝试,不经意间竟用鼻头唇尖将窗户顶开,贪婪的嘴脸奸笑着,露出一排弯月般的锋利獠牙,顿时凶相毕露,后腿一蹬轻松钻过窗户,直上了炕。狼嘴极叼,喜食内脏,因吃起来方便,用嘴一吸便统统滑入腹中,于是那男婴难逃此劫,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全给活生生拽了出来。大快朵颐一番突然狼毫一竖,想是王寡妇要回来了,便不紧不慢地舔舐着唇间血迹悻悻离去。狼前脚刚走王寡妇便进了门,就见孩子被开膛破肚僵死在床上,不时还有阵阵白气从血淋淋的肚子里飘出。看到这般场景王寡妇胯里别着的煤篮一下子就掉在地上,煤块散落的到处都是,她想哭却哭不出声,想叫也叫不出来……后来,王寡妇就变成了王疯婆子……
央宗母女二人听过我的复述之后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我心里暗自嘀咕这就是彪悍的蒙古民族吗?见我仍是惴惴不安,央宗就笑着躺得离我更近了,“放心,我们有狗,就算狼把狗咬死了闯进来,我睡在你前面,要吃也先吃我。”我看向她心里一阵感动,牧民一诺千金,此刻我自当将这份友情的种子深埋心田。
次日天不亮就听见扎西家的狗狂吠不止,美梦惊扰,睡眼惺忪,前脚刚迈出蒙古包便被两盏亮如白昼的大灯晃得睁不开眼,伴随着“噔”的一声车灯逐渐熄灭,双目逐渐适应了月夜的昏暗才看清来人,就见一男一女从停靠在不远处的一辆中型货车上跳下,朝这边走来。
我小声地问央宗,“他俩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应该是养蜂人”
“养蜂人!”第一次听到这种新奇的职业不由心生好奇,“他们怎么会到这来,我们这里已经没有花了啊,早都入冬了。”
“不知道,兴许是因为什么原因晚了,没赶上花季”,低语间二人已走到阿妈面前,男人先是对着阿妈郑重地欠身鞠了一躬,“他赛拜努”,说着又转向我们挨个微笑点头问候,等到了我这时,他显然是被面前突然出现的汉人弄得措手不及,不过迟疑片刻后又立马恢复了之前的热切,那女人则在一旁一言不发,重复着丈夫的动作。
经过一番交谈后得知夫妻二人遇上道路塌方,抢修误了时机,一连困在路上多日,这才被南下的寒流赶上了脚步。款待行路人是蒙古族的传统美德,无需担心会在大草原上吃了闭门羹。来了客人我们自然不能继续酣眠,便将早饭的时间顺延,席间我好奇地问:“蜜蜂没了花蜜岂不是难活?”
红脸汉子先是点了点头,又道,“也不全是,我们会给蜜蜂喂蜂蜜。”
“蜜蜂吃蜂蜜!”
“哈哈,当然”,这时先前帮前忙后的女人终于开了口,笑着答道。
“那你们怎么不继续喂?还这么拼命赶路。”
“蜜蜂有毒,吃多了蜂蜜会死。”
“啊!”我十分震惊,自己的认知又一次被刷新,原以为是他们准备的蜂蜜不够,不想竟是这般。
看向男人,他一脸无奈地摇着头,耸了耸肩,额头上那道尽显愁绪的八字眉解答了一切,“没有花蜜的时候我们会喂蜂蜜吃,但也只能一点一点来,不能多给。”
后来我才知晓这是自然的保护机制:适量的食用可以保护种群与自身安然无恙地度过每一个寒冬,可一旦有蜜蜂只顾自己贪婪地占据着整个种族的资源,食用过量的蜂蜜,将会导致那些嗷嗷待哺的幼虫无法存活,从而招致整个族群的灭亡。自然是如此的伟大,哪怕是将供养之食变成慢性自杀的毒药做出伤害生灵迫不得已之举,也要誓死将那延续生命的亘古不变的真理捍卫。不禁感叹连蜜蜂都有维系社会延续生命活力的生存之道,可在我们那至高无上的人类社会中却不乏无才无德之人,他们身居要职却畏首畏尾、止步不前,用自己消逝的苟且年岁扼杀着新生代借以青春创造无限可能的机遇。可思来想去错又不在他们,他们不过是想在辛劳一生后的垂暮之年里能安详地静风暴中心,在一个静谧的午后忆起来路苦涩时回味一下当年亲手酿出的甜蜜寻得慰藉。对于探索创造与保守巩固终是人性在作怪,不同的时代成就了分属于不同境地的两类人,不同的使命不同的信念,唯独共有一事——守护赖以生存的安乐乡。
在日后的交谈中我获悉夫妇二人采花逐蜜竟有十余年之久,如是他们已经做了十年春天的守望者。十年间一成不变的日夜坚守让我不禁心生好奇夫妻二人是如何相濡以沫又是如何度过灏溔岁月,当我问及他们是否幸福时,两人笑着摆手说不知何为幸福也从未考察,可他们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早已回答了一切。其间我曾问过女人过这样苦的日子可曾后悔过?她答道,“讨生活嘛,哪有什么苦不苦的,都得受着,有他就够了。”
夫于妻如蜜蜂于蜂蜜,亦如呼吸于生命,如是我们不曾呼吸便再也不会老去,胸前的每一次起伏都是亲手将自己驱离人世、推向死亡深渊的过程,可也正因生命有限,不期而遇的一切才显得那般珍贵,如蜜如饯,人间私藏。
有了养蜂夫妇带来的蜂蜜酥油茶的味道更加香甜,夫妻二人见我问东问西,好奇心如此浓烈,便允诺明日一早卸下一箱予我研究,我眉开眼笑,连连叫好。夫妇走时给我们留了几大罐蜂蜜,我问都给我们你们的蜜蜂吃什么啊,他笑着说不碍事,总归是要死一些的,这样蜂群的负担也会减轻不少。
二人走后没多久大雪如期而至,我便要留在科尔沁的草场过冬,心里暗下决定来年开春定要离去,不为别的,深知自己要是再不走就再也走不掉了,等到春忙起来便要为阿妈赶牛放羊,接生牲畜,我真怕那时的自己会爱上脚下这片热土,将自己的心同冰雪般融化,浸透土壤、深入地心,最终同它合而为一。
雪盖在春暖花开时融化,点滴寒露汇成涓涓细流滋养着贫瘠的草场沙地,此时我便知自己是真的该起程了。走时我信誓旦旦地答应阿妈一定会回来看她,可谁曾想一晃三十年,直到我长成她的年纪才终鼓足勇气兑现这多年前轻易许下的诺言。
自私地容许我如劫匪般闯入他们的生活,索要他们的苦难,如看客旁观着他们的辛劳生活而毫无负担,那时的我还没有加入这场赌注,仍来去自由,可三个月过后一切都变了,我成了最不可能也最不应该离开的那个人,我倾注了太多的感情作为这场游戏的筹码便不再容许匆匆离场。我做不到三叔那般果断决绝,也正是出于此才让我踏上追寻他的旅程,这也是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的原因……可我最终还是走了,彻底地告别了科尔沁绿油油的草场和那满天星河。
车开出科尔沁的那天内我还是十分有勇气回去的,我不怕见到阿妈的尴尬,我大可说我怕了、后悔了,一个女孩子不敢去了,我想通了——再在科尔沁待几个月就回大城市里去好好地生活。我想阿妈一定会报以微笑将我拥入她温暖的怀中,抚摸着我的头和后背宽慰我,说留下来好啊、回去生活也好啊之类的话,毕竟不论怎样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阿妈便只能给予世间最美好的祝福。可人一旦踏上旅途势必会遗忘很多,驶出科尔沁四天的一个午后我再度梦见阿妈,梦中她双目紧闭,眼角遍布的细纹和我远行时充满了期盼的脸庞一如往日安宁祥和,干瘪瘦削的躯体被平放在一张破竹席上,在她身旁蹲着一位僧侣,僧侣背对我,身体有节奏地晃动着,似在跳一支死亡之舞。正当我上前查看之际,他突然挥舞手中大刀砍下阿妈右腿,抡圆了胳膊向远处山坡抛去,山顶盘旋的秃鹫立刻俯冲而下分食残肢,我欲阻拦,却被一只无形的手臂挡住去路,此刻僧侣也停下手头工作,缓缓转了过来,一张惊悚的面具赫然显露面前——头戴金冠,一张黝黑的脸上竟长了三只眼睛,白的瘆人,血盆大口中生出一对血红的獠牙直冲面门,我惊声尖叫,从梦中惊醒。
荒诞的梦境更加坚定了我心中笃信阿妈“已死”的事实,随着距离的增加时间为未来蒙上了一层薄纱,年轻时的我曾渴求这份神秘所带来的新鲜感,可等到后来有了太多难以割舍却被迫放弃的人和事,就好像穷困潦倒时当初的心爱之物,这些东西一旦转手成了身外之物,再也赎不回来了。我承受变故的概率越来越大,阿妈生的希望越来越渺小,我怕这一次的离别之后天人两隔,已经有太多不辞而别的人无情地把死亡的噩耗抛给脆弱的我。
我爱的阿妈啊别怕变老!勇敢的曦瑶啊定要回来!
三
而后我一路途经山西、陕西、甘肃、宁夏直至XJ,一路走来阅遍名山大川,可心总觉得空落落的,说不上灵魂的哪一部分在旅途中丢失,可我的身体确已不再完整,我知道那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科尔沁。
早在6月23日玺宇就已经坐上从成都飞往喀什的航班,不过他并不想因为自己的提前抵达而影响我闲庭信步的惬意计划,便没有告知于我,与此同时我还开着自己那辆坦克300优哉游哉地行驶在河西走廊上。
在抵达喀什的那天他发了条简讯给我:这里很舒服!并在结尾处附上两张照片,其中一张的拍摄内容有关于当地的风土民俗,就见他盘腿卧在炕上,屁股底下则垫着一条缤纷艳丽的毛毯,洁净的光线透过身后的毛玻璃由外而内射入,而由内而外望去是挂满院落如宝石般晶莹透亮的饱满果实,硕果累累的枝条被规整地悬挂在晾台上,等待热烈的西风将其催熟。在另一张照片中,他刻意地显露着自己手上那块表,细细看去表盘上映出一行数字:1300。看到这我心领神会,海拔1300米相较于高原确实要舒服许多,更何况还有日思夜想的手抓饭和漂亮的维族姑娘相伴左右。于是玺宇脸上洋溢的笑容便要同熟透的葡萄撑破皮,露出鲜嫩多汁的果肉,仿佛在对我说:你莫着急,我也不会催你,最好路上能再走慢些,这样我们就可以晚点会合,我就能有更多的时间一个人独享有关喀什的一切!“这个见色忘谊的家伙”,打翻了醋坛子的我暗自嗔怪道,可脸上不知何时也挂上了弯月似的笑容。
待我一路驱驰赶到喀什已是一月之后的事情,两人一相见,他便迫不及待地问到一路旅途是否顺畅,其间有没有结识几个投缘的朋友,又或碰到什么有兴趣的事。我都一一地耐心作答,说我遇到了许多人人,其中有我也有别人,我是旧的我,那些人是新的我,我说得云里雾里,到最后连自己也迷糊了,他却听得聚精会神,最后一副茅塞顿开的表情。闲聊间无意提起那张照片,我便问他是在哪里拍的,他却一反常态,搪塞许久,我再三诘问下,他竟然难得地脸红起来。我心说,好啊,玺宇,这才半年不见,你小子都学会撒谎了,该不会真是跟哪个异域风情的少数民族美丽女子坠入爱河。在我的威逼利诱下他才回答,那是位于伊犁的一个小小村落,村名琼库什台,我言,“就去哪里玩吧!”
XJ很大,村子距喀什城区有1400公里,两人一路走走停停,三天后才抵达。村子不大,人口稀少,倒是牛羊牲畜遍地跑,云山雾罩,如诗如画,我们欣然走入这片隐匿于大山深处的秘境。落脚已是傍晚,我们租下牧民的一间空房便安然入眠,次日被玺宇的洗漱声吵醒,推开沉重的木门就见晨光肆意挥洒在绿油油的草甸上,为整块清冷寂静的山岭盖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地毯,晨风微拂又荡起一阵金色麦浪。迈过散发着松木幽香的门槛,拉玺宇坐在磨盘大的树桩上,凝望着脚下几滴垂挂在碧草尖端的晨露,远处一排排的松林似守护草原的卫士,巍然伫立在河岸一旁,它们站得那般挺拔笔直,宛如把把立于大地的钢刀插进敌胸膛,让人肃然起敬。
山坡另一边的太阳抬起头,和坐在林子这边的我们打了个照面,万束光如穿云箭直抵心窝,兮兮匆匆,温和柔美。那光束在被风吹动枝丫的搅动不断变化着身影,光落在哪里,便在那里造就一片虚幻,影忠心追随,平添几分真实,此刻道道模糊的光影成了一场流动的盛宴,置身事内,我们行走在时光的斑马线上感受万物在身旁川流不息,料想白驹过隙也不过如此罢!
玺宇突然大呼,“达尔文的光!达尔文的光!”我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拍着他就说:“那叫丁达尔效应,笨蛋。”他傻笑着,“管他什么丁达尔,达尔文的,我还达利园呢!美就对了。”
是啊,美就对了,还管它叫什么又为何呢?
伊犁罕有高山,目力所及尽是些起伏的小山丘陵,可正是这一座座丘陵成就了它童话般的美丽,勾画出书中的故事世界。在丘陵的那一边、村子的外围草地里有一棵树,树长得十分繁茂,郁郁葱葱的枝丫是以大地为镜的另一簇根系,曲曲折折地盘桓在大地之上又将生生藤蔓伸向天际化作回忆,在这平凡的日子里攀缘上心头,为我注入惆怅哀情。
就是这样的一棵树让我想起儿时那棵守护青海老家院落的无花果树,它们是一样的繁茂却又一样的孤寂,茕茕孑立在一片苍茫的旷野中,风一吹满树的叶片沙沙作响。树的生命比花儿的生命更加沉寂却又绵长无比,我无法形容,因为那是自然所赋予的难言的意义。夏日映出影影绰绰的光斑创造着另一个世界,有了那些比我高大的树冠挡风遮雨自可酣然在树下享尽无忧之乐,在树下度过严寒酷暑,一棵树便是一方天地,可奈何桑荫不徙,待到成年之后再次回到院落,大树早已奄奄一息,槁如死灰,她再也无法凭借曾经健硕丰满的躯干结出那些儿时记忆里甜蜜的果实。如是伟大的生命就要告一段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是“可惜流年,忧愁风雨”,又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老院没有人住便缺了人气,杂草丛生,残垣断壁间流露的破败之气不禁让人胆寒,邻家颓圮的院墙早在风雨飘摇中垮塌殆尽,透过残缺的院墙向里望去,只见满园高的杂草盖过门眉屋宇,料想不肖几年自家便也要沦为这幅光景。
父辈们曾经奋力付出以求维护的这一方天地也终要走到尽头,在这片陪伴过祖先的土地上辛苦耕耘、休养生息,用最原始的方式供养着自己对生活最单纯最美好的追求,可终是无人能敌岁月之殇,于是他们连同自己创造出的温馨家园终是化作黄尘归于这承载了万千生灵的百年大地之中。
出走伊犁走回喀什走在帕米尔高原上,听导游介绍才发觉眼前的连绵不绝的巍峨高山便是即将攀登的慕士塔格,不由得心生畏惧,面前大山如同一道难以逾越的障壁,宣示着自然的权威,又如万年神兽玄武肃然持守着这道开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而慕士塔格俨然成了伫立在玄武龟背上的一处仙境。
一路途径塔莎古道、盘龙古道、卡拉库里湖,直到海拔2000米的塔尔乡才做休整,次日再度启程驶往慕士塔格国际登山小镇,一到地吃了顿午饭马不停蹄地换乘大巴,经过五小时的跋涉终于在日暮时分抵达204营地。在此后的半个月里我与玺宇在当地专业登山向导的培训下学会了更换踏雪板、高原紧急课程等一系列户外探险技能。
期间队员陆陆续续从全国飞来,队伍随着窗口期的临近日渐壮大。出发前最后一晚举行了动员大会,团队成员齐聚围坐在慕士塔格峰山脚下的篝火堆旁先聊些有的没的。一伙人有说有笑,我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石磊手中轻轻摇晃的不锈钢酒杯上,“你杯子里装的啥啊?”我佯装好奇实则馋得要死。
“石榴酒,自家酿的!”他骄傲地仰起头,我仍目不转睛盯着手中杯子,“好喝吗?”我抿着嘴。他瞥了我一眼,那挑逗的眉毛仿佛在说真是服了你个馋猫,于是转过身去从包里掏出一个大号的不锈钢壶,“我本想等登顶回来庆祝的时候再拿出来……”说着他拧开壶盖,酒香一下四溢开来混同着冷气钻入鼻腔,四下便又多了几双觊觎的眼睛,“来,大伙都尝尝,我妈的拿手绝活。”话音未落我就抢过玺宇手中的马克杯,不顾他脸上无声的抗议又将自己的小纸杯塞入他怀中,连忙凑上前去生怕落下自己。果然还是讨来的酒好喝,甘洌清澄的石榴酒从壶口倒出灌满酒杯,溅起的酒花落在脸上顿感一阵清凉,入口甘甜回味无穷,我咂巴着嘴伸手还要,“满上,满上。”
“欸,都给你一个人喝了怎么行。”
“欸,带出来不就是要喝完么,怎么你还留着打算背回去,人生得意须尽欢,快快快。”我伸手作势就要夺,被他一把拦下。
“这样,一杯酒一个问题。”
“屁事真多,问吧!”
“你为什么要来登山?我看你这么拼命,为什么?”
“为什么?”我心里自问,一时找不出个合适的答案。
“我是说冒着风险登顶除了一览众山小、山顶风景绝好这样俗套的说辞外你有什么新的见解?你的故事……”石磊不急不缓地解释着自己的问题,同时又把聚焦在我身上的目光抽离,环视一周后抛给众人,一时间营地陷入沉寂。我的心里并非没有答案,可是它让我想起了一个被刻意疏远,抛弃在历史角落的人,而现今又不得不面对,“我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利,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回忆一下被拉到了很久以前,想起曾看到过这样一条动态——觉得人生的悲哀是什么?16-18岁在对各个学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要求选择专业;22-25岁在对社会的运行机制毫无概念的情况下被要求选择工作;25-28岁在对人际交往一知半解的情况下被要求选择一生的伴侣。这么看来,人生出错是个极大概率事件。那时的我正在读大学,很显然已经错过了人生的第一大悲哀,蒙在鼓里如梦方醒,而在未来的几年即将面临第二大悲哀。我自以为深谙感情奥秘、能够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成为我的人生伴侣给我幸福,从而避免第三大悲哀的盲目自信也将在不久被自己无情葬送,被出现在人生轨迹上的三叔无情摧毁。当然我并不因此而记恨他,相反,我总是能把他从我身上去除的加倍从他那里习得,三叔像本残破不堪的史书,以史为鉴让我学到很多老辈人才有的智慧,也让我深刻感受到身处时代交替所承受的价值冲突与矛盾中三叔的痛苦。我像怀揣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去阅读他,尝试揭开过往的每一页,有些地方因为太过久远而粘连,那是他的痛处,我不冒险,只有等他自我消解,来讲给我听。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三叔才是那个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人——他干预我父母的感情,让我险些不能来到世上,后来木已成舟,抵不过母亲的执拗只得接受父亲。我出生后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那时父亲在海外经商路遇台风,不能及时赶回,三叔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守护照顾母亲和我,直至半年后父亲回来接手一切。他是那个从我生命起点就一直存在的人,可我却没能陪伴他走完匆匆人生的最后几年,在他生命的终点一定相当孤独,孤独地老去,一个人面对死亡。
“嘿,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
石磊笑了笑,转头又去照顾他人的话题,看着眼前的欢快场景我突然意识到生活其实可以很简单,简单到我们的一生只需要那么几个朋友,带着包容与忍耐去了解接纳一些人、一些事,已然可以感到十分充实。无需再多费精力去谋求什么,倘若一切事物都能从容取得便失去了珍惜的快感,越是这样越觉得生命短暂,尝试去做更多在这短暂的人生里看似活得充实、忙碌的事,陷入恶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