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篇
季候是在冬月里,天还可以再冷一些,但着实已经不能再冷了——无论是对他的身体来说,还是对裹挟在他身体里的那个飘忽的生命来说,这样的天气都已经达到了极限。
岛城的冬夜奇幻瑰丽,宛若人间天堂。从中山路至栈桥一带,古老的街区在世纪之春的推力下焕发出全新的生机。时代剧烈的变化赋予空间绵长的磁性,吸引着那些迈入暮年的人们故地重游,昂然的兴致好像永远都不会消退。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又不约而同地向着同一个既定的去处而去,在复古的灯光中追忆旧梦,在近海的阁楼下感喟人生。他是其中之一,但又矫然独立于他们之外。从来都是如此,从来都是踽踽独行,拒绝与人为伍,永远不让任何人占据他身边那个像手术切口一样亟待缝合的位置。
这时已是午夜时分,赏夜的人潮已经散去,休息区里悄然无声。在这样的夜晚,在雨夹雪即将到来的冬日的午夜,他感觉自己是安全的。安全感不是来自外界的冲击——恰恰相反——是敏感心灵不必对外迎合,作出理性反应。总而言之,这样的夜晚让他感觉自由、惬意。也只有这样的夜晚他才会想到栈桥。
夜是富有情调的海青色。鸟浪尚未完全消退。风衣在风里袭袭有声。出于某种无从追溯的老习惯,他合拢双手,从虎口处向里长长呵了口气,直到沙沙的呼气声消失,潮湿的暖意透过指掌的肌肤在血液中流淌起来。他把紧攥的拳头重新揣进口袋里,一边在大堤上慢慢走着,一边在潮声中思考着翱翔的意义,笔直的路线仿佛有什么在暗中指引,而步伐却像陷在沼泽里一般沉重拖曳,看似笨拙的姿态既无关于严寒的季候,也无关于孱弱的身体,而是骨髓炎导致的后遗症,多年来他一直都在努力克服,却始终都无能为力。
已经到回澜阁了。防波堤上潮水激荡。四周流窜着不定向的风。一抹黑影掠过远处教堂的塔顶没入流光溢彩的天际。他闭上眼,心中想着极乐鸟,身体像一个虚空的影子在阁檐下的暖色光里摇曳着,脑海中翻腾着无尽起伏的浪潮。疲倦的舵手降下了古老的船帆,一点点向避风港靠近,直到堤岸回应了巨锚破水的声音。很快,他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时间在倒带。电流在冲撞磁头。记忆在冲撞记忆的载体。脱落的磁粉粘在记忆的胶片上,让曾经无比清晰的画面变得无比晦暗,变成了一部噪点累累的老电影。缘于带基老化发出的嗞嗞的鸣响像一只冰冷的注射器扎入他的心脏,将生命的活力一滴一滴抽离出来,呈于眼前,无尽的幻想,一个更新的生命之上。于是,在激情沉寂巨轮远去的多年以后,他又看见了那个曾经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从无限高处飘向无限远处的景象:河水在倒流。一条河从海上倒流回它的源头。那时一切刚刚开始,那时一切尚未开始;那时时间刚刚凝固,那时时间尚未凝固。
他沉浸在起源于冰雪高原的古老旋律中,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脚跟翘起,放心中的那支曲子出来。二十八年过去了,它一点都没有老,节奏还是那样明快,完全跟得上。不像他,才刚开始就已经摇摇欲坠了。他的关节在抗议他的脚跟。僵硬在抗议旋转。无能为力在抗议不自量力。还有他的肌肤、血液、神经,他脆弱生命的牢固现实,消磨激情困毙梦想的种种一切,都在抗拒着他,逼迫着他立刻停下来。他也的确应该停下来;最好是那样。
作为一个业余的舞蹈家,他跳得很不错——如果把天气和他的身体考虑在内——可以说他跳得相当不错。即兴是最重要的。对一个阿根廷队的老牌球迷来说,在看完一场精彩绝伦的世界杯决赛之后,跳一支即兴的探戈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除此之外,他的自信还来源于一种约定俗成的信仰:探戈里没有错步——何况还是单人探戈。
他没有停下。他在随时可能把他掀入大海的风里完成了一组简单的组合花样步,动作之流畅,身形之潇洒,宛如一只冲破风浪阻隔决然归来的海鸥。世界漫漫汗汗,潮水浩浩荡荡。一切都在湮没中沉寂,一切都在沉寂中消亡。
月光里闪烁着鬼魅的影子。鬼魅时隐时现,散于风中,潜入过往,最终化成人的形象。年轻女人的形象摇曳而鲜明,巨大的梦幻里裹挟着巨大的真实。选择就在岸上,就在他不远的身后,而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即桥之所向。严寒还在步步紧逼,绝望在他的意识里不断滋长。严寒已经用尽了力量,但真正的绝望还远远没有来到——假如记忆永不消逝,什么才是生命的尽头?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专注于脚下的舞步。
潮水涨得很快。月下的回澜阁宛如海市蜃楼。他的脚步紧紧追逐着光,又在光里紧紧追逐着一个虚空的影子——追逐着他自己,在光影交织之间感受着那面被遗忘多年的银镜子带来的无比遥远的炽热与鲜亮。他站在一个人与他的灵魂平等地一分为二的边界上,等着对面发出邀请,等着一个如镜像般相似又相反的生命从潮水迭起的方向飘然而至。那个襟怀着一种事物的一种现实性与一切事物的一切可能性的女人类学家,那个骑着独角兽越过河流奔向高原的萨满巫师,那道在一瞬间划过整个星球表面的环状闪电,谁能将它化为无形?那朵盛开在潘帕斯草原上的赛波花,那束燃烧在风之地的白色火焰,那如花一般明艳如火一般热烈的激情,谁能将它形之于物?当潮水退去,是什么化为乌有?又是什么无中生有?
虚妄。遥远的虚妄。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他一次又一次被那幻象攫住,沉溺其中,无以自拔,也从没想过另一种可能——一个人脱离了幻想,生命将去向何处。难道没有人用二十八年做一个遥遥无期的梦?对他而言,二十八年,那不是一个概念,不是加在时间之前的一条索引,不是物质的量,也不是任何事物的计量,那是一个以水的全部形态和全部动态命名的有生命的自然个体,是个体也是群体,是数值也是标准本身,是一种现实也是一切可能,是荡决万物的历史的潮流也是沉淀在激情丛林中的命运的琥珀。世界是琥珀的,而非化石的。二十八年前,他就在那个琥珀的世界里。那个被激情鼓舞着向前又被年纪拖曳着无法进入成人行列的理想主义者,他就像一个鲜活的标本被固定在一张潮湿的记忆板上,看着一条白色河流挟着紫花苜蓿的芬芳奔向遥远天幕。现在,他知道,河流是凝固了的,他的记忆是凝固了的,二十八年是一条绳索,一根桅杆,导引着他驶向更远的海上,远离世俗的涡流。一切都在悄然变化。一切都清澈透明,一切都在清澈透明的创造之中;一切都鲜活生动,一切都在鲜活生动的完善之中。
远去的汽笛回荡在彼岸的途中。栈桥锋利的幻影在太平洋上一闪而过。穿过茫茫海雾,他又看见了那条像遭遇了渔网厄运的鲸鱼一样遍体鳞伤的“高乔人”号货船。在被朝霞染红的甲板的前沿,一个身穿蓝白海魂衫的年轻男子正看着他,满目忧愁,莹光闪烁。于是他认出了那个叫尹习蔚的青年人——他登上了那条船。他意识到那是幻觉而又不只是幻觉。他就在那里,活生生的,在那个琥珀的世界里。那个十八岁的青年人正在一种时间的尽头上看着二十八年后的自己。就在那一瞬之间,他突然理解了自己多年来一直试图理解却始终未能理解的事物——他理解了命运之树最伟大的那个分支。
于是那支箭射了出去。于是他失去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于是他穿越了山峰、河流,把所有走过的路再走一次,用尽一生所能牵动的全部力量试图将那支箭拖住,阻止他生命中注定不可阻止的风暴潮。最终他将发现那一切都是徒劳,因为他走过的所有路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即箭的方向:最终他将走向她,正如最初她向他走来那样。
黑色潮流纷沓而来。在卷入那个漩涡之前,他闭上了眼,心里那个想着那个陪他跳人生中第一支舞的女人:想着她的声音,冰川融水在高原河道上缓慢流淌;想着她的形象,一朵盛开在没有树木的草原上的赛波花;想着她的名字,阿狄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