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经注读
一、德是这样沦丧的(今38章)
帛书版: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①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矣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居其实,而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传世版: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版本重大差异:
①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传世版在此句之后添了一句“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其实是误解。本章中“上德”对应的“下德”,是一个统称,“仁、义、礼”都包括在内,而不是单独有一个“下德”。“下德”的共同特性便是“不失德”,都是以立“德”为目的而为之,如此反而失去了真正的“德”。高明说:“帛书甲、乙本无‘下德’一句,世传本皆有之。此是帛书与今本重要分歧之一。《老子》原本当如何?从经文分析,此章主要讲论老子以道观察德、仁、义、礼四者之不同层次,而以德为上,其次为仁,再次为义,最次为礼。德仁义礼不仅递相差次,每况愈下,而且相继而生。如下文云:‘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德仁义礼之间各自差距如何?老子用‘无为’作为衡量四者的标准,以‘无为而无以为’最上,‘为之而无以为’其次,‘为之而有以为’再次,‘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最次。据帛书甲、乙本分析,德仁义礼四者的差别非常整齐,逻辑意义也很清楚。今本衍‘下德’一句,不仅词义重叠,造成内容混乱,而且各本衍文不一,众议纷纭。如王弼诸本衍作‘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则同‘上义为之而有以为’相重;傅奕诸本衍作‘下德为之而无以为’,则同‘上仁为之而无以为’相重。由此可见,‘下德’一句在此纯属多余,绝非《老子》原文所有,当为后人妄增。譣之《韩非子·解老篇》,亦只言‘上德’、‘上仁’、‘上义’、‘上礼’,而无‘下德’,与帛书甲、乙本相同,足证《老子》原本即应如此,今本多有衍误。”
直译:
具上乘之德者,不以施行德为目的,所以才具备了真正的德。具下乘之德者,处处以施行德为目的,所以不具备真正的德。具上乘之德者,自然行事,无所图求而为之。具上乘之仁者,施仁爱于人,无所图求而为之。具上乘之义者,施义举于人,有所图求而为之。而具上乘之礼者,施行礼于人,得不到回应,就举起胳膊强迫他人遵从。所以说大道失去了,德开始得到推崇;德失去了,仁开始得到推崇;仁失去了,义开始得到推崇;义失去了,礼开始得到推崇。礼是忠信缺失的表现,推行它就是祸乱的开始。事先存在的认知,不过是大道的浮华,追随它就是愚昧的开端。所以,大丈夫选择内里的敦厚,而不居于外表的浅薄;选择本质的朴实,而不居于肤浅的浮华。因此,取其厚实,而弃其薄华。
解读: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这里的“上”字和第八章“上善似水”的“上”同义,都表示高品质的、上乘的。不过“上善”侧重于行为表现,而“上德”侧重于品性内涵,“上德”之人有所行动,表现出来即为“上善”。
最上乘的德,不以施行德为目的,或者说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是有德,因此才具备了真正的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下乘的德,处处不离开德,时时想着要建树德,反而不具备真正的德。
“德”,古字形是“行走”与“正直”的组合,即依正道而行。在古人看来,行事符合正道就是有德。而对于“正”,在道家的理解是与道的法则相匹配,在常人则更多体现为内心的正直、真诚,因此后来“德”又演化出异体字“惪”。遵从正直、坦荡、真诚之心自然而行,即为有德。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两个小学生扶老太太过马路。其中一个啥也没想,看到老太太需要帮助就自然上前去帮忙;另一个是想着小学老师的教导,要多做好人好事,扶老太太过马路就是做好人好事,所以上前去帮忙。那么,这两个人,哪一个具备真正的德呢?
无所图求,出于真心而自然想去做的,才是发于内在的德性。而且这样无意识地去做事,事后往往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做了好事,有功劳。正因为这样,才具备了真正的德。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无为”指“不施为”,不施加个人意志而为。王弼解为“以无为心”,“以虚为主”,“灭其私而无其身”;韩非子解为“其意无所制”,即无拘、无束、无目的、无思虑的“为虚”的状态。“无以为”是指“不出于什么目的而为”,在这里表示“不自我强迫而为之”。“无为”是不施加意志于他人;“无以为”是不施加意志于自身,二者结合即“自然”。
“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拥有上仁的人,以施行仁德来行事,主观意志施于外而为,但也是乐意为之,并非强迫自己而为之。
关于“仁”和“慈”的区别,“慈”表现出来是“不伤害”,而“仁”表现出来是“有亲爱”,所以“仁”是一定要施以行为的,但“慈”不需要。比如我们说一个人有仁有义,就需要有相应的行为来体现,而说一个人很慈祥,并不需要他做什么。“慈”属于上德,因为无所施为;而“仁”属于下德,因为有所施为。把自己的意志施加于人,哪怕自认为是“爱”,也仍然下落了一个层级。
因此,第十七章说“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誉之”,太上无为,其次有为。无为的关键不在于做了什么,而在于不做什么。比如第三章说“不上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不做这些偏离于道的事情,“弗为而已”,最终达到“无不治矣”。
“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拥有上义的人,以施行义举来行事,是出于主观的考量而为之。
“义”的行为,《中庸》解释为“义者,宜也”,适宜的意思,行为是否适宜,就需要进行考量。而《墨子》的解释为“义,利也”,行为是否对群体有利,对天下有利,就更需要考量了。考量的结果,哪怕有违自身的意愿,也仍然会强迫自己为之,所以“义”往往带有牺牲自我的含义,所谓“舍生而取义”。
“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扔之。”最上乘的礼,以施行礼法来行事,没有得到回应,就举起胳膊强迫他人遵从。“攘臂”是指挽起袖子,伸出胳膊;“扔”是指强力牵引、扯、拽;合在一起意思是“挽起袖子伸出胳膊去强拽别人”。林希逸说:“‘扔’,引也。民不从而强以手引之。强掣拽之也。只是形容强民之意,故曰‘攘臂而扔之’。”
为何只说“上仁”“上义”“上礼”,而不再列举“下仁”“下义”“下礼”?因为老子对属于“下德”的仁、义、礼并非持认可的态度。我们说一个人不行,往往会说他最高也就那样,最多不过如此,以上限来评定他。这里的“上仁”“上义”“上礼”,便是说最好也不过是这样,至于更差的,就不值一提了。
“故失道矣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所以,当天下有道的时候,人人保有真德,真德反而不被人们所认知。只有当天下有道的状态消失后,有了不符合真德的行为,真德才能得以显现出来,进而被人们所认知,这就是“失道矣而后德”。
保有真德的状态,是一种不知不觉的质朴状态。当人们认知到德的可贵并开始到处宣扬的时候,那些拥有真德而不自知的人,也会从“无知”被教化成“有知”。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德”的时候,不知不觉的自然状态就消失了,于是从“不德”之“上德”,变成了“不失德”之“下德”,从“无为”变成“有为”,从“无以为”变成“有以为”,质朴破散而真德化为乌有。
这也是为什么老子会斥责孔子宣扬仁义,说他的行为就好像敲锣打鼓追逐逃跑的人一样,只会让追逐的对象越逃越远,因为拂乱了众人纯朴无染的心性。(见《庄子·天道》:“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因此,在仁义教化大行其道的环境下,质朴最终必然消散,而真德最终必然消失,变成“不失德”之“下德”。大家口口声声不离开德,实际上都不具备真正的德。
“失德而后仁”,有意为之的“德”,也就是“仁”。“仁”表现出来是有亲有爱,但是有爱必有偏私。《中庸》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亲近亲族才是最大的仁,这就是明显的偏私之爱。有偏私,而有差别;有差别,而互相割裂。最终导致大家开始抱团结群,只在各自的小圈子里发扬“爱”,这就变成了“义”。
“义”,维护的是自己这个小圈子的利益,这就需要自己为他人、为集体牺牲自我,本质是要对自我进行制约。但很多人制约不了自己的内心,而只能做到制约外在,于是就变成了“礼”。所谓“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当大家都开始推行礼,人人都只看重外在表现的时候,也就说明整个社会忠信差失,内在真情严重不足了。
“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薄”,读“博”音,轻微、不足的意思。“礼”这个东西,代表的是忠信不足,德行缺失,强制推行的话,只会带来祸乱。后世有“礼教吃人”的说法,其实在老子生活的时代,因礼法而生祸乱的也不在少数。比如孔子主导的“堕三都”,因为城墙的建设不合礼制要强行拆除,但却引发了国家动乱。
“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关于“前识”,韩非子的解释是类似占卜预测一类的先知先见,陈鼓应的解释是预设的种种礼仪规范。从道、德、仁、义、礼直接跳到占卜,跨度过大,与文义不合;但解释为“预设的礼仪规范”,只是针对“礼”而言,范围又小了些。
“前”,《说文》:“不行而进谓之前。”这里指先行存在并一直流传至今的东西。“识”,认知、辨识,知道的道理。“前识”,即先行存在并厘定的认知,如流传的知识、总结的规律,也包括前人确立的规范制度,比如礼仪、祖宗之法、圣人之言等。
因此,当孔子向老子问礼时,老子对孔子说:“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而庄子借轮扁之口说,先前的圣人流传下来的书籍,都只是失去了精华的糟粕,真正的精华是不可言传的,都已经随着圣人的死去而消亡了(见《庄子·天道》“轮扁斫轮”)。如果把圣人留下的言说当成不容置疑的真理,把古人制定的规范当成不容变更的天理,那就是愚昧的开始。故老子在第一章说“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在第十四章说“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
“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居其实,而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韩非子说:“所谓处其厚不处其薄者,行情实而去礼貌也。”所以大丈夫选择内里的敦厚,而不居于外表的浅薄;选择本质的朴实,而不居于肤浅的浮华。因此要知取舍,取其厚实而舍其薄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