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沙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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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运着大伯和一众人的水泥大船穿行在江雾中。

大妈跟晓雅说:“这船得行一个多小时,你也不用老陪着我,你去让孩子们都睡一会,自己也眯一下。”

孩子们确实还没清醒,这江面,阴森森的,凉飕飕的,没啥好看的,他们依偎在各自妈妈的怀里,半睡半醒。

船靠岸时,东方既白。

岸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卡车,后边还有一辆大巴车。老远看到一个人朝人群跑过来,凑近一看,原来是表叔。

我赶紧打了个招呼:“表叔,是你啊!”

表叔也认出了我,说道:“阿明你也过来了,好些年没见你,你今年才多大,这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

“愁的吧,”我问,“表叔,你这些年应该在南京吧,什么时候回江北的?”

表叔说:“我也是听你妈说你大伯去世了,特意从南京赶回来。”

“我跟你大伯小时候也一起玩的,他对我有恩哪。要不是过来送他最后一程,这鬼地方我才不回来呢,回来干嘛?”

我知道他说“这鬼地方”是什么意思,一般人到了这个年纪,哪有不怀念养育自己的那片土地呢?可表叔,孩子被流了,房子也被扒了。一片伤心地,更不想见到那个领着退休金的“老狐狸”。

这车是表叔替大妈安排的,大妈和青云几个兄弟姐妹都过来向表叔表达谢意。表叔一一辞谢,先跟我爸妈寒暄几句,随后跟众人说:“车子已经备好了,大家上车吧。”

抬重的人在卡车司机的指挥下,将棺材缓慢抬上车。大妈识路,本想坐在卡车头里,表叔说我认得的,你跟他们都上大巴车好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卡车前面还有一辆小汽车,那是表叔的。

在大马路上行驶了半个多钟头,车拐进了一条小路,小汽车在前面带路,颠颠簸簸,两边的树枝被大车刮得唰唰响。

一会儿,几辆车依次停了下来。随后表叔过来跟司机说:“前面车进不去了,你把车往边上靠一靠,大家都下车吧。”又走了一小段路,终于达到目的地。

我环顾四周,心里感叹到,我们生得不容易,死得也不容易。为了躲避烈火焚身,跋山涉水得走这么远的路,埋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已经有人在挖土了。大妈拿了一卷黄纸,走到坑的旁边,那里有一个小坟堆。她用打火机点燃黄纸放在小坟堆前。

我心想,可能是因为挨得比较近,扰了邻居的安宁,给他/她烧点纸钱,表达歉意。中国人是懂感情的。

可我却听到大妈对着坟头说:“我虽然没有见过您的面,但我也要叫您一声娘,您往后啊,就不孤单了。”

青云看出我的诧异,小声对我说:“看来你还不知道啊,这是我的奶奶,我爸的亲娘。”

父亲将我拉到一边,给我讲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旁边的这个小坟,埋着的是你大伯的亲生母亲。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连你大伯的面都没见到。”

“你大伯是她生的唯一的孩子,你爷爷很伤心,为了不让别人歧视你大伯,跟同辈们反复叮嘱,不得提这事。我也是后来听你奶奶提起这事,不过那个时候,你大伯已经成家立业了。”

难怪那些年里,我听说大伯和大妈每隔几年就会出趟远门,很可能就是来这里祭拜他的亲生母亲。

坑挖好了,几个劳力将棺材慢慢放下。大妈跟耀祖说:“你来填第一锹土吧。”

耀祖拿起铁锹,铲起土,小心翼翼撒在棺材上,整个脸都抽搐起来。众人随即一起铲土往坑里填,最后用铁锹挖出一块像帽子一样的一坨大土放在坟茔最高的位置。众人也给旁边奶奶的坟填了些土,也加了一顶“帽子”。

大妈摆上一碟水果,给杯子里倒上一杯白酒,燃起三根香火。

青云拿出一盘爆竹和一个“56冲天响”,点燃。众人在巨大的响声中收拾工具往回走。

冲天响嗖的一声,带出一缕青烟,从地面高高串起,在上空爆炸,火星像雨点一样向外散开,消失在空气中。

那一代人,生活都很艰苦,大伯尤其坎坷,靠自己一双粗大的手支起了自己的家,将四个儿女养大成人,供他们读书,耗尽了一生的力气。今天,被塞进一个小棺木里,被埋入土中。

阳光照在坟茔上,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被野草覆盖,开出美丽的花。有母亲的陪伴,他会感到无比幸福。

返程的路上,我本想再去看看外婆的老屋。自从我上了高中以后,就没再去过外婆的家。那时,外公去世已经有几个年头了,外婆去世前的几年,一直生着大大小小的病,所以就住到了大舅家。母亲说,外婆去世后不到一年,那个茅草屋就被拆了。屋子一旦没人住,很快就显出破败的样子,影响乡村容貌。

搭建屋子,就是为人遮风挡雨,人都不在了,屋子也完成了它的使命。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问母亲,那棵鸭梨树呢?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没有打听过。人没了,老屋也没了,谁还在意一棵树呢。”

人不在意树,树自然也不会在意人。外公去世时,它不言语。外婆去世时,它也不言语。它不随波逐流,只将根深深地扎入土里,任世间风雨飘摇,管它人情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