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子威仪
玉熙宫外。
坐落于西苑的玉熙宫是嘉靖皇帝修道的地方,嘉靖之后,此宫便很少有人来往,宫墙内杂草丛生,已经废弃多年不曾有人居住。
杨所修将领口紧了紧,深吸一口气,这才控制住有些微微发颤的手。
皇上半夜单独召见,还是生平第一次。
杨所修不断调整着呼吸,小声嘀咕着,“这里怎么连一个当值的人都没有?人都死哪去了?”
“我儿莫怕!”
忽然一道尖利的声音从杨所修身后传来,杨所修吓得一哆嗦,打了一个摆子回头望去。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几乎是从宫墙外飘了进来。
“谁?!”
“是我!”
“魏...干...干爹?您老怎么来了?”
朦胧的月光下,魏忠贤枯瘦洁净的脸终于显现出来。
一双阴鸷的眼睛深不见底。
“呵呵呵,这北京城,哪有干爹不能来的地方?”
“是是是,干爹说的是。”
杨所修脑袋嗡嗡,随口附和着。
“想好进去怎么说了吗?”
“想好了,都照干爹的吩咐去说。”
“嗯!”魏忠贤伸出他那枯瘦的手掌,轻轻放到杨所修的肩膀上,“放心吧,徐应元就在里面,他会照应你的。”
“谢,谢干爹。”
杨所修这才知道,原来是徐应元将皇帝秘密召见自己的事告诉了魏忠贤,生硬地笑了笑,“儿子不是想欺瞒干爹,只是皇上半夜突然诏见,儿子还没时间.....”
魏忠贤抬手止住,冷冷笑着,“你也无需自责,你说不说干爹都知道。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儿子谨遵干爹教诲。”
杨所修听出了魏忠贤的威胁,不敢再发一言。
“如果皇帝提到我,记住该怎么说了吗?”
“干爹先前已经交代过,儿子记住了,不过儿子听说干爹的辞呈皇上已经驳回了,皇上还好言宽慰,让干爹不要多想....”
“不要多想?”魏忠贤惨笑两声,一副黄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呵呵呵,不要多想,说得轻巧,干爹能不多想吗?这位小祖宗,此前在藩邸做信王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不好伺候....”
杨所修同样忐忑不安,提了提神,接着问道,“先帝金口玉言,遗诏要皇上重用干爹,而今缞期未过,皇上真敢违逆先帝遗诏?”
“什么叫身死道消?人亡政息?天下没有撕不烂的丹书铁券啊....”
魏忠贤背着手定定出神,忽然又道,“那也说不准。事在人为嘛,呵呵。”
魏忠贤虽然笑着,但心里却是像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应俱全。
自打这位崇祯皇帝登基以来,其行止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原本以为一招以退为进,可以轻松摸清新君的底牌。
可不想来回拉扯之后,自己不但没有搞清皇帝的路数,反而更加糊涂了。
自己请辞东厂提督被否,请求停建生祠照准。
王体乾请辞司礼监掌印被否,客氏请求出宫照准。
杨所修弹劾崔呈秀皇帝留中不发,既没有罢黜崔呈秀,也没有惩治杨所修。
“天心难测啊!”
魏忠贤忍不住叹道。
杨所修道,“以不变应万变,干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惧之有?”
魏忠贤疲惫地摆摆手,“万人之上!万人之上!恐怕坏就坏在这四个字上!”
皇上称万岁,他敢自称九千九百岁。
放眼整个大明二百多年国祚,哪个中官有他魏忠贤的权柄滔天?
是王振还是刘瑾,亦或是那个连毛都摸不到的冯保?
但好日子却没过上多久,先帝竟然驾崩了!
登基才七年啊!
这消息当真是宛如天崩。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新人换旧人。
崇祯不可能像天启那样崇信自己。
纵使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只差那一岁就是君臣之分,天地之别,该退还是要退。
可是,
想起众星捧月,前呼后拥的日子,一口一个老祖宗,一口一个九千岁,现如今,人未走,茶已凉。
一杆披红的朱笔,定人生死,决人升迁,已久未提起。
有些人已经开始有意疏远,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
对此,魏忠贤早想通了,紫禁城哪个人不知道,一奴不侍二主,怎么可能到了他魏忠贤这里就不灵了呢?
魏忠贤拿定主意,下次见了皇帝第二次请辞,荣归故里,颐养天年。
再不济,出家为僧,守一生青灯古佛,保一个全身而退。
可是甘心吗?想退吗?
身不由己罢了!
见魏忠贤情绪低落,似乎有退隐之意,杨所修立即劝道,“江山易主,革故鼎新,实乃天道轮回,万物苍生只好顺天安命。恕儿子说句谄媚的话,干爹若是隐身陌巷,朝廷便少了位贤臣,万岁不可能不懂其间道理!”
魏忠贤点点头,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杨所修,“你是个人才啊,早该提携你了。不过贤不贤,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上面说了算!”
杨所修道,“干爹我看您是多虑了。皇帝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先帝御极之时,不也十六岁吗?这个年龄正是喜欢玩闹的年纪,先帝爱好木匠活,圣上就不喜欢点什么?”
“呵呵,你忘了,我让王体乾给圣上进献了四位绝顶的秦淮美女,圣上居然只收不受....”
魏忠贤干笑了两声,惊起一片落叶。
杨所修接着道,“奇珍异宝,西洋镜,自鸣钟,奇技淫巧之物往上送啊,一箱不行就两箱。总能摸出门道来....”
魏忠贤摇摇头,“官场如沧海,无风三尺浪,凶险的很呐,这个主子能这么容易糊弄就好了。”
魏忠贤心乱如麻,没有一点头绪,见时间差不多了,最后嘱咐杨所修道,“你进去多听少说,先探皇上口风,见机行事,如果问你弹劾崔呈秀的事,一口咬死崔呈秀,我就在这里候着,倘若我...”
话说到一半,没再吐出半个字来,他一向迷信,相信口舌之祸,冲撞了神灵,假的也成真...
随即摆了摆手,吩咐杨所修赶快进去。
杨所修忽然一个冷战,没来由的抖了三下。
该自己上场了。
这一进或者玉石俱焚。
或者荣华富贵。
或者...
心里揣着忐忑,胡思乱想了片刻,轻叩门板。
“吱....”
厚重的铜门缓缓打开,像是开启了一个波谲云诡的未知世界,前面昏沉沉一片,杨所修深吸一口气,走进玉熙宫大殿。
寂。
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
脚下青石板冰冷刺骨,寒气顺着脚底直窜颅顶。
烛光昏黄,纱幔随风飘舞,似乎有身影子在墙上摇曳,似有似无。
昏暗中,不远处有人影晃动,
杨所修寻着影子朝前慢走,脚下挪动碎步,每抬一步都极轻,恐惊天上人。
待到近前,
略微仰头,烛光中,
登时瞥到殿堂正中摆着一张贡桌,上面居然是历代明朝帝君的牌位!
忽然,
不远处亮起一盏烛火。
烛光中的人影这次看得清楚,正是崇祯的内官监太监高时明捧着圣旨站在那里。
魏忠贤说在殿内的是徐应元,怎么变成了高时明?!
虽然至今还没见到皇帝本人,但杨所修的膝盖还是不由自主地一软,跪了下去。
“万岁!罪臣该死,冲撞了圣驾!”
“杨所修,还不恭请圣安!?”
“圣...圣恭安!”
“杨所修,接旨!”
高时明阴瑟尖利的声音再次传来。
“臣领旨...”
“魏党中坚杨所修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罪大恶极,论死。钦此。”
“皇上!!!”
“臣冤枉啊皇上!!!”
杨所修匍匐在地,强大的威仪从天而降,让他如同蜉蚍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整个人已经彻底瘫软。
原本顶在心中的一口气顿时弥散开来,仅剩的那点胆气如游丝般迅速被抽空。
“杨所修。”
忽然,
黑暗的大殿中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那声音平静,低沉,沙哑。
“皇上!皇上!臣冤枉,臣冤枉啊!”
他听出来了,那是崇祯皇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