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现在已成梦境
我已经不会失眠了。郁金香不会允许我失眠。她知道不能让我顺着性子胡闹。我们合理地安排睡眠,做爱,然后睡觉。如果她发现我没睡着,就再做爱。尽管喝了很多水,我却睡得很好。这样,只在白天我才会忙着找事做。
我曾经忙得不可开交。对,我是个研究生,正在修比较文学的博士学位。我的论文委员会主席和我父亲都认同:人得专业化。有一次柯尔姆生病了,我父亲却不肯给他开处方。“泌尿科医生又不是儿科医生,对吧?”好吧,谁又能说得过他呢?“去看儿科医生。你难道不是研究生?你当然知道专业化有多重要。”
我的的确确是知道的。我的论文委员会主席沃尔夫勒姆·霍尔斯特博士承认,他还从未接触过我选的如此专业化的题目。
我承认,我的论文题目很少见。我的论文原本应当是《阿克海特和古诺》的原创翻译,这是一首用古低地诺尔斯语写的歌谣。事实上,我这个译本是唯一的译本。知道古诺尔斯语[1]的人不多。古东诺尔斯语和古西诺尔斯语[2]的一些讽刺诗里曾经提到过,但却对它十分轻视。古东诺尔斯语是一门已死亡的语言,后来发展成北日耳曼语,又逐渐演变成了冰岛语和法罗语。古西诺尔斯语也已经消亡,逐渐发展成北日耳曼语,又发展成瑞典语和丹麦语。但死得最彻底的是原先的古低地诺尔斯语,它最后湮没,没有发展成任何一门语言。唯一用这门原始语言写过的就是歌谣《阿克海特和古诺》。
我想要把这首歌谣作为某种古低地诺尔斯语的词源学字典,包含在我的论文当中。也就是一本解释这种语言的起源字典。霍尔斯特博士对这样的字典很感兴趣,他认为这在词源学中可能会派上用场,所以才认可了这个论文主题。他真实的想法是这首歌谣纯属垃圾,虽然要他证明这一点很难。霍尔斯特博士对古低地诺尔斯语一无所知。
一开始我感觉词典这块非常难。古低地诺尔斯语很老很老,起源已经很模糊。往前看一看瑞典语、丹麦语和挪威语才能知道古诺尔斯语的词汇会演变成哪些意思。我发现这些词实际上是古西诺尔斯语和古东诺尔斯语糟糕的发音变种。
接着,我找到一个办法可以简化词典的这部分。恰恰因为谁也不懂古低地诺尔斯语,我其实可以以假乱真。我发明了许多词源。这也让《阿克海特和古诺》的翻译变得容易了。我编造了许多词。要想区分出真的和编造的古低地诺尔斯语,实际上非常困难。
沃尔夫勒姆·霍尔斯特博士一直都不知道其中的区别。
但是我完成论文很有难度。我想辩解一下,我是出于对主要人物的热爱才不想这样编下去。这是一个非常私人的爱情故事,没有人懂它。我想说,我真心实意地觉得《阿克海特和古诺》应当有一点私人空间,所以才不想再编了。但任何哪怕是认识我一点点的人都会说,我在无耻地撒谎。他们会说,我不想再编下去的原因很简单:我恨《阿克海特和古诺》,要么就是因为我无聊,要么就是因为我懒,或者是我编了这么多古低地诺尔斯语,以致连故事都理不顺了。
他们说的话有几分真实,但《阿克海特和古诺》深深感动了我,这也是事实。当然这首歌谣的确很糟糕。比如,很难想象能有人把它唱出来。而且它也太长了。此外,我曾经形容歌谣的韵律和韵法“多种多样,非常灵活”。但实际上它完全没有韵法可言。只是在勉强能押韵之处押上了韵。而且这位古低地诺尔斯语的不知名作者一点也不通韵律(顺便提一句,我猜想这个作者其实是农妇)。
人们对这段历史时期的歌谣有个错误的预设:因为歌谣的主题总是国王和王后、王子和公主,所以作者也一定是皇族贵胄。但农夫农妇也会写这些国王和王后的故事。认为国王和王后高人一等的不只是皇族,身为农人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怀疑有相当一部分人仍然这样认为。
但阿克海特和古诺超脱了这种想法。他们彼此相爱,对抗这个世界。他们令人肃然起敬。这个世界也是可敬畏的,我觉得我懂得这个故事。
一开始我还是忠于原文的。前面的51诗节都是直译,直到第120节,我的译文跟原文还算是贴得挺近的,只不过加了些自己的细节。接下来的150节,我就开始放飞自我了。我在第280节停下来,再次尝试直译,只是因为想看一看我是否还有感觉。
Gunnel uppvaktat att titta Akthelt.
Hanz kniv af slik lang.
Uden hun kende inde hunz hjert
Den varld af ogsa mektig
译文:
古诺喜欢看着阿克海特
他的刀子很长。
但她心里知道,
这个世界很强。
我读到这段糟糕的诗节便停下了,放弃了《阿克海特和古诺》。霍尔斯特博士看到这一节哈哈大笑,比姬也是。但我笑不出来。这个世界很强——我能看到一切都是写好的命运,作者在努力预示无可避免的厄运!阿克海特和古诺显然正在走向悲剧。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想看到悲剧的发生。
假的!他们会跟我大喊,那些认识我已久的人。老博格斯的自作多情,他周围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有悲情色彩。这个世界太强大——对他来说!他看到自己正在走向悲剧,我们认识的人里只有他看烂片居然看得下去还喜欢得不得了,只有他会看烂书看到伤心流泪——但凡这个东西能和他扯得上一点点关系!脑里有屎!心里有病!你以为他为什么叫博格斯?难道是因为他说真话吗?
别去理他们,那些没心没肺的蠢货[3]。我现在待在另一个世界[4]。
当我把280节拿给郁金香看的时候,她仍然那样庄严。她把脑袋贴到我的胸膛仔仔细细地听着,接着又让我听她的心跳。她意识到我很脆弱的时候,总是会这样。如果她很感动,她也不会讽刺地把乳房翻过来。
“很强?”她问道。我听着她的心跳,点了点头。
“Mektig.”我说道。
“Mektig?”她喜欢这个单词的发音,于是来回地玩味。我很喜欢古低地诺尔斯语的一个地方就是可以玩味词句。
就是这样。喝酸奶和大量的水。外加某种来得刚是时候的同情。我没问题。一切都在慢慢理顺。当然,我的泌尿道确实是成问题的,但总的来说事情都在慢慢理顺。
注释
[1]古诺尔斯语是北日耳曼语的一个分支,发展成了现在的北日耳曼语支:冰岛语、法罗语、丹麦语、挪威语和瑞典语。讲古诺尔斯语的主要是斯堪的纳维亚的居民及他们的海外被殖民者。
[2]古东诺尔斯语和古西诺尔斯语,以及古哥得兰语,都是古诺尔斯语的方言。
[3]蠢货,原文为schlubs,意第绪语,意为愚蠢而没有吸引力的人。
[4]世界,原文为varld,瑞典语,意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