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监狱见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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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进看守所 无辜的人早就被释放了

2018年12月23日上午,东北某地级市的看守所体检室内,一名中年男警察语气严肃地说道:“叫什么?”我抬头看了看他微黑又稍带浮肿的脸,畏畏缩缩地答道:“张猛”。“呲”他似乎看到我文质彬彬的长相和名字差别有点大,回头和押送我的派出所警察大声说了一句,“他身份证呢?我们得核实一下身份,确保是本人,体检单子必须和羁押人身份信息相符!”押送我的警察递上了身份证,他仔细瞧了瞧,和一边做体检的医务人员点了点头。“上衣脱了,先做心电图,然后去隔壁抽血,涉毒进来的吧?有没有家族遗传病史和传染病?”他边和我说话边拿起笔坐在一边开始填写体检登记表。“没有”我哆哆嗦嗦用戴着手铐的手慌乱地解开我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用像蚊子一样的声音回答他道。

我躺在冰凉的体检床上,忖度着不知道要在这里关多久。恍惚间心电图的粘贴已经沾到了我心脏的位置,这时候东北屋里供暖很好,但是粘贴上黏答答冰冰凉的触感,把我拉回了现实。刺啦的一声,心电图的图纸从仪器里被撕断。我定了定神,快速地穿好衣服,跟着押送我的警察来到了隔壁屋内抽血,抽完了血来到了看守所的等候大厅等待结果。大厅里的人很多,有公安机关来提审的,有律师来会见当事人的,还有给羁押在里面的亲属存钱的。忙碌、焦虑、不耐烦的情绪在整个大厅里弥漫。

我知道不出意外将在这里呆上几个月的时间。虽然不是专业搞刑法的,但是从本科到研究生一直学的都是法学,那些被我遗忘的刑法知识在此刻却无比清晰,让我对自己未来的境遇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我的工作、我的职称、我的同事和朋友可能都会从此刻开始离我远去。现在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被送进了看守所,同事不知道,远在老家的父母也不知道,他们就我这一个孩子,我进去的日子他们该怎么过啊。老爸心脏那么不好,老妈高血压那么严重,他们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啊。“张猛,张猛的体检结果出来了”一个尖锐的女性声音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拉回了现实。

两名押送我的警察带着我取了所有的体检结果,让管理看守所入监AB门的武警和警察开门。“好好在里面待着,服从干警的管理,你的事不严重,判也判不了多长时间,我们有需要会再来提审你”。才25岁的小警察好心地提醒了我几句,一同和他来的副所长带着惋惜的目光看着我,我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我的职称、学历、行政职务让他觉得分外可惜,我猜他心里一定在想,34岁的副处,就被毒品这玩意毁了。我觉得我的脸好热,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攥着手铐的链子,跟着他来到了A门前。等A门开了,里面早有看守所的干警接管了我,进了B门,就感觉好像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我即将开启我与世隔绝的生活。

从AB门出来,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左侧分布着几十个房间,有窗口人员的办公室,有检察机关的提审室,有律师的会见室,还有即将下监狱的服刑人员在看守所的小接见室;走廊的右侧靠墙放着几张联排塑料椅子,上面有戴着黑色头套穿着蓝色马甲等待提审的犯罪嫌疑人,无一例外,每个等待会见和提审的人都戴着手铐,少数的几个人还戴着脚镣穿着黄色的马甲。虽然好奇,我也不敢多话,默默低着头听着身后的干警指挥,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脱光所有的衣服”刚给我打开手铐,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干警双手抱肩地对我说道。我脱掉羽绒服,毛衣和保暖内衣,脱掉靴子,浑身只剩内裤和袜子。“接着脱啊,磨蹭啥?”“啊?脱到一丝不挂啊?”我有点惶恐地反问道。“现在是对你进行入监检查,你不脱光我知道你藏没藏什么违禁品?藏没藏凶器?”听到这话,我立马把袜子和内裤脱掉了。一种浓重的耻辱感立刻涌上了我的大脑,他从上到下仔细看了几遍,突然又道“连续做五个蹲下起来的动作,每做完一个就向上跳一下”。我知道这是担心我人体藏毒或者藏别的什么东西,于是我就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在大冬天浑身赤裸地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屋子里蹲跳了五次。一抬头刚好看见在安在顶棚墙脚的监控摄像头,我知道肯定有人会在摄像头的后面密切地注视着这个房间的一举一动。“行了,把内裤、袜子、保暖内衣穿上吧!”他似乎看到了我注意到摄像头,特意带点安慰的语气说道。“进了这里人就别有什么羞耻心,你的一举一动都在监管下,别说你光腚在这里检查,就是你拉屎拉的是稀的还是干的,用几张纸揩腚,我们都一清二楚”。我眼圈一热,羞耻和屈辱的感觉瞬间上头,我一声不吭,忍住想哭的冲动,心里告诉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自找的,觉得屈辱也好,反差太大也罢,没人逼着自己犯罪。

我这边刚给自己做了点心理建设,他制止了我穿毛衣、羽绒服和皮靴,递给我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把所有带金属扣子、带抽绳、带尖锐物品的衣服鞋子都放到袋子里,手表、手机、首饰什么的也都放到袋子里,这些东西不允许带进号里,你只能穿着你现在穿的保暖内衣进监号,你放心,这些东西没人要,你填表登记一下,离开的时候自然让你带走”。五六分钟后,他用白色贴纸写了我的名字,贴到了塑料袋子上,把物品登记表连同袋子放到了靠墙的格子柜上。“穿这个!”他从一堆又脏又旧的拖鞋堆里,踢给我一双不知道多少人穿过的蓝色泡沫拖鞋,“等着,一会儿又管号的干警领你去后面的监号楼”。他边说边给我重新戴上手铐。我看他拿起对讲机开始喊话“老马老马,到前楼来接你们号的新人,我在检查室,我在检查室”。“收到,收到”对讲机里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干警声音。

不大会功夫,我就见到了老马本人。老马五十多岁,背有点微微的驼,整个人干瘦干瘦的,脸上的皮肤好像是橘子皮,头发也有点微微的秃,常年吸烟让他的牙齿有点黄,整张脸上唯独眉毛特别重,消解了他穿着冬季制式警服那种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滑稽感。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告诉你进看守所的第一个规矩,永远不要走在干警的后面,走吧”。老马慢吞吞地走在我的后面,“往前直走”“开门”“关门”“左拐”“直走上楼梯上到4楼”。他不停地指挥着我怎么走,做什么。过了两道带栅栏的铁门,进入了4楼的他的办公室。我和老马在办公室里聊了一个小时,期间竟然还抽了他给我的一支烟,他询问了我的家庭情况、犯了什么事、上学和工作的经历。这是我从被抓开始第一次和别人这么深入地说自己的情况。我向他表达了我的后悔和惶恐,他向我表达了惋惜和同情。多年以后我还记得老马和我说的那句名言“是狼到哪都吃肉,是狗到哪都吃屎。小伙子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学历有能力,德行上虽然有亏,但是蹲几年,真改了,就当吸取教训,体验人生的起起落落吧”。聊天的过程我也知道了老马在看守所当了二十多年的老干警,他从部队转业以后,在派出所干了五六年,因为一次抓捕时候的意外受了伤,身体大不如前了,调到了看守所。和他沟通的全过程我都戴着手铐,我知道即使他和我说的话再交心,我们的身份也不一样了,我们不是朋友,而是警察和犯罪嫌疑人,他能真诚地和我说这些,我已经感激得五体投地了。

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看守所里很少有无辜的人,真正无辜的人早就放出去了,你是学法的,应该时刻提醒自己这里关的是什么人,可以相处,但尽量不要相交,他们说的任何话别轻易相信,更别被别人利用,你念了二十年的书,还是太单纯、太容易轻信别人,不然你不会接触毒品,我和你没什么利益关系,不管从监管者还是老大哥的角度,劝你一句话,戒了毒品你就还有未来,不戒你这辈子就算完了。”不知怎么的,老马看着我的神情中有种同情和怜悯,我甚至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丝惋惜。“走吧,我送你回监号”。

老马带着我来到了413,他先打开了监门,又打开了我的手铐。开门的一瞬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我在老马前面进了监号,他进去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屋这死味,好像他妈的掉马圈里了,老冯告诉你好好搞搞卫生,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放屁了?”,从对面颠颠跑来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点头哈腰地说“领导,真不是不搞卫生啊,一天擦五遍地,关键是人太多了,这么大个地方快40个人了,吃喝拉撒都在这,您说味道能好到哪去?”“开窗、通风”老马眉毛跳了跳,最终决定在门口这和里面的人说几句话,“我说三个事:第一,别一来新人就琢磨人家、算计人家,把自己那点精神头都用在自己的事上;第二,以后早晚咱们这号冷热不管,必须开窗通风半个小时,别整得这屋和牲口圈似的;第三,申请洗澡那事,落实得差不多了,以后尽量让大家半个月能洗一次热水澡。老冯,你给新来的张猛找一套吃饭、睡觉用的家伙什儿!他就睡大铺大黄瓜里面!还有没有别的事儿?”全屋子轰然答道“没有”。老马转头对我说“老冯是这屋的头板,你可以把他当作你上学时候的班长,我不在的时候有事和他说,好好待着吧”。老马说完扭头出了监号门,咣当、咔嚓锁好了门,踢踢踏踏地一点一点地走远了。

老马远去的脚步声好像把我的心也带走了,我木然地站在监号的门口。“先上铺去”老冯推了推我,领着我到挨着监号门紧邻卫生间大埔的第二个位置,“坐下吧,先待着,这会还不到晚饭的时候,一会给你找你用的家伙什儿”说完,他噗通噗通地踩着铺板,走到了大铺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我靠墙坐下后,才开始仔细打量起来这个监号。

整个屋子是南北朝向的,应该不到五十平方米大小,举架很高;整个屋子被一大一小两个长铺分成两个区域,中间只有一条能供一个人走过的狭窄通道;铺有小腿那么高,下面是空的可以放一些物品,上面铺的是几面光滑的大块木板,我坐地方是大铺,对面就是小铺,小铺比大埔短些。挨着监门的左手侧的地方是卫生间的区域,说是卫生间,其实就是用砖和水泥砌了一个60公分的台子,台子上面是用防爆玻璃做的隔断,台子加隔断有半人多高,有个小口但是没门,里面安装了两个蹲便,蹲便的对面是三大桶水。挨着监门的右手侧是一个半人多高的格子架,上面摆满了毛巾、牙刷、牙缸这些东西。整个房间除了这些没有任何家具和多余的东西,每个人的鞋都整整齐齐地顶着地板砖的直线一溜排开,看来每个人除了上厕所以外是不轻易下地的。大埔和小铺往里的尽头是一大扇加装了铁栅栏的窗户,老冯在大埔靠窗的位置背靠墙坐着,我和他的位置恰好是首尾呼应,在靠卫生间这边大埔头上第二个位置上坐着。

我草草地打量完监号的情况,就听老冯喊了一句“镚子,你去挨着新来的坐着,教教他咱们号的规矩”。话音还没落,就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回道:“好嘞,大哥”。眼见着从小铺中间起来一个中等个头,浑身黢黑的男人朝我走过来,我抬眼仔细看他,蒜头鼻,双眼皮,眼睛骨碌碌地四处乱转;他浑身穿着一套深灰色的保暖内衣,上身外罩着一件蓝色的马甲,下身也没什么穿外裤,左脚上的袜子还露着指头,估计是坐久了,腿麻,起身后一瘸一拐地朝我这边走来。来到我的位置后,用脚轻踢了一下我右手边的人,“大黄瓜,往边上去点,给我倒个地方”,他压低了声音不耐烦地朝大黄瓜说道。旁边的大黄瓜像个蚕蛹一样,往靠卫生间的方向蠕动了几下,给他腾出了一点位置。镚子挨着我坐下后,我竟然从他身上闻到了好闻的肥皂味,然后他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起话来。通过和镚子的交谈,我对这个监舍的情况也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