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3.沧海
辽东
某处临海石堡,海风裹挟着潮湿的腥咸气息扑面而来,拍打着礁石的巨浪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激起漫天水花。
沧海君粗壮的手指摩挲着一柄浑圆硕大的铁椎,铁椎冰冷的质感透过他厚实的掌心,直抵骨髓。
沧海君微微眯起眼睛,随即长叹一声:“子房,你总说这铁椎重达百二十斤,某倒觉得,它抵不上你心里那颗头颅的分量。”
沧海君的居所内,一股浓烈的海腥味夹杂着兽骨的陈腐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屋内悬挂着许多形状各异的兽骨,青铜兵器寒光闪闪地靠墙而立,墙角堆放着一些未完成的铁器模具,上面还残留着冷却的铁水痕迹。
酒席上,张良和沧海君相对而坐,张逸侍坐在张良身旁。
张良身着素麻布衣,衣衫略显陈旧,面容清癯,宛如一位饱读诗书的书生,深邃的眼眸中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如同两把锋利的刀刃。
“独夫的野心,不会逐渐消洱,反而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渐骄横。”
张良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如今暴秦征讨天下四夷,良想就算君长地处东海偏远之地,恐怕也不忍不住担忧暴秦的侵扰。”
张良轻轻地拨弄着面前的酒杯,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
沧海君冷笑一声,粗犷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不屑,酒杯在手中轻轻摇晃:
“中原人总爱拿虚礼来骗蛮夷卖命,天下想杀独夫的人那么多,吾又为什么非得赌上身家性命插上一脚。”
他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沧海君何必如此。”
坐在张良身旁的张逸,年少的面容上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他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
“须知头颅会朽,陨铁会锈,只要等到铁椎碎辇车时,天下人必会认识到暴君也是可撼动的。”
沧海君听到张逸的回应,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欣赏的笑意:
“不愧是数世相韩的张家,果然是贤才辈出,这个小郎君说的好,只要这铁椎砸向那个暴君的车架,天下人都会明白暴秦亦可撼动。”
他端起酒盏,细细品味着杯中酒液,然后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小郎君可否取了表字?”
张逸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向沧海君行了一个不卑不亢的揖礼:“流离之人,不敢言礼,家兄昔年为逸拟一字,曰子羽。”
沧海君斜睨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子羽?倒像个伶人名字,尔韩国先祖若知子孙如飘萍,怕要后悔没给你取字‘子铁’。”
沧海君放下酒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羽的确如君长所言如飘萍一样随风所依。”
张逸不卑不亢回应道。
“然君长却不知沙暴摧城时,铁沉沙底,羽却可乘风入云,瞰尽仇雠骸骨。”
“此乃大兄取《易》‘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羽本洁物,奈何天下泥泞,纵有千翼不过焚作一缕烟尘。”
张逸语气坚定,充满自信回道。
“好名字,小郎君,某敬你一杯。”
沧海君眉开眼笑,亲自拿起酒盏,向张逸敬酒,他的脸上洋溢着豪迈的笑容。
“好!
吾且看你这片韩国的羽毛,能否掀了嬴政的冠冕。”
沧海君感叹起来:“子房真是有个好弟弟,让吾甚是艳羡。”
张良淡淡回应,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语气平静如水。
“拙弟所学不过皮毛,于这世间不过井底之蛙窥探天际,所知甚少,然其性情淳朴,常怀一颗赤子之心,令良甚感宽慰。”
张良轻轻地叹了口气,看不出表情有什么变化。
沧海君不再卖关子,直言道:“子房报韩之心,某和抗秦壮士们也是看在眼里,某自然是毫不怀疑子房之心,然而麾下壮士们对子房确实颇有微词。
不妨这样,子房先去杀死平日素和吾有过怨仇的辽东郡守,也可安某麾下壮士们的心。”
沧海君语气变得强硬起来,眼神中带着一丝逼迫。
“君长何故继续玩笑?”
张良摇头,语气坚定,“杀一郡守,不过换条恶犬守门。
嬴政不死,天下皆犬。”
他语气沉稳,眼神中带着一丝悲凉。
“君长奈何畏一恶犬如此?”
沧海君披着厚实的熊皮裘,颈戴玉玦,此时面容阴晴不定,他紧紧地握着酒杯,指节泛白。
他沉思半晌,突然从桌下猛地掷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匕首旋转着飞向张良,精准地落在他面前。
“既然子房不愿为吾刺杀恶犬,不如留下一枚小指以表决心?”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威胁。
张良毫无畏色,他一把抓住匕首,手腕一翻,反将匕首刺入桌案,鲜血顺着掌纹缓缓滴落,滴在粗糙的木桌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的血,只流在嬴政授首之地。”
他的眼神坚定,语气铿锵有力。
“大兄…”
张逸面色骤变,担忧地看向张良,眼中充满了焦急。
沧海君仰天大笑:
“好!不愧是闻名于六国的张子房,吾便帮你这一回。”
沧海君豪迈地举起酒杯,将杯中酒液尽数倾洒在地。
“这酒敬韩王,敬乃公,但你记住,不过汝等需要记得,若刺秦事败,无人会记得今夜。”
笑声回荡在石堡之中,带着一丝残酷的意味。
张良举杯饮尽残酒:“那便让后世的史官,不得不记。”
他将空酒杯放在桌上,充满了坚定的信念。
…
良匿辽东时,尝与沧海君会于海隅石堡。
君抚百二十斤铁椎,喟然曰:“此物虽重,岂及子房心中仇雠?”
良布衣跽坐,目似寒星:“暴秦日炽,虽东海烟波之地,宁有完卵乎?”
沧海君冷笑:“中原多诈,欲以虚言陷吾辈耶?”
时良弟逸在侧,忽整襟曰:“铁终锈蠹,然椎碎金根之日,天下当闻雷霆。”
君异之,问其表字。
逸再拜曰:“亡韩遗民,兄赐字子羽。”
君哂曰:“飘零若羽,何如铸铁?”
对曰:“沙暴摧城,铁沉而羽翔,此《易》云'鸿羽为仪'者也。”
君拊掌大笑,酾酒相敬:“且观韩羽覆秦旒!”
君忽掷匕首于案:“子房果欲诛暴,当先屠辽东郡守。”
良按刃出血,染透简牍:“良血惟溅咸阳殿。”
君色变,旋叹曰:“真韩相嗣也。”
君遂予力士。
——《汉书·列传第十·张逸张良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