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兄终弟及,信王入继大统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熹宗朱由校驾崩。次日,礼部接出皇后懿旨:“大行皇帝奈素秉虚弱,兼东事焦劳,得患时疾,医药罔愈,于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申时崩逝。合行丧仪事理,着礼部便会同翰林院计议,从厚具仪来看。”[20]既然熹宗绝嗣,皇位继承人只能按照“兄终弟及”原则,在他的弟弟中选择。熹宗的父亲光宗生有七子,长子是朱由校,二子、三子、四子、六子、七子都已夭折,硕果仅存的只有五子朱由检,也就是说,皇位只能由朱由检继承。
朱由检与朱由校是一对同父异母兄弟,从小共同生长于父亲的太子宫中,两人相差不过五岁。朱由检的生母贤妃刘氏,初入宫时是淑女(淑女地位低于才人、选侍),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生朱由检,不久失宠被谴,郁闷而死,年仅二十三岁。[21]太子朱常洛悄悄把刘氏安葬于西山,告诫身边近侍不得泄露此事。当时朱由检才四岁,父亲朱常洛把他托付给选侍李氏(人称西李)抚育,西李自己生了女儿后,就把他托付给另一个选侍李氏(人称东李)抚育。东李与西李同为选侍,秉性截然不同。万历四十七年三月,朱由校的生母王氏死后,他遵父命到西李宫中生活。朱常洛即位不久病危,在病榻上嘱咐:封李选侍(西李)为皇贵妃,西李在帘后指使朱由校出来传话:要封皇后。由于大臣坚决反对,也由于光宗突然死去,册封西李为皇贵妃的事来不及办,更不消说册封为皇后了。但是她仍旧居住在乾清宫,于是在朱由校即位后引发了一场“移宫”纷争,成为日后魏忠贤整人的话柄。
另一个选侍即东李(庄妃),为人仁慈,寡言笑。朱由检在东李抚育下成长,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每天清晨起床后,先拜天,随即向东李请安,尊敬如生母。东李也确实以母道待之,多方调教其品德,养成独立奋斗的坚毅性格。
天启二年九月二十三日,司礼监太监王体乾向大臣宣读圣谕:“朕皇五弟今封信王,其已故生母选侍刘氏,诞育勤劬,见在选侍东李抚育有劳,朕念皇五弟已封,刘氏所有谥典,李氏应得封号,尔部便查例来行。”[22]当时朱由检居住在勖勤宫,常常思念生母,询问近侍太监:西山有申懿王坟吗?近侍答:有。又问:旁边有刘娘娘坟吗?近侍答:有。随后悄悄吩咐近侍太监前去祭扫。[23]这种浓烈的思母之情,久久萦绕在他心中。待到他即位后,不仅追封生母为孝纯皇太后,而且特地命人画了一幅生母肖像,时时瞻仰,以寄托思母之情。[24]
孝纯皇太后像 孝纯皇太后,明光宗朱常洛嫔妃,明思宗朱由检生母。失宠,朱由检四岁时病卒。
天启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朱由检由勖勤宫迁往信王府邸,正式开始了他的亲王生活。次年二月初三日,十八岁的信王举行婚礼,选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周奎之女为王妃。王妃周氏是懿安皇后从三名候选人中选拔出来的。[25]
朱由校这个人一向昏聩,但对于懿安皇后张氏、信王朱由检,却十分注重情义。有两件事最能说明问题。
其一,某日宫门发现匿名传单,上面列举魏忠贤种种劣迹。魏忠贤怀疑此事出于懿安皇后之父太康伯张国纪,以及被逐诸臣之手,企图抓住此事整一下张国纪,从而动摇皇后的地位,妄想用自己的侄儿魏良卿之女取而代之。顺天府丞刘志选获悉魏忠贤的意图,首先上疏诬陷张国纪,御史梁梦环和他一唱一和。朱由校出于对皇后的信任,果断下旨谴责刘志选,使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其二,某日朱由校来到皇后宫中,看到皇后正在阅读《赵高传》,默然不语。魏忠贤以为皇后用赵高来隐喻他,怒不可遏。次日,在殿内埋伏全副武装的士兵,朱由校发现埋伏后,立即命令警卫把那些士兵押送东厂、锦衣卫处置。魏忠贤企图借题发挥,诬陷张国纪“谋立信王”,并借此镇压异己势力。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对魏忠贤唯命是从,这次却竭力阻止,因为他深知皇上脾性,说道:主上凡事愦愦,独于兄弟夫妇间不薄,如有不测,我辈没命了。魏忠贤听了大惊失色,匆匆杀了那些士兵灭口。[26]“凡事愦愦,独于兄弟夫妇间不薄”,寥寥数语道出了朱由校对皇后与五弟的信任,而这一点正是日后五弟在张皇后支持下入继大统的重要保障。
朱由校此次病危,果然想到了五弟朱由检,八月十一日单独召见他。朱由检与朱由校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有着同胞手足之情。当时魏忠贤专政,气焰嚣张至极,朝廷内外人人自危,身为信王的朱由检也感受到了莫名的威胁,不得不表现出淡泊权势的姿态。《崇祯长编》有一段话十分确切地透露了朱由检当时的内心世界:“帝(朱由检)初虑不为忠贤所容,深自韬晦,常称病不朝。”[27]这是一种大智若愚的韬晦之计,以称病的手法躲避权势倾轧,避免魏忠贤的猜忌。
这次奉召入见,实在是迫不得已。朱由检进入乾清宫西暖阁向皇兄请安问疾后,朱由校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来!吾弟当为尧舜。”这句话虽未明确表示要他入继大统,但意思已尽在不言中了。朱由检听了顿时感到万分惶惑,惧不敢当,也不敢应,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沉默一阵之后,他才回奏:“臣死罪,陛下为此言,臣应万死。”魏忠贤疑忌他的,正是这一点;他长期以来深自韬晦的,也正是这一点,不得不用坚定的口气推辞。但是,朱由校早已深思熟虑,不容他推辞,慰勉再三,然后叮嘱他入继大统后注意两件事:一是“善视中宫”,二是“忠贤宜委用”。[28]这前一点是不成问题的,对于皇嫂(张皇后),他一向尊如母后。这后一点却颇为棘手。自从他册封为信王后,为了避祸,总是给人与世无争的印象:“衣冠不整,不见内侍,坐不倚侧,目不旁视,不疾言,不苟笑。”[29]目的是消除魏忠贤对他的疑忌。现在皇兄既要他入继大统,又要他委用魏忠贤,使他感到如骑虎背,进退两难。然而皇帝主意已定,此事已成定局。
八月十二日,朱由校再次召见大臣,向大臣们透露日前召见信王的事:“昨召见信王,朕心甚悦,体觉稍安。”[30]明白无误地向大臣们表示,由信王入继大统,是他的既定方针,是出于自己的安排。
皇帝病危,朝廷上下一片混乱,魏忠贤及其亲信为了延长这个傀儡皇帝的生命而奔忙,他们不愿意一个难以摆布的人继承皇位,从而改变既定的权力结构。阉党的得力干将兵部尚书霍维华,向皇帝进献“仙方灵露饮”,就反映了他们病急乱投医的慌乱心态。不知霍维华从哪个道士或游方郎中那里搞来的秘方:用上好粳米淘净,放入木甑蒸煮,甑底部安放长颈大口空银瓶,接纳流下来的“灵露”。一边蒸煮一边添米,少顷,更换新米。几次更换后,银瓶中的“灵露”已满。据说,这种“米谷之精”有延年益寿之功效。朱由校服用后并无不适,却毫无疗效,身体日益浮肿,难以进食,不得不停止服用这个“仙方”。[31]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熹宗皇帝朱由校在乾清宫懋德殿逝世,年仅二十三岁。次日,礼部接到张皇后懿旨:“大行皇帝奈素秉虚弱,兼东事焦劳,得患时疾,医药罔愈,于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申时崩逝。合行丧仪事理,着礼部便会同翰林院计议,从厚具仪来看。”[32]信王朱由检也发布了皇五弟令旨:“皇兄崩逝,今有文武大小官员于文华殿行问慰礼。”[33]
施凤来,浙江平湖人,万历三十五年榜眼。曾依附魏忠贤,官至内阁首辅,崇祯初年乞休。
崔呈秀,北直隶蓟州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依附魏忠贤,官至兵部尚书,崇祯初年被枭首示众。
大权在握的魏忠贤却秘不发丧,显然别有用心。他对于朝政久有觊觎之心,妄想再高升一步,获得“摄政”的权力。八月十九日,他向阁部大臣“吹风”,意欲把未来的皇帝当作傀儡,由他来“垂帘居摄”,仿效王莽的样子。内阁辅臣施凤来怕担骂名,期期以为不可:“居摄远不可考,且学他不得。”[34]魏忠贤不悦而罢。但是他并不甘心,自从皇帝召见信王以来,他就心存异志,与掌握宫廷警卫大权的锦衣卫都督田尔耕秘密商量,图谋发动宫廷政变。田尔耕一向唯魏忠贤马首是瞻,对于此种政治赌博心存疑虑,唯唯诺诺,不敢表态。魏忠贤又与掌握兵权的兵部尚书崔呈秀议论此事,崔呈秀掂量出事态的严重性,拒不搭腔,再三追问之下,才说了一句话:“恐外有义兵。”魏忠贤不得不打消了宫廷政变的念头。[35]
关于魏忠贤心存异志,还有其他种种传闻。比如,阉党中人向他献计,诡称皇后怀孕,暗中以魏良卿之子抱入宫中,冒名顶替,然后由魏忠贤辅佐,仿效王莽辅佐孺子婴的方式,进而篡夺帝位。[36]魏忠贤向皇后建议,要她假称怀孕,然后把魏良卿之子作为自己的儿子,继承帝位,遭到皇后的断然拒绝。[37]又比如,魏忠贤想拥立福王朱常洵入继大统。[38]这些都是传闻之辞,真假参半,不必当真。不过由此反映了魏忠贤在由谁入继大统问题上,确实心存异志,他不愿意看到他无法控制的信王朱由检登上皇帝宝座,是不争的事实。
毕竟有熹宗遗言在先,魏忠贤及其亲信不敢轻举妄动。何况皇后张氏十分坚定地支持信王入继大统。据说,魏忠贤曾派人向皇后“吹风”,意欲阻止信王继位,皇后明知安危操于魏忠贤之手,仍毫不犹豫地拒绝。她对来人表示:从命是死,不从命也是死,一样是死,不从命可以见二祖列宗在天之灵。[39]皇后随即规劝皇帝尽快召见信王,由他入继大统。皇帝对她说:忠贤告诉我,后宫有二人怀孕,他日生男,作为你的儿子,立为皇储。皇后断然拒绝,晓之以理,皇帝方有所悟,秘密召见信王,要他接受遗命。信王欲推托,皇后从屏风后面走出,对信王说:皇叔义不容辞,而且事情紧急,恐怕发生变故。信王这才欣然拜受遗命。朱由校指着皇后相托:中宫配朕七年,常正言匡谏,获益颇多。今后年少寡居,望吾弟善待。[40]
八月二十二日,熹宗驾崩,皇后立即传遗诏,命英国公张惟贤等迎立信王即位。魏忠贤无可奈何,不得不在次日向外宣布皇后懿旨:“召信王入继大统!”[41]由此可见,《明史·后妃传》所说“及熹宗大渐,折忠贤逆谋,传位信王者,后力也”[42],是确有所据的。
紧接着颁布熹宗遗诏:“若夫死生常理,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全归顺受,朕何憾焉?皇五弟信王由检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丕绍伦序,即皇帝位。”[43]于是乎内阁辅臣施凤来、黄立极和英国公张惟贤等元老重臣遵照大行皇帝遗诏和皇后懿旨,前往信王府“劝进”。按照惯例,“劝进”必须三次,“劝进笺”也必须递交三次,以示劝进者的诚意,以及被劝进者的谦让。信王朱由检对第一道劝进笺这样答复:“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对第二笺的答复也一样:“卿等为祖宗至意,言益谆切,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待到第三笺呈上,朱由检才表示同意:“卿等合词陈情至再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44]
虽然群臣再三劝进,但对于朱由检而言,通往登极的道路还会发生什么波折,尚难预料,似乎有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魏忠贤派遣忠勇营提督太监涂文辅前往信王府迎接他进宫时,他念念不忘的是皇后张氏的秘密告诫:“勿食宫中食!”[45]他是带了自家制作的麦饼,放在袖子里,跟随涂文辅进宫的。这一细节,反映了当时的形势十分微妙,张皇后和朱由检都感受到了来自魏忠贤的无形压力,又不能挑明,只能暗中提防。从王世德的记载可以看到,危险确实存在:“熹宗大渐,上(指朱由检)入内,忠勇营提督涂文辅魏党也,帅兵护卫。后(涂)文辅告人曰:‘当日天命未改,魏忠贤不敢有逆谋,否则王之命悬于俄顷耳。’”[46]
王世德,少袭锦衣卫指挥佥事。明亡后,有感于崇祯帝神武之君却在自缢而亡后遭人诽谤,写《崇祯遗录》一卷以正视听。
张岱的记载则从另一个侧面印证当时的情况颇多变数:“上崩,魏忠贤自出迎(信)王入,遍召百官,中外岌岌,恐有他变。百官迟疑,厥明始至殿门,宦者持门,不得入,告以宜服缟。既服缟,又言未成服,宜如常。群臣奔走出入者三,气喘且不续,哀诉宦者,乃得入。既哭临,司礼监太监王体乾及忠贤在丧次,独体乾语礼部备丧礼。忠贤独呼兵部尚书崔呈秀入,屏人语,移时,面奏信王曰:大行皇帝某贵妃有遗腹未诞,请宽登极之期。信王霁颜许之,暂受监国,以俟圣嗣诞生。诸大臣争之力,乃即以二十四日践天子位,受百官朝,毋贺。”[47]
当时宫中形势确实有点紧张,朱由检知道魏忠贤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抱着一种警惕心态静观事态变化。入宫后,一夜未眠,秉烛而坐,做好应付事变的准备。一名佩剑的巡视太监走来,朱由检和他攀谈,把他的佩剑取下,佯装观赏,留在桌上,许诺给予重赏。他为了应付不测事件,主动与巡逻的警卫人员搞好关系,叫近侍太监从光禄寺取来酒食犒赏警卫人员,众人欢声如雷。[48]信王妃周氏没有跟随入宫,在信王府邸暗暗祈祷平安,正如文秉所说:“周后在外邸,祷卜无虚晷,亦虞入朝有他变也。”[49]由此可以感受到,阉党专政所造成的恐怖气氛已经严重到何种程度,连皇位继承人都如此胆战心惊,遑论其他!
信王妃,周氏,即明思宗周皇后,与思宗伉俪情深。仁心贤德,掌管后宫厉行节约,甲申之变时自缢而亡。
文秉,苏州人,自号竹坞遗民。文徵明玄孙,文震孟长子。杜门著书终其身。主要著作有《烈皇小识》《先拨志始》《甲乙事案》《定陵注略》《先朝遗事》等。
朱由检以兄终弟及方式入继大统,想不到竟然在战战兢兢的氛围中进行。如果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平庸之辈,日后不是成为傀儡,便是被废。然而朱由检并非等闲之辈,他有胆识魄力,在度过即位危机,站稳脚跟之后,给魏忠贤及其党羽迎头痛击,是势所必然的。目前时机还不成熟,他必须巧妙应付,韬光养晦。
八月二十四日,信王朱由检在皇极殿举行即位仪式。宫中三大殿,从万历二十五年遭灾以来,直到天启七年八月二十日才修复完毕。两天后就举行登极大典,令鸿胪寺官员茫然不知所措。因此仪式搞得匆忙凌乱,礼部堂上官、侍班史官、导驾科员、殿班御史一行人等,分东西两行排列未定之际,新皇帝已经身着冠冕来到建极殿。这时奉遣南郊的魏忠贤侄子魏良卿正好返回禀报,朱由检大声回答:知道了!语音震肃严厉。随即宣布:百官免贺免宣表。在一行人等拥护下,朱由检从建极殿经过中极殿来到皇极殿。侍班官两旁面驾一躬,侍立于帘下,帘子卷起,朱由检从中径登上九级宝座,座旁站立的两名太监在新皇帝的呵斥之下悄然退去。[50]
八月二十六日,朱由检颁布即位诏书,向天下臣民宣告:“惊闻凭几之言,凛念承祧之重,而文武群臣及军民耆老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乃仰遵遗诏,于八月二十有四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51]并宣布以明年为崇祯元年。关于年号的选择,经过一番斟酌考虑。八月二十三日,内阁呈上四个年号供他选择:一是“乾圣”,朱由检说“乾为天,圣则安敢当”;二是“兴福”,朱由检说“中兴甚好,亦不敢当”;三是“咸嘉”,朱由检说“咸旁为戈,今方欲息干戈,勿用”;四是“崇祯”,被他选中。[52]
受命于危难之际的朱由检在位十七年,试图挽狂澜于既倒,缔造中兴局面,虽然出现了转机,终究未能成功。在内忧与外患的两面夹击下,演出了一幕并非亡国之君的亡国悲剧,以身殉国。南明弘光朝追谥他为思宗烈皇帝,清朝则追谥他为怀宗端皇帝。
明思宗殉国处 朱由检,明思宗,明朝最后一位皇帝,从明熹宗手上接过千疮百孔的大明王朝。即位之初以雷霆手段惩治魏忠贤,肃清阉党之祸。励精图治而中兴梦灭,“非亡国之君,当亡国之运”,自缢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