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张献忠与李自成的谷城之会
张献忠、刘国能等部接受熊文灿的招抚,不过是权宜之计。当时的刑科给事中李清(字映碧,号心水,南直隶兴化人)敏锐地指出,张献忠、刘国能“其意叵测,为忧方大”。徐元文写道:“当是时,流寇充斥,帝所用中外臣多不称旨,而任法益峻。公(李清)极言理臣熊文灿一意主抚之非,虽张献忠、刘国能幸而就抚,其意叵测,为忧方大。后(张)献忠果叛,如其言。”[75]
从形式上看,张献忠确实接受了招抚,先后拜见五省总理熊文灿、湖广巡按御史林铭球,领受了明朝副将的职衔。这是他向政府索取几万人军饷的一种手段,他的部队并没有解散,也没有接受改编,继续操练,采办军器。当时的南京兵部尚书范景文(字梦章,号思仁,北直隶吴桥人)就指出,张献忠受抚后,“人不散队,械不去身”,“买剑买刀,安意耕耘”,提醒朝廷,“叛形业已渐张”,“抚贼未可轻信”。[76]杨嗣昌针对范景文“抚贼未可轻信”,写了奏疏反驳,指责范景文不了解抚剿全局而说三道四,无异于教唆敌家:“至于剿抚全局,臣部亦有苦心,每因南北隔远,未能遥请商求。今姑譬之于弈,满盘皆劫,而一角相持,观者但当注心于劫,不当注心于持,劫尽而持自解。如劫未尽之时,当局若无余力,而旁观者频频指点其持,是为有益于我乎?抑为教唆敌家也?”[77]
当时的湖广按察司佥事王瑞栴,向熊文灿、林铭球报告的敌情,更加证实了这一点。王瑞栴说:崇祯十一年五六月,流寇十闯天等七八股奔袭唐县、邓州之间,距离襄阳不足二百里。熊文灿要张献忠提兵征剿,给以资粮,督以监军,张献忠虚与委蛇,口然而心未必然,今日然而明日未必然,终不肯出门半步。到了七月初九日,张献忠却向地方当局发去揭帖,要求发放七八九三个月的粮饷,以供养一万一千士兵的口粮,如果没有粮食,则由地方当局拨发银子二万两,以赡养众口。[78]顶替戴东旻出任郧阳抚治的王鳌永以为,招抚张献忠之初,就应该用武力逼迫其认罪,给他“从戎”或“归农”两条出路,如果既不“从戎”,又不“归农”,惟有进剿。杨嗣昌写信批评他不了解剿抚全局,冷嘲热讽:“斯诚扫清江汉之机,谁敢以为不然?然而其时贼多兵少,贼散兵分,其自江汉而外,当扫清而不扫清者何限,能以全力事一隅乎?故因其求抚而抚之,如虎狼忽不搏噬,而安卧一隅,则且安卧之。至其为稳卧,为负隅?殊未可必。迨诸方之虎狼略尽,搏噬少衰,而此一虎狼引之笼槛,去其爪牙,斯则驯暴之术而入笠之机也。”[79]在杨嗣昌看来,不必管他是“稳卧”还是“负隅”,一旦其他虎狼消灭殆尽,再来收拾他的爪牙,稳操胜券。
杨嗣昌之所以支持熊文灿的招抚政策,与他对于剿抚全局的估计密切相关。熊文灿认为,“流贼如水,以抚为堤”。杨嗣昌则认为,“剿乃其堤,聊遏横溢而已;抚则其归,如百川赴海,万折狂澜将自化为安澜也。弄兵本潢池赤子,释甲即周余孑遗,可一刀杀尽乎?”[80]这也是揣摩皇帝心态的结果,他在一份奏疏中说:“至于张献忠之抚,臣等始殊难之,皇上召臣(杨)嗣昌、臣(赵)光抃于武英(殿),赐对面谕‘剿抚原该互用’。又问臣云:‘卿说这贼杀得尽否?’臣乃渐渐敷陈相机安抚之实事。”[81]但是地方官反映张献忠不受节制,自行其是,又使得杨嗣昌彷徨不宁,一则担忧“贼党尚众,凶渠实繁,纵之易而操之难,狡谋多而全算少。有如往年陈奇瑜之抚,一出汉中,旋踵四溃,遗祸至今,罪谤莫赎”;再则担忧“近日谷城(张献忠)之事,反侧未定,要挟多端,局中殊有岌岌不保之虞,而局外之震撼危疑益纷纷其不可问……此臣所以殷忧日夜,不知行间诸臣是何作用担当?作何安顿究竟?”[82]三则担忧,监军太监刘元斌、卢九德转告,张献忠“请给敕书关防,以听节制调遣”,显得左右为难:“实多要挟之状,与之万无此理,不与借口生端。”[83]尽管有种种隐忧,但是皇帝明确指示“剿抚并行,原不中制”,允许总理、巡抚、监军太监“相继操纵”,因此熊文灿的抚局无人能够撼动。
张献忠利用这一时机,在谷城休养生息,等待时机。李自成与张献忠双雄的谷城之会,就是在这一特殊环境氛围下实现的。
李自成在潼关南原全军覆没,仅率十八骑突出重围,逃往商雒山中。被打散的部下闻讯,陆续前来归附,逐渐形成几千人的队伍。当他获悉张献忠在谷城的实情后,于是年年底,带了几十名随从,快马加鞭赶往谷城,去会见张献忠。这两位陕北老乡,目前处境迥异,友情尚存。
张献忠还是一如既往的豪爽,设宴款待。
酒过三巡,他笑着拍拍李自成的背,戏言:李兄,何不随我而降,还仆仆风尘奔走干嘛?
李自成仰天大笑,连说:不可,不可。
此时此地两人心照不宣,李自成知道张献忠在谷城受抚,不过是权宜之计,并非真降,否则绝不会冒失来此,自投罗网。张献忠明知李自成不会随他而降,开个玩笑而已。
会见之后,张献忠接济了李自成一批武器马匹,让他重整旗鼓,以待日后遥相呼应,壮大声势。
谷城县人士亲眼目睹李自成会见张献忠之后,从容离去,非常埋怨熊文灿。如果熊文灿调度得宜,张献忠一定会“缚闯自效”——生擒李自成将功赎罪。[84]这种埋怨毫无根据,对于熊文灿抑或张献忠,都是不明底里的妄言。熊文灿徒唤奈何,谷城在张献忠控制之下,他不可能“调度得宜”;张献忠并非真降,不可能“缚闯自效”。
关于谷城双雄会,史书语焉不详,颇多歧异。李自成兵败潼关,逃往商雒山中,到一年之后再度崛起,这一段时间,几乎销声匿迹,史家对他的记载大多传闻之词,五花八门。《明史纪事本末》这样写道:“(崇祯)十一年二月,李自成陷泸溪,陕寇尽聚川西。总督洪承畴檄川中诸道兵严守要害,贼因乏食,承畴以川师诱之,陕兵设伏于梓潼。自成率群贼逐川兵,川兵走,伏发,贼大败,斩首千余,几歼之。自成率残众数千走溪南,孑身入楚,依张献忠,不许,至竹溪,献忠谋杀之。自成独乘骡,日行六百里,走商雒,至淅川老回回营,卧疾半年余。老回回授以数百人,仍出剽掠。”[85]把潼关之败写作梓潼之败,把进入商雒的时间定在李、张竹溪之会以后,都令人费解——与事实不符。
《明季北略》这样写道:“庚辰(崇祯十三年)九月,秦兵大破李自成于函谷,自成众散略尽,其部下俱降。自成窜汉南,秦兵蹙之于北,左(良玉)兵扼于南,穷蹙不得他逸。食且尽,自经者数四,养子李双喜救之……先是,戊寅(崇祯十一年),张献忠、罗汝才九股在房、竹山中,自成来附。献忠谋杀之,自成觉而逃去,入蜀。”[86]把李自成兵败潼关,写作兵败函谷,而且系于崇祯十三年;又把崇祯十二年李、张竹溪之会,系于崇祯十一年,问题多多。
对于崇祯十一年冬李、张谷城之会,记载得最为确切的是《国榷》与《绥寇纪略》。《国榷》写道:“戊寅(崇祯十一年)冬季,(李)自成兵败,从数十骑过(张)献忠。酒半,献忠曰:‘盍亦从我降乎?’自成不可。献忠资其衣马以去。熊文灿调度得宜,彼且缚闯自效。取小利而失大盗,(熊)文灿之肉其足食乎!”[87]《绥寇纪略》写得较为具体,一则说“当戊寅之冬,谷(城)人亲见,李自成以兵败,从数十骑过谷城,献忠与之饮”;再则说“(张献忠)笑而拊其背曰:‘李兄,盍亦从我降而仆仆奔走乎?’时献忠已有异志,自成仰而嘻曰:‘不可。’”三则说:“献忠乃资其衣马以去。谷(城)人皆以尤(熊)文灿。”[88]
据柳义南考证,李自成与张献忠有过两次相会,一次是崇祯十一年冬的谷城之会,另一次是崇祯十二年秋的竹山、竹溪之会。他说,自从崇祯十一年十月潼关战后,到崇祯十三年冬李自成重出河南,在这两年中,各书所载极为零乱。今从庞杂的史料中,找出一条较为可信的线索,对以下各个问题逐步予以证实。他的结论有两条:其一是,崇祯十一年冬,李自成至谷城与张献忠会见,张献忠资助他一批衣甲;其二是,张献忠、罗汝才、李自成联军,曾于崇祯十二年八月初七日到十九日,进破竹山、竹溪,亦即李自成、张献忠在谷城之会后又一次会见。[89]
从两次会见的事实可以看到,一些史书所谓“献忠谋杀之”的说法缺乏根据。谷城之会,张献忠资助李自成兵马,表明张献忠“已有异志”——重新起兵,希望与李自成遥相呼应,所以才会有次年的竹山、竹溪第二次相会。
张献忠谷城受抚后,即有东山再起的打算。他任用诸生(已入学的生员)潘独鳌、徐以显为谋士,要他们讲解孙武兵法,打造三眼枪、狼牙棒、埋伏连弩等兵器,操练团营方阵、左右营法。谷城知县阮之钿目睹这一切,心中焦急,又无力改变局面,只得苦口婆心从旁劝说,要张献忠走刘国能的道路,真心归降,倘若如此,他可以上疏朝廷,保证赦其不死,何必自蹈不义。张献忠根本不把小小知县放在眼里,以丑言詈骂回敬。从此阮之钿忧愤成疾,自知日后不免一死——不是死于张献忠之手,便是死于熊文灿之手。他在县衙墙壁上题诗一首:
读尽圣贤书籍,成此浩然心性。
勉哉杀身成仁,无负贤良方正。
落款是:“谷邑小臣阮之钿拜阙恭辞。”[90]仿佛是留下绝笔,既表示问心无愧,又表示无可奈何,此后便蜗居家中,不理县政。
阮之钿要张献忠向刘国能学习,真心归降,显得有眼无珠。张献忠毕竟不是刘国能,这一点连杨嗣昌也看出来了:“刘国能、张献忠同时受抚,而该理(熊文灿)亦同加之以副将名色,岂非奔走而使用之意哉!乃刘国能受抚以后,所至立功,渡河入卫,恪著勤劳,安插家口叶县关厢,自寻生理。此奔走而试用之真实有效者也。献忠受抚以后,未离谷城一步,未散胁从一人,勤劳安在?与民共城而居,甚乃分麦而食,生理何存?此与刘国能行径相去不啻悬远,何怪乎旁人疑骇,讹言繁兴,致有纷纷不戢之虑哉。”[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