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肆杂谈
鲁迅先生早期到琉璃厂去是买书,间或也买点古钱等小古董。从日记中看,在壬子(一九一二)、癸丑(一九一三)、甲寅(一九一四)几年中,先生经常来往的书铺是神州国光社、直隶书局、文明书局、宏道堂、本立堂、有正书局、宝华堂等家,后来才到富晋书庄去。那时富晋书庄还在杨梅竹斜街青云阁内,等到迁至琉璃厂宏道堂旧址营业时,那已是一九三五年间的事,这在鲁迅先生离京之后了。先生早期买的书籍,最多是画册、丛书一类的书,如有正书局的《中国名画》,神州国光社的《金冬心花果册》《神州大观》,《功顺堂丛书》《湖海楼丛书》等。当然这些都只是举个例子,先生每年买的书都很多,在一篇小文内书名是无法广为介绍的。
这些书铺中,有古书铺,有新书铺,如神州国光社、有正书局、文明书局等,便是当时以卖新印珂罗版碑帖、画册出名的店家;宏道堂、本立堂、宝华堂则都是古书铺;直隶书局则是新书、旧书都卖的铺子,曾经影印过清代卢文弨的《抱经堂丛书》,近代人宋星五、周蔼如辑的《文渊楼丛书》。
琉璃厂的书铺,自从清代乾嘉以来,绵绵二百载,其间兴衰代谢,不知变换了几百家。乾隆时益都李文藻《琉璃厂书肆记》、清末江阴缪荃孙《琉璃厂书肆后记》、近人通学斋书铺主人孙殿起《琉璃厂书肆三记》都作了详细的介绍,是考证琉璃厂书铺掌故的名著。尤其是孙著《琉璃厂书肆三记》,时代晚近,更为详赅。鲁迅先生往来琉璃厂买书的一些书铺,在孙著《三记》中基本上都是著录了的。
琉璃厂过去书铺,以路南的为多,又以东琉璃厂为多。由厂东门过来,远及火神庙、海王村公园、小沙土园胡同中,每两三家门面,便有一两家书铺,家家都是牙签插架,满目琳琅。一些书铺,外面看看,只有一两间、两三间阔,而内中进度却很深,有的是前后连接,即俗名“勾连搭”的鸳鸯房,看似三间,实际是六间,这样店内就很宽大了。铺中四周都是书架,有的前后房隔开的隔断也是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线装书,书套一头都夹有一张白纸,写明书名、作者、时代、版式。客人来了,可以挨架参观,随意取阅。如果是老主顾,更会让在柜房先休息,小伙计敬茶敬烟,略事寒暄,然后才谈生意。谈谈最近买到些什么,问问店里最近收到些什么,拿过来看看。好的东西,大家鉴赏一番,买也可以,不买也可以。如果有意要,然后可以谈谈价钱,形成一种朋友式的营业关系。这种营业方式,其源流应该说是很早了吧。乾隆时朝鲜人柳得恭在他所著《燕台再游录》中有几句写琉璃厂书铺道:
……聚瀛堂特潇洒,书籍又富;广庭起簟棚,随景开阖,置椅三四张,床桌笔砚,楚楚略备,月季花数盆烂开;初夏天气甚热,余日雇车至聚瀛堂散闷,卸笠据椅而坐,随意抽书看之,甚乐也。时或往五柳居,与陶生话:系大比之年,各省举人云集都门,多游厂中,与之言,往往有投合者。或群辈沓至,问答姓名乡县,扰扰而散。……
这该是多么潇洒的书铺呢?这种风气一直流传到后来,常去书铺,坐坐也好,谈谈也好,在答问之中,都有不少学问。如果顾客是位专家,铺主也就在买卖之中,顺便讨教,增长知识。如果买的人学识较差,店主也会娓娓不倦地向你介绍。这一方面固然为了做生意,另一方面也使你增长不少知识。经常浏览琉璃厂书铺,那便版本、目录、校勘之学,与日俱增了。
在琉璃厂书铺中,各个时期都有不少版本、目录专门家。晚近如正文斋主人谭笃生、会文斋主人何厚甫、文德堂主人韩逢源(绰号“韩大头”)、通学斋主人孙殿起、文禄堂主人王搢青,个人营业的宝坻县人刘宇清(绰号“宋版刘”)、衡水县人萧金铭等人,都是比较著名的。其中尤以孙、王二人更为突出。伦哲如先生《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所谓“后来屈指胜蓝者,孙耀卿同王晋卿”,便是指此。并自注云:“故都书肆虽多,识版本者无几人,非博览强记,未足语此。余所识通学斋孙耀卿、文禄堂王晋卿二人,庶几近之。孙著有《贩书偶记》《丛书目录拾遗》,王著有《古本过目记》,皆倶通人之识,又非谭笃生、何厚甫辈所能及矣。”孙氏除上列二书外,还有《清代禁毁书目(补遗)》《清代禁书知见录》《琉璃厂小志》等著作。当然以上这些人都是琉璃厂的专门家,除此而外,那些一般的书店伙友,也要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和专门技艺,才能胜任工作。
所说知识,就是熟悉各种书目,首先是四库的书目,其次还有南北各私家的书目,古代的、当代的,什么毛晋汲古阁、聊城海源阁、宁波天一阁等等。熟悉各种版本,什么宋版、元版,建刻、蜀刻,白口、黑口,家刻、坊刻等。要能做到像缪荃孙说的“宋椠元椠,见而即识;蜀版闽版,到眼不欺”,那就近于技矣。
所说技艺,就是整理古书,重新装订,重新换护页、书衣,配制书套,仿制抄本,仿制缺页,这中间工夫各有高低。一部破烂霉蛀的宋版书,到了高明师傅手里,重新拆开,轻轻地一张张地摊平,去掉霉迹,托上衬纸,补好蛀处,再一张张折拢,理齐,先用纸捻订好,压平,再配上旧纸护页,配上栗壳色或瓷青色旧纸的书衣,用珠子线(即粗丝线)订好,贴上旧纸题签,配上蓝布、牙签书套。就是用这样水磨的细工夫,一部破烂的旧籍便成为面目一新的善本了。高明师傅做起这些工作来,真有得心应手、起死回生之妙。晚近装褙师傅王仲华,技艺就非常高明,曾为傅增湘重装北宋本《乐府诗集》,傅在跋语中称他为“缀补旧籍,号为精良”,又说“修订讫事,精整明湛,焕然改观”。这像刻版工板儿杨、张老西一样,都是琉璃厂文化工艺中的高明之士。各书铺或藏书家都存有旧纸,平时把整理旧籍时多余的旧书衣、护页等替换积攒起来,以作修配宋版、元版等珍贵善本书之用。至于说重新装订一般的旧书,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鲁迅先生也常常委托书店重新装订旧书,如癸丑(一九一三)年九月十四日记道:
上午本立堂书贾来持去破书九种,属其修治,豫付工价银二元。
十月五日记道:
往本立堂问所订书,大半成就。见《嵊县志》一部,附《郯录》,共十四册,以银二元买之,令换面叶重订。
十二月十九日记道:
下午留黎厂本立堂书估来取去旧书八部,令其缮治也。
同月二十九日又记道:
晚留黎厂本立堂旧书店伙计持前所托装订旧书来,共一百本,付工资五元一角五分。惟《急就篇》装订未善,令持归重理之。
从先生的这几则日记中,可以看出当时琉璃厂书铺代客修缮装订旧书业务的一斑。
他们除代顾客修缮、装订而外,还接受顾客的委托,代为访求难得的书。如癸丑(一九一三年)九月二十三日记道:
下午往留黎厂搜《嵇中散集》不得,遂以托本立堂。
先生所校《嵇中散集》早已出版了,而起因却早在六十几年前,这也算是和琉璃厂本立堂书铺留下的一点墨缘吧。
琉璃厂在二百年间,不只是一个卖书、卖画、卖古董的文化商业区,也可以说像一所特殊的学校,其间不知培养、熏陶出多少文物、艺术方面的专门人才。他们都是师徒相承,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孙殿起氏所编《贩书传薪记》,对近代书业师承作了比较详尽的记载,是很可珍贵的资料。
琉璃厂各书铺,在同光以前,大都是江南人,以江西人为多。李文藻《琉璃厂书肆记》说:“书肆中之晓事者,惟五柳之陶、文粹之谢及韦也。韦,湖州人,陶、谢皆苏州人,其余不著何许人者,皆江西金溪人也。”后来可能因太平天国的影响吧,南方人不来了,逐渐为河北省南宫、冀县、衡水一带的人所代替。说到他们的商业道德,虽然也有一些弄虚作假,如制造假宋版书、假抄本书,以残缺的书冒充完整的书出售等等情况,但大部分来说,对待客人还是较为诚恳、朴实的。这也是琉璃厂的一种好风气。鲁迅先生癸丑(一九一三)年二月九日记道:
至宏道堂买得《湖海楼丛书》一部二十二册,七元;《佩文斋书画谱》一部三十二册,二十元。其主人程姓,年已五十余,自云索价高者,总因欲多赢几文之故,亦诚言也。又云官局书颇备,此事利薄,侪辈多不愿为,而我为之。
书要卖高价,自己说明是想多赢几文,这自是老实的表现,所以得到先生的赞许。这比要了高价还说是“赔钱出售,忍痛牺牲”的生意经要实在得多。按孙殿起《琉璃厂书肆三记》和《贩书传薪记》所载,这位诚实的掌柜是字叫信斋的程锁成,河北冀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