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拨乱反正的呼声
1.张居正《论时政疏》
张居正像
万历朝堪称有明一代最为繁荣昌盛的一段时光,倘要推崇它的奠定者,那么非张居正莫属。万历元年至万历十年(1573—1582)担任内阁首辅兼帝师的张居正,辅佐十岁的小皇帝朱翊钧治理国家,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力挽狂澜,扭转了嘉靖以来国匮民穷的颓势。当然,在帝制时代,如果没有皇帝的支持,再出类拔萃的大臣也难以施展拳脚。张居正是幸运的,他得到了皇帝和他的生母慈圣皇太后的全力支持,得以大权独揽。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代帝摄政,按当时人的说法,叫做“宫府一体”,把皇帝与政府的大权集于一身,使得改革得以顺利实施。因此我们也可以说,是张居正与朱翊钧联手缔造了辉煌的万历时代。张居正在嘉靖年间提出的《论时政疏》,隆庆年间提出的《陈六事疏》,都没有得到采纳,更谈不上付诸实施;到了万历元年以后,他的治国理念才得以付诸行动,这当然和皇帝与太后的支持有很大的关系。明神宗朱翊钧对张居正敬重备至,言听计从,对这位首辅兼帝师的长者,待之以“师臣”之礼,口口声声称“先生”或“张先生”,从不直呼其名;在下御札时,只称“先生”或“元辅”;在传旨批奏时,只写“谕元辅”。群臣附和,在奏章疏稿中,也多不敢直呼其名,只称“元辅”。直到张居正死后,余威犹存,言官奏事,欲仍称“元辅”,碍于元辅已有新任,便改称“太师”[1]。
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湖广荆州府江陵县人,按照当时官场以籍贯相称的惯例(如夏言称作夏贵溪,严嵩称作严分宜,徐阶称作徐华亭),称“张江陵”。嘉靖二十六年(1547)是丁未年,张居正顺利通过会试与殿试,登上了科举的最高台阶,进士及第。按照常规,新科进士必须有一个见习的过程,张居正也不例外,被分配到翰林院充当庶吉士。翰林院是掌管制诰、修史、图书的机构,庶吉士是没有品级的练习生,其中的优秀者可以授予翰林院编修、检讨,直至升为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统称为翰林。仅从字面上理解,翰林院是一个清闲机构,其实不然。在明朝的政治体制中,内阁大学士以及吏、礼二部尚书、侍郎,大多是翰林出身。当时人把庶吉士看作“储相”——内阁的储备人才,内阁大学士的候补队伍。与张居正同科成为进士的都是一时之选:一甲第一名李春芳,后来成为张居正的顶头上司;其他如殷士儋、王世贞、汪道昆、王宗茂、凌云翼、陆光祖、宋仪望、杨继盛等,都声名显赫。张居正自诩为磊落奇伟之士,鹤立鸡群。一般进士大多沉迷于写诗作文,他夷然不屑,潜心讲求国家典故与政务之要。[2]在翰林院期间,他为内阁首辅严嵩起草过一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和严嵩的关系处得不错。内阁诸大佬如徐阶等,都很器重他,竞相推许。
嘉靖皇帝像
嘉靖二十八年(1549),翰林院编修张居正向皇帝呈上《论时政疏》,首次显示不同凡响的政治眼光,企求改革政治的强烈渴望。奏疏开头就挑明犯颜直谏的缘由:“臣闻明主不恶危切之言以立名,志士不避犯颜之诛以直谏,是以事无遗策,功流万世……臣虽卑陋,亦厕下庭之列,窃感当时之事,目击心怀,夙夜念之熟矣。”[3]张居正用人身来比喻国家,他说,人之所以有生命,全赖血气,血气流通不息,身体各个部分都受到熏蒸灌溉,于是乎耳聪目明,手脚便利而无害。人身一旦壅瘀,血气不能升降,就会形成臃肿痿痹的疾患。他推断当今的世势,似乎存在血气壅瘀之病一种,臃肿痿痹之病五种,如果现在不抓紧治疗,今后再来补救,恐怕无能为力了。
什么是血气壅瘀之病?张居正用一代明君——弘治皇帝的勤政来批评嘉靖皇帝的倦怠。他说,从前弘治皇帝急于求治,早朝以后,继续与亲信大臣密议国家大事,直至日暮,仍不停息;鼓励六科给事中与监察御史大胆批评,虚心采纳,即使语气有些狂悖,也不加罪。因为这样的关系,弘治时代堪称盛世,“百工奉职,宫无留事,德泽旁洽,流于无穷,一时际会之盛,至今可想也”。相比之下,嘉靖时代又如何呢?他对于“今陛下即位以来二十八年”的评价很差:“阴阳不调,灾异数见,四夷未宾,边尘屡警。”国事如此不堪,却不能引起皇上“宵旰之忧”,原因何在?是奉职者未得其人,还是君臣上下心志未通呢?张居正把它归结为皇帝痴迷于道教玄修而不理朝政——“今群臣百僚不得望陛下之清光已八九年”,八九年来,大臣见不到皇帝一面,实在是咄咄怪事。“今陛下所与居者,独宦官宫妾耳。夫宦官宫妾岂复有怀当时之忧,为宗社之虑者乎?今大小臣工虽有怀当时之忧,为宗社之虑者,而远隔于尊严之下,悬想于於穆之中,逡巡噤口而不敢尽其愚。异日以台谏不言之故,常加谴责矣,是臣下不匡之刑也。而至今无一人举当时之急务以为言者,无已则毛举数事以塞责。”[4]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就在于皇帝的倦怠、君臣之间的沟通渠道堵塞,“大臣虽欲有所建明而未易进,小臣虽欲有所献纳而未敢言”。因此张居正断言,病症就在于,血气壅瘀而不通,导致臃肿痿痹之病乘间而生。
张居正一一列举“臃肿痿痹之病”——五种政治的积弊。
一是宗室骄恣。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把他的二十几个儿子封为藩王,代代世袭,到了嘉靖时期,成为庞大的寄生群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二宗藩,不思师法祖训,制节谨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竞求真人之号,招集方术逋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亲媚于主上,以张其势,而内实奸贪淫虐,凌轹有司,搏刻小民,以纵其欲。”[5]
二是庶官瘝旷。所谓“瘝”,有痛苦之意;所谓“旷”,有荒废之意。造成官员痛苦而荒废的现状,责任不在官员自身,而在朝廷用人不当。张居正说:“今国家于人才素未常留意以蓄养之,而使之又不当其器。一言议及,辄见逐去。及至缺乏,又不得已轮资逐格而叙进之,所进或颇不逮所去。今朝廷济济,虽不可谓无人,然亦岂无抱异才而隐伏者乎?亦岂无罹微玷而永废者乎?”
三是吏治因循。官僚队伍风纪不振,敷衍塞责,歪风盛行,是正德、嘉靖时期的老问题,张居正把它作为“臃肿痿痹”五大病症之一揭示出来。地方长官只知对上级部门“奔走成顺”,以应付考核为急务,以承望风旨为精敏。而上级部门对下属又不深入考察,以至于举劾参差,毁誉不定,结果是官吏的升降进退严重失实,贿多者、巧宦者官运亨通。他大声责问:“以此成风,正直之道塞,势利之俗成,民之利病,俗之污隆,孰有留意者乎?”
四是边备未修。明朝的边患始终是“北虏”,虎视眈眈的漠北蒙古各部,时常越过长城边关南下。就在张居正上疏的第二年,由于内阁首辅严嵩的失职,导致蒙古铁骑兵临北京城下,朝野震惊,引为堂堂天朝之奇耻大辱,史称“庚戌之变”(嘉靖二十九年是庚戌年)。张居正在此之前已经预感到形势的严重性,他曾说:“今虏骄日久,迩来尤甚,或当宣、大(按:指宣府、大同),或入内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边圉之臣皆务一切幸而不为大害,则欣然而喜,无复有为万世之虑,建难胜之策者。”
五是财用大匮。嘉靖时期财政困境日趋严重,可以用“国匮民穷”一言以蔽之。海瑞的名言“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可谓真实写照。张居正的看法是:“天地生财自有定数,取之有制用之有节则裕,取之无制用之不节则乏。今国赋所出,仰给东南,然民力有限,应办无穷,而王朝之费又数十倍于国初之时,大官之供岁累巨万,中贵征索溪壑难盈。” 在这种情况下,财用大匮是必然的。
他给皇帝的建议是:“览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广开献纳之门,亲近辅弼之佐,使群工百僚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虑,君臣之际晓然无所关格,然后以此五者分职而责成之,则人人思效其所长,而积弊除矣。”[6]希望皇帝振作起来,急于求治,君臣上下同心同德,积弊何患不除!正如他在奏疏开头所说,“明主不恶危切之言以立名,志士不避犯颜之诛以直谏,是以事无遗策,功流万世”。嘉靖皇帝最不喜欢臣下向他犯颜直谏,《论时政疏》如石沉大海,但是也没有给张居正带来什么麻烦,和以后的杨继盛、海瑞因上疏致祸相比,要幸运多了。
杨继盛像 杨继盛,保定容城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嘉靖三十二年上疏弹劾严嵩,被诬陷下狱;狱中备受重刑,于嘉靖三十四年遇害,年四十。后追赠太常少卿,谥号“忠愍”,世称“杨忠愍”。
2.杨继盛《请诛贼臣疏》
嘉靖三十二年(1553),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字仲芳,号椒山,保定府容城县人)上疏,弹劾内阁首辅严嵩“十大罪”“五大奸”。所谓“十大罪”是:一、坏祖宗之成法——太祖革除中书省,不设丞相,而严嵩俨然以丞相自居,挟皇上之权,侵百司之事;二、窃人主之大权——严嵩以代帝拟旨,窃弄威福,用舍赏罚之权既归于严嵩,大小臣工又依附于严嵩;三、掩君上之治功——见皇上行政之善,即令其子严世蕃传言于人,归功于己,是掩君美也;四、纵奸子之僭窃——严嵩的“拟旨”全由其子严世蕃代拟,一个是“既以臣而窃君之权”,一个是“复以子而弄父之柄”,故而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说;五、冒朝廷之军功——严嵩之孙严效忠,并未亲历战场,妄冒奏捷军功,授予锦衣卫千户,窃皇上爵赏之权,以官其子孙,又以子孙之故,升迁其私党;六、引悖逆之奸臣——仇鸾因为贪虐受到惩处,严嵩通过严世蕃接受仇鸾三千两银子贿赂,威迫兵部推荐其为大将军,进用贤者应受上赏,进用不肖者应受显戮,严嵩之罪出仇鸾之上;七、误国家之军机——嘉靖二十九年(1550),蒙古军队深入内地,严嵩指示兵部尚书丁汝夔按兵不动,坐误战机。及至皇上下旨逮治丁汝夔,严嵩犹许密疏奏保;八、专黜陟之大柄——严嵩窃据皇上激励人心之大柄,以中伤天下之善类:郎中徐学诗因弹劾严嵩而罢官,又借考察连累其兄徐应丰;科臣厉汝进因弹劾严嵩降职为典史,再借大计予以削籍;九、失天下之人心——严嵩大权独揽,吏部、兵部官员之选除,不论人之贤否,惟论贿银之多寡,后果是,武官多朘削,而士卒失所;文官多贪虐,而百姓流离;十、坏天下之风俗——严嵩当政,谄谀以欺君,贪污以率下,所谓嵩好利天下皆尚贪,嵩好谀天下皆尚谄,习俗渐成,牢不可破。[7]
严嵩又有五种奸术以掩人耳目,使皇上堕于术中而不觉。其一,厚贿皇上左右太监,凡圣意所在,皆得预知而逢迎,是皇上左右皆嵩贼之间谍;其二,严嵩以干儿赵文华任职通政司使,阻塞天下之言路,御史王宗茂弹劾严嵩之奏疏,赵文华扣留五日,是皇上之喉舌皆嵩贼之鹰犬;其三,严嵩惧怕厂卫缇骑缉访,令其子严世蕃与东厂、锦衣卫高官结姻,以遂其掩饰之计,是皇上之爪牙皆嵩贼之瓜葛;其四,严嵩畏惧监察御史与六科给事中弹劾,凡进士初选,非出其门者不得为言官,推荐县官,非通贿者不得与征取,是皇上之耳目皆嵩贼之奴仆;其五,严嵩顾虑六部官员有言,令其子严世蕃将各部有才望者全部网罗门下,耿介者斥逐殆尽,是皇上之臣工皆嵩贼之心腹。
杨继盛的结论是,希望陛下察其奸,治其罪,重则置宪典,轻则着致仕,以全国体。[8]
长期清虚学道的皇帝,痴迷于道家的养生术,祈求长生不老,对于处理繁杂的朝政不感兴趣,特地从大内搬往西苑,和道士们混在一起,把朝政全权委托给宠臣严嵩,纵容他擅权乱政。因此,严嵩“十大罪”“五大奸”的根源就在皇帝身上。在这种情况下,杨继盛无异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自知弹劾严嵩必定触怒皇帝,绝不会有好下场,还是冒死谏诤。
杨继盛书生气太足,居然在奏疏中批评皇上“甘受嵩欺”“堕于术中而不觉”,还要让他的三子裕王、四子景王来揭发严嵩的罪恶。老奸巨猾的严嵩抓住把柄,指责杨继盛心怀叵测,胆敢挑拨皇帝与藩王的关系。嘉靖皇帝勃然大怒,当即拿起朱笔,在杨继盛的奏疏上写下这样的批示:“这厮因谪官怀怨,摭拾浮言,恣肆渎奏。本内引二王为词,是何主意?着锦衣卫拿送镇抚司,好生打着究问明白来说。”杨继盛赤胆忠心的谏诤,在皇帝看来是别有用心,是贬官后的肆意发泄,牵连两位藩王,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必须严刑拷打。关进了特务机构锦衣卫的镇抚司监狱之后,既然圣旨明言“好生打着究问明白”,那些打手们毫不手软地动用种种酷刑,追究他为何要把裕王、景王牵涉进来。杨继盛堂堂正正地回答,除了二位藩王,谁不怕严嵩?行刑前好心人给他送来蚺蛇胆疗伤,他淡然回绝:我自己有胆,何必蚺蛇胆?随即遭到一百棍杖责,顿时皮开肉绽。夜半时分,他用碎碗片,把腿上的腐肉连带筋膜一并割去。一旁的狱卒掌灯察看,差一点昏厥。杨继盛却意气自若,自叹道:“忽然而死,忽然而生,如睡又醒,人之死生固甚易也。”[9]庭审时,他口吟一诗:
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员外郎。
岂愿同声称义士,可怜长板见君王。
圣明德厚如天地,廷尉称平过汉唐。
性癖生来归视死,此身原自不随杨。[10]
他被处死时年仅四十,临刑前,他留下了绝命诗: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平生未报恩,留作忠魂补。[11]
诗句中流露的是至死不悔之心,对置他于死地的皇上毫无怨言,对自己来不及报答皇恩有所遗憾,真是一片赤胆忠心。而皇帝对他却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屣。这样的悲剧令人感慨,引来后人无尽的追思。
3.严嵩、严世蕃父子的下场
严嵩,字惟中,号介溪,江西袁州府分宜县人,十九岁中举人,二十六岁成进士。此人很有一些才华,办事干练老到,从翰林院、国子监等清水衙门做起,直至进入权力中枢,嘉靖十五年(1536)升任礼部尚书,嘉靖二十一年(1542)进入内阁,嘉靖四十一年(1562)罢官,专擅朝政二十年之久,究其原因,最关键的就是深得皇帝宠信。
皇帝朱厚熜痴迷于道教玄修,醉心“求长生”。大臣们阿谀奉承,全力支持他“静摄”,为他撰写“青词”。所谓青词,是道教举行斋醮仪式时奉献给玉皇大帝的表文,因用红笔写在青藤纸上,故名。严嵩颇有文才,早年和文坛著名的“前七子”——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王廷相、康海、王九思互相唱和。这样的文字功底,用来写青词贺表,简直是“小菜一碟”。正如《明史》所说:“醮祀青词,非嵩无当帝意者。”[12]因而博得“青词宰相”之名。执迷不悟的皇帝需要一个投其所好、让他放心的内阁首辅来摆平朝廷政治,严嵩正是这样一个角色。谄媚逢迎是他的品格特征,马屁功夫十分了得,皇帝把他看作心腹股肱,他则把皇帝当作护身符。
“前七子”是明代弘治、正德年间七位进士出身的官员组成的文学流派。他们在政治上不满腐败的朝政和庸弱的士气,在文学上则全力反对台阁体和八股习气,主张复古,被后人总结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严嵩出任内阁首辅时,已经六十五岁,操弄政坛权术愈加老辣,但毕竟年岁不饶人,精力不济,便把儿子严世蕃推到了前台。严世蕃是他的独子,相貌奇丑,五短身材,又是独眼龙,虽然机智敏捷,却不学无术,很难从科举正途向上爬。依靠父亲的“恩荫”,进入国子监镀金,尔后在顺天府混个五品官,越级升任尚宝司卿(替皇帝掌管印信、发布政令)。后调任工部左侍郎,其实是在代行父亲的内阁首辅权力,号称“父子两阁老”。内阁处理朝廷日常事务的权力由严世蕃一手操纵,大臣向严嵩请示,他一概回答:去问小儿东楼(严世蕃号东楼)。“小丞相”的政治智慧远远不及“大丞相”,却有他的应付办法,豢养一帮门客——赵文华、鄢懋卿、万寀之流,结成一个盘根错节的权力网络,为他出谋划策,收受贿赂,还陪他宴饮嬉戏,寻欢作乐。为了聚敛财富,“小丞相”公然卖官鬻爵,“按质论价”,有监察权的言官,白银五百两、八百两至一千两;有人事权的吏部郎中、主事,白银三千两至一万三千两。何乔远说:“(严)世蕃嗜酒凶诞,姬妾满前,倚父宠,窃国柄无忌,受四方财贿累数百万。”[13]
所谓“财贿累数百万”云云,显然估计不足。王世贞说,明朝遭到“籍没”(抄家)的巨贪权贵六人,其中三个是太监:王振、刘瑾和冯保,另外三个是佞幸:江彬、钱宁以及奸臣严嵩[14]。严嵩倒台后,籍没家产,《留青日札》与《天水冰山录》记载的抄家清单,文物珍宝、黄金白银、田地房产、店铺商号,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在中国贪官行列中,严嵩足可以和乾隆时代的巨贪和珅相比。
严嵩像
有人估计,和珅贪赃财产相当于国库几年的总收入。严嵩、严世蕃的赃财岂止数百万而已!
上行下效,官场贪风愈演愈烈,政治腐败至极。严嵩设计陷害内阁首辅夏言,排挤打击内阁次辅翟鸾,激起正直官员的义愤,纷纷弹劾他“人品卑劣”“素著奸恶”“专柄揽权”,在嘉靖皇帝看来,批评他的宠臣,“本色则是谤讪”——其实是在诽谤讥讽皇帝,所以经常帮严嵩说话,树立他的威信。比如说,在西苑万寿宫,当着大臣的面,给他嘉奖手谕,赏赐“忠勤敏达”银质印章一枚,可以用来“密封言事”,直接向皇帝密报朝廷动态。又比如说,严嵩在家乡建造豪华宅邸,皇帝为他书写匾额,厅堂的匾额是“忠弼”二字,楼堂的匾额是“琼翰流辉”四字。以此昭告世人,在皇帝眼里,严嵩是“忠勤”“忠弼”的大臣。何乔远说:“上玄西苑坛而醮,命辅臣冠道士冠,诣坛上香。(夏)言不奉旨,嵩独笼纱帽而入,既诣坛,脱帽见冠上香。(夏)言故以此得罪,而天子久内亲嵩。嵩既为首相,念自幸于天子,即朝夕直苑中板房,不敢洗沐私家。天子称嵩‘忠勤敏达’,每召对便殿,辄至夜分,赏赐频繁逾等。”[15]因此,无论官员们如何前仆后继地弹劾,都无法扳倒他。
嘉靖二十九年(1550),由于严嵩失职,致使蒙古军队兵临城下,激起公愤。朝廷中的高级官僚慑于严嵩的威势,个个噤若寒蝉。一个小官沈炼(字纯甫,浙江绍兴人)挺身而出,向皇帝指责奸臣误国,矛头直指严嵩。皇帝命内阁辅臣李时起草谕旨,李时不敢自作主张,向严世蕃征求意见。和被弹劾者商量处理意见,岂不荒唐!更为荒唐的是,严世蕃居然和赵文华一起炮制了“票拟”,让李时照抄,然后作为皇帝圣旨公布。结局是可想而知的,沈炼被加上了“恣肆狂言,排陷大臣”的罪名,杖责之后,流放塞外。六年后,在严氏父子的指使下,沈炼竟然以莫须有的“谋叛”罪名被处死,长子充军,次子、三子被活活打死。[16]严嵩用这样的手法向人们显示,企图扳倒他的人绝没有好下场。
沈炼,嘉靖十七年进士。为人刚直,以“十罪疏”弹劾严嵩,被处以杖刑,贬至边塞为民。嘉靖三十六年因遭严世蕃联合党羽诬告谋反而遇害。
赵文华,浙江慈溪人,嘉靖八年进士。认严嵩为义父,后任工部尚书,因骄横失宠被革职。
儒家政治伦理熏陶出来的士大夫精英分子把气节看得高于一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于是有杨继盛更加严厉的弹劾。此后对严嵩、严世蕃父子的弹劾始终没有间断,吴时来、张翀、董传策的弹劾都以失败而告终。严嵩之所以不能被扳倒,原因很简单,有皇帝撑腰。一旦失去皇帝的恩宠,情况就大不同了。
邹应龙,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任御史期间,弹劾严嵩父子及其党羽。隆庆年间巡按云南,查证并核实黔国公沐朝弼对抗朝廷罪状。后因被诬,削籍为民。
嘉靖四十一年(1562)的某一天,江西道御史邹应龙(字云卿,陕西长安人)为了避雨,进入太监房中,攀谈中得知,皇上请道士蓝道行扶乩,沙盘上出现了这样几行字:“贤不竞用,不肖不退”;“贤如徐阶、杨博,不肖如嵩”。笃信道教的皇帝对蓝道行的扶乩深信不疑,以为是上天对他的告诫,遂有罢黜严嵩之意。[17]邹应龙从太监那里得到了这样高度机密的情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连夜赶写奏疏,弹劾严嵩、严世蕃父子。
邹应龙从太监处得到机密情报,弹劾严氏父子,这一说法为朱东润所引用,出现在他的名著《张居正大传》中[18],流传颇广。然而,和其他史料加以比较,就会发现,另一种说法似乎更有说服力。这种说法是,邹应龙是得到内阁次辅徐阶的授意,才上疏弹劾严氏父子。
明清之际张岱著《石匮书》,始作于崇祯元年,明亡后,“携其副本,屏迹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五易其稿,九正其讹”。顺治年间浙江学政谷应泰编《明史纪事本末》多取材此书。
张岱《石匮书》说:“壬戌(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上命方士蓝道行扶乩,直指嵩父子不法事,上心动。(蓝)道行出,以告大学士徐阶,(徐)阶授意(邹)应龙,遂劾奏疏。”[19]
亲历嘉靖、隆庆两朝的监察御史沈越(字韩峰,南京人)所写的《皇明嘉隆两朝闻见纪》,写到“大学士严嵩罢,诏逮系其子世蕃于狱,论戍边”,透露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信息:“其子世蕃,以父任历官工部左侍郎,贪恣狠愎,无所不至。以中书舍人罗龙文为心膂,厮养严年为羽翼,鬻官剥民,公行不忌。上亦微知之,念嵩不忍发。会有术者蓝道行,以箕仙术进,上事必咨之。一日命中使持片楮焚于鼎,密书云:‘世蕃恶毒,上帝何不殛之?’(蓝)道行潜匿御札,以别楮焚之,诡作仙笔报云:‘世蕃罪恶贯盈,固宜殛之,以在辇毂下,恐震惊皇帝,欲俟外遣,戮为齑粉耳。’上心益动,亟欲遣逐而无由。至是,御史邹应龙上疏,劾世蕃……”[20]
唐鹤徵,隆庆五年进士。抗倭英雄唐顺之之子,历官光禄寺少卿、太常寺少卿,后托病归里。
万历时的太常寺少卿唐鹤徵(字凝庵,常州武进人),揭示了徐阶在幕后操纵的细节。他的这段文章值得细细品味:
先是,嵩子世蕃卖官鬻爵,恣肆无忌,上亦微知之,念嵩不忍发。会有术者蓝道行以箕仙术进,上颇信眷,事必咨之。(徐)阶因深与之交。上有所问,密封使中官至乩所焚之,不能答,则咎中官秽,不能格真仙。中官乃与方士谋,启示而后焚之,则所答具如旨。(蓝)道行狡,乃伪为纸封若中官所赍者,及焚而匿其真迹,以伪封应。
上一日问:今天下何以不治?
对曰:贤不竞用,不肖不退耳。
则问:谁为贤、不肖?
曰:贤者辅臣(徐)阶、尚书(杨)博,不肖者(严)嵩父子。
上复问:我亦知嵩父子贪,念其奉玄久,且彼诚不肖,上真胡以不震而殛之?
报云:世蕃罪恶贯盈,固宜速殛,以在辇毂下,恐震惊皇帝,欲俟外遣,戮为齑粉矣。
(蓝道行)密以告(徐)阶,阶恐稍迟则圣意解,半夜遣人邀御史邹应龙具疏,劾嵩父子,诘朝上之。上勒嵩致仕,下其子世蕃狱,戍之。[21]
由此可见,蓝道行把扶乩的秘密告诉徐阶,徐阶授意邹应龙上疏弹劾严氏父子,是真实的。以邹应龙的性格,断然不敢根据太监的风闻贸然上疏。皇帝勒令严嵩致仕之后,每每念及他“赞修”之功,竟然忽忽不乐,写了一纸手札给新任内阁首辅徐阶:“严嵩已退,其子已伏罪,敢有再言者,同应龙俱斩。”[22]流露出对邹应龙弹劾严氏父子的不满情绪。邹应龙感受到了杀身之祸,不敢赴新任——通政司参议,在徐阶的调护下,才惴惴不安地赴任视事。如果不是徐阶授意他弹劾严氏父子,徐阶何必冒险为他“调护”呢?
邹应龙的弹劾奏疏虽然是授意之作,却写得有理有据,气势逼人,值得一看:
工部侍郎严世蕃,系大学士严嵩之子,凭借父势,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贿遗。每一开选,则视官之高下而低昂其值;及遇升迁,则视缺之美恶而上下其价。以致选法大坏,市道公行,群馈竞趋,索价转巨。聊举一二,如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一万三千金而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二千二百金而得知州。夫以司属末职、郡邑小吏,而贿以千万计,则大而卿尹方岳,又何所涯际耶?至于交通赃贿、为之关节者,不下百十余人。而伊子锦衣严鹄、中书严鸿,家奴严年,中书罗龙文为甚。即数人之中,严年尤为黠狡,世蕃委以心腹,诸所鬻官卖爵自世蕃所者,(严)年率十取其一。不才士夫竞为媚奉,呼曰鹤山先生,不敢名也。遇嵩生日,(严)年辄万金为寿。彼一介仆隶,其尊大富侈如是,则主人当何如耶?……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警,民穷财尽,莫可措手者,正由世蕃父子贪婪无度,掊克日棘,凡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剥民皮骨,欲偿己买官之费。如此,则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竭,天下灾警安得不迭至也?
奏疏揭露了严氏父子的罪状和他们对于国家的危害。邹应龙亮出了他的底牌——严世蕃斩首,严嵩罢官:“臣请斩世蕃首,悬之藁竿,以为人臣不忠不孝者戒。其父嵩受国厚恩,不思报效,而溺爱恶子,任其播弄利权,植党蔽贤,黩货斁法,亦宜亟令休退,以清政本。”在奏疏的末尾,他振振有词地发誓:“如臣有一言不实,即斩臣之首,以谢嵩父子之恨,并为言官欺诳者戒。”
皇帝看了奏疏,随即降旨:“严嵩力赞玄修,寿君爱国,人所嫉恶既多年矣,乃纵爱逆子,言听计行,不复思朕优眷,特命致仕,乘传以去,仍岁给禄米百石。世蕃等命锦衣卫逮赴镇抚司拷讯。”三法司审讯以后,判处严世蕃遣戍烟瘴地区,严鹄、严鸿、罗龙文遣戍边远地区,严年禁锢于狱。[23]
严嵩虽已退休,并未伤筋动骨;严世蕃流放雷州,不过虚应故事而已,行至半路就返回江西老家,威风依旧。他的党羽罗龙文也从流放地逃回江西分宜严府,与严世蕃策划如何翻盘。
袁州知府了解到这一动向,通报给巡江御史林润,夸张地说严府“聚众练兵谋反”。林润先前曾经弹劾严世蕃的党羽鄢懋卿,已与严氏结有不解之仇,得到消息,立即上报朝廷,添油加醋地说:“臣巡视上江,备防江洋,盗贼多入逃军罗龙文之家。龙文卜筑深山中,乘轩衣蟒,有负险不臣之志,素推严世蕃为主,事之若奴隶。世蕃自罪谪之后,愈肆凶顽,日夜与龙文诽谤时政,动摇人心。近者假治第,而聚众至四千余人,道路汹汹,咸谓变且不测。乞早正刑章,以绝祸本。”[24]字里行间流露出严世蕃、罗龙文图谋不轨,有聚众谋反的嫌疑。
林润,福建莆田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任御史期间不畏权贵,弹劾严嵩之子严世藩死党鄢懋卿等人大逆罪。后因病卒于任上。
皇帝朱厚熜对于严嵩罢官有点后悔,严世蕃流放途中擅自逃回,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予追究。作为一国之君,可以容忍贪赃枉法,绝对不能容忍谋反,接到林润的报告,他马上下达圣旨:逮捕严世蕃、罗龙文,押解来京。林润再次上疏,揭发严世蕃种种骄奢淫逸、横行不法之事。一则说,严世蕃罪恶滔天,积非一日,近日不法之事又非一端,任用彭孔为主谋,罗龙文为羽翼,恶男严轸等人为爪牙,穷凶极恶,无所不至。二则说,严氏父子在袁州霸占官地,侵夺民房,建造五座府邸,南府为严鹄所居,西府为严鸿所居,东府为严绍庆所居,中府为严绍祥所居,而严嵩、严世蕃所居之相府,廊房回绕万间,环亘数里。三则说,严世蕃召集四方亡命之徒为护卫之壮丁,森然有分封之架势。数千壮丁,白天伐鼓而聚,黄昏鸣金而散。比当年宁王宸濠谋反,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后总结道:严嵩宠冠百僚,公然欺主。严世蕃流放途中逃回,朦胧包庇,以王言为不足恤,以国法为不足遵,惟知私恩,不知公议,以为严嵩不能无罪。[25]
皇帝下旨,命三法司审讯。严世蕃似乎早就做好了预案,胸有成竹。他听说官员们想通过治他的罪,为沈炼、杨继盛平反,很是高兴,洋洋得意地对党羽说“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那么,他的“倒海水”是什么呢?在审讯、定案时,可以接受贪赃枉法罪,因为皇帝对此并不在意;最可怕的是“聚众谋反”之类的罪状,务必要买通关节,删去这些词句;必须强调沈炼、杨继盛的冤狱,因为是皇帝钦定的案子,以此来激怒皇帝。一旦皇帝勃然大怒,推翻此案,便可安全脱身。他的党羽到处制造舆论,一则说,沈炼、杨继盛之冤渴望昭雪;再则说,平反冤狱可以慰藉士大夫愤懑不平之心;三则说,如果牵扯所无之事,人们不信,皇上也会生疑,岂非“佯秉公论,阴主奸谋”!与此同时,严世蕃通过昔日的关系网,很容易地买通了三法司的官员,接受他的主张。果然,“其语渐闻于当道,刑部尚书黄光昇、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永明、大理寺卿张守直,亦以为然,依其说具稿”[26]。这段史料值得细细回味,三法司的首长黄光昇、张永明、张守直“亦以为然”的是严世蕃党羽的说辞;“依其说具稿”云云,就是完全按照严世蕃的对策,在定案文书中强调为沈炼、杨继盛平反的文句。由此可见,已经沦为罪犯的严世蕃能量之巨大,“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并非虚言。这是一个很难觉察的阴谋,因为对于沈炼、杨继盛的惩处,是皇帝亲自决定的,为沈、杨翻案,就等于要皇帝承认错误,即所谓“彰上过”,这必定会激怒刚愎自用的皇帝。这样的话,可能性极小的严世蕃翻盘计划,或许由于皇帝的一句话,成为现实。
黄光昇,福建泉州人,嘉靖八年进士。历任浙江布政司参议、广东按察司副使、四川布政司左参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等职。嘉靖四十年任南京户部尚书,四十一年任刑部尚书。
严世蕃精心策划的险招,被老谋深算的内阁首辅徐阶识破了。三法司官员把严世蕃定罪文书草稿交给徐阶过目,他一下就看出了问题——要害就是“彰上过”,却隐忍不发,若无其事地打了一句官腔:“法家断案良佳。”然后把三法司的黄光昇、张永明、张守直引入内室,屏退左右,推诚布公地分析“彰上过”的要害,双方之间有一场精彩的对话。
徐阶问:“诸君子谓严公子当生乎死乎?”
黄光昇等回答:“死不足赎罪。”又补充道,为杨继盛、沈炼平反,必须“抵死”。
徐阶笑着说:“别自有说。杨、沈事诚出其谋,诚犯天下万世公恶。然杨(继盛)以计中上所讳,取特旨;沈(炼)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岂肯自引为己过?一入览,疑法司借严氏归过于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严公子平平打发出国门矣。赦出固善,抑法司不能辞责,我亦何以自解?我不足惜,诸公方负物望,擢居要地,旦夕冢宰,此举又众所瞻仰,如斯而已乎!”
这一席话令三法司首长个个目瞪口呆,表示要把文件带回去重新改写。
徐阶严肃地说:“离此一步,迟此一刻,泄此一语,从中搅挠者必多,事且有变。今当以原疏为主而阐发聚众本谋,以试上意。”所谓“阐发聚众本谋”,意即在聚众谋反上做文章。并且说,按照常规应当由刑部尚书执笔。吓得黄光昇连声说不敢当。
众人说:“天下事惟相公能测。”希望徐阶勉为其难。
徐阶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从袖子中拿出一个文件,让他们过目,问道:“拟议久矣,诸公以为何如?”徐阶的基调定在严世蕃与罗龙文“聚众谋反”上——“多聚亡命,南通倭,北通虏,共相响应”。众人点头表示同意。随即唤入书吏,按照正式文书誊写,加盖三法司印章密封,送呈皇上。[27]
严世蕃约略知道三法司文稿的大意,暗自窃喜自己的阴谋已经得逞,对罗龙文说:他们要以你我为沈、杨抵命,奈何?罗龙文不解其意,没有说话。他抓住罗龙文的手耳语道:且畅饮几杯,不出十日释放而归,皇上因怀念老父别有恩命,亦未可知;虽然,先取徐阶首,当无今日,亦是老父欠断,养成其恶;今落我度中,且暂归,再来收拾徐阶还不晚。严世蕃果然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殊不知徐阶棋高一着,使他的如意算盘落空。
徐阶代替三法司起草的定罪文书,强调的重点别出心裁,是皇帝毫不知情的新罪状:通倭、通虏、谋反。为此虚构了不少情节。例如说:“曩年逆贼汪直勾倭内讧,罪在不宥。(汪)直徽州人,与罗龙文姻旧,递投十万金于世蕃,拟为授官。”又说:“龙文亦招集汪直通倭余党五百余人,谋与世蕃外投日本。其先所发遣世蕃班头牛信,径自山海卫弃伍北走,拟诱致北虏,南北响应。”这些情节显然意在证明严世蕃“通倭”“通虏”。下面的情节则意在证明他妄图谋反:“诸所专擅僭越,淫逸凶恶之事,擢发难数。陛下曲赦其死,谪充雷州卫军,不思引咎感恩,乃怏怀怨望,安居分宜,足迹不一至戍所。龙文亦自浔州卫逃归,相与谩言诅咒,构煽狂谋,招集四方亡命奸盗,及一切妖言幻术天文左道之徒,至四千余人,以治宅为名,阴延谙晓兵法之人,训习操练。厚结刺客十余人,专令报仇杀人,慑制众口。至于蓄养奸人细作无虑百数,出入京城,往来道路,络绎不绝。”[28]
汪直,又作王直,徽州歙县人。徽州商人集团首领。嘉靖年间纠集日本浪人组织武装走私集团,是嘉靖时期倭患的重要人物。
严世蕃擅权乱政,贪赃枉法,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过平心而论,把子虚乌有的“通倭”“通虏”“谋反”的罪状强加于他,是用不实之词掩盖真正的罪状。不过这样一来,避开了“彰上过”的要害,皇帝朱厚熜平静地接受了,指示三法司:仅凭林润的揭发材料,还不足以定案,也不足以昭示天下后世,必须进一步审讯核实。徐阶和三法司再度耍弄手腕,根本没有审讯核实,径直由徐阶代替三法司向皇帝报告:“事已勘实。其交通倭虏,潜谋叛逆,具有显证,前拟未尽其辜,请亟正典刑,以泄神人之愤。”[29]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二十四日,皇帝下达圣旨,批准三法司的拟议,以“交通倭虏,潜谋叛逆”的罪名,判处严世蕃、罗龙文斩首。严、罗二人得到消息,大失所望,抱头痛哭。家人请他们写遗嘱给父亲及妻子,手颤抖不能成字。京师百姓人心大快,相约各自带酒前往西市观看行刑,饮酒庆祝,一时间西市热闹得如同节日。随之而来的是查抄严府,严嵩黜革为民,孙子充军。曾经不可一世的权奸,精神彻底崩溃,寄食于墓舍,一年之后命归黄泉。王阳明的弟子邹守益(字谦之,号东廓,江西安福人),对严嵩之死的细节描摹得颇有意味,他写道:“籍没时,(严嵩)携故衣以出,向县官拱手曰:‘还我一介书生去也。’临死,援笔书曰:‘作屋因募夫,诬以聚兵名。其曰数千辈,无影并无形。千古含冤事,伤哉何繇明?’又大书云:‘死后从人说是非。’长吁一声而绝。此老到底护短。”[30]
严嵩、严世蕃父子恶贯满盈,罪有应得,留给人们深思的是,以往持续多年的义正词严的弹劾,为何始终不能奏效,而充满阴谋与权术的做法却取得了成功?几年后,新朝的史官编纂《明世宗实录》,对此表示质疑:严世蕃凭借父亲的权势,“浊乱朝政”,“盗弄威福”,“罄国帑,竭民膏”,完全可以用“奸党”罪处死,三法司偏偏要用毫无根据的“谋逆”罪处死,显然是“悉非正法”的处置。[31]万历时的礼部尚书徐学谟(字叔明,一字子言,号太室山人,苏州府嘉定县人)也有类似看法:“(严)世蕃一凶罔竖子耳,即其罪状,宜作奸党之条,岂谓无可杀哉?指为谋叛,非正法也。”[32]所谓“非正法”云云,就是没有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用非法手段处死本该处死的罪犯。史官和徐学谟的评论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有些书生气。须知,要想用“浊乱朝政”“盗弄威福”的罪名处死严世蕃,几乎不可能,因为这是“彰上过”。
4.海瑞《治安疏》
严嵩倒了,嘉靖皇帝还活着,依然故我,朝政没有起色,这令有识之士忧心忡忡,最终引来了震动天下的海瑞上疏。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对此有一段精彩的议论:“嘉靖皇帝当日已御宇四十年。他的主要兴趣在于向神仙祈祷和觅取道家的秘方以期长生不死。他住在皇城的别墅里,然而又不能以一般的荒惰目之,因为他除去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以外,对于国家大事仍然乾纲独断,有时还干涉到细节。这位皇帝的喜爱虚荣和不能接受批评世无其匹,只接近少数佞臣,听到的是各种虚假的情况。当他发现大事已被败坏,就把昔日的一个亲信正法斩首,以推卸责任而平息舆论。这种做法使得廷臣但求自保而更加不去关心国家的利害。1565年,严嵩去职虽已三年,但人们对嘉靖的批评依然是‘心惑’、‘苛断’和‘情偏’。然而他对这些意见置若罔闻,明明是为谀臣所蒙蔽,他还自以为圣明如同尧舜。”[33]
海瑞像
嘉靖四十五年(1566)二月,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海瑞向皇帝上疏,题目是“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他在奏疏中两次提及严氏父子倒台后,朝政依然没有起色。一处说:“迩者严嵩罢黜,世蕃极刑,差快人意,一时称清时焉。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不及汉文帝远甚。”另一处说:“即近事观,严嵩有一不顺陛下者乎?昔为贪窃,今为逆本。梁材[34]守官守道,陛下以为逆者也,历任有声,官户部者,至今首称之。虽近日严嵩抄没,百官有惕心焉。无用于积贿求迁,稍自洗涤。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严嵩未相之先而已,诸臣宁为严嵩之顺,不为梁材之执。今甚者贪求,未甚者挨日,见称于人者,亦廊庙山林,交战热中,鹘突依违,苟举故事。洁己格物,任天下重,使社稷灵长终必赖之者,未见其人焉。”他是有感而发的。
刚直不阿的海瑞,以无所畏惧的姿态,锋芒毕露的文字,批评皇帝,抨击朝政。一时间,这份奏疏广为传抄,朝野轰动,誉为“直声震天下”。所谓“直声震天下”,并非浪得虚名。沈炼、杨继盛、林润等人的直言极谏,都集中于弹劾严氏父子,并未涉及皇帝,不敢“彰上过”。而海瑞偏偏要“彰上过”,所以有人称为海瑞“骂皇帝”。
——陛下即位初年,天资英断,政令一新,天下欣然望治。乃未久而妄念牵之而去,一意玄修,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弛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
——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悬磬,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兴宫室,工部极力经营;取香觅宝,户部差求四出。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正言焉……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顾其家者。内外臣工,其官守,其言责,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也。一意玄修,是陛下心之惑也;过于苛断,是陛下情之偏也。
——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修醮所以求长生也。自古圣贤止说修身立命,止说顺受其正……使陛下得以访其术者陶仲文,陛下以师呼之,仲文则既死矣。仲文不能长生,而陛下独何求之?
海瑞列举了皇帝的种种过失,希望他能幡然悔悟,日视正朝,与宰辅、九卿、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君道之误,使其臣亦得洗数十年阿君之耻。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最后他说明此次上疏的缘由:“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陛下诚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惓惓为陛下一言之。”[35]
上朝前,海瑞特地买了一口棺材,诀别了妻儿老小,把后事托付给同乡好友庶吉士王弘诲。这一切表明,他决心冒死谏诤,为了使皇上幡然悔悟,必须言辞激烈,就好比治重病要下猛药。对皇帝下猛药,旧史家称为“批逆鳞”,势必引起龙颜大怒,进谏者往往难逃一死。他知道后果的严重性,慷慨赴死。他一向反对官场上的庸俗风气——“医国者只一味甘草,处世者只二字乡愿”,用味甜性温的甘草无法医治国家的重病,用明哲保身的乡愿哲学混迹于官场必将祸国殃民。
这帖猛药让嘉靖皇帝无法消受。此公自比为尧舜,书斋也以“尧”命名,而海瑞说他连汉文帝都不如,气得他浑身发抖,把奏疏扔到地上。过了一会,又捡起来,看看后面还写些什么。勃然震怒之余,他吩咐身边的太监黄锦:把他抓起来,不要让他跑了!黄锦告诉他:海瑞自知触怒皇上必死无疑,诀别妻子,买了棺材来上朝,等待入木,不会逃跑的。并说海瑞为人刚直有声,为官不取一丝一粟。听了黄锦的话,皇帝平静下来,再三阅读这份奏疏,叹息道:真是忠臣,可以和比干相媲美,但朕并非殷纣王。随即给内阁首辅徐阶写手谕:“今人心恨不新其政,瑞可见也,疏言俱是。”这不过是私底下的表态,只有徐阶一个人知道,为了维护自己的威望,皇帝一定要处死海瑞。徐阶内心赞成海瑞对皇帝的批评,这从他后来代替嘉靖皇帝起草的遗诏,可以看得很清楚。如果直白地说出来,局面反而不好收拾。他用另外的方式援救海瑞,对皇帝说:海瑞这样的草野小臣,无非是想沽名钓誉,如果杀了他,恰恰成就了他青史留名,不如留他一命,使他无法沽名钓誉,也显得皇恩浩荡。[36]
不久,嘉靖皇帝突然驾崩。海瑞在狱中听到噩耗,如丧考妣,呼天抢地,嚎啕大哭,呕吐得一塌糊涂,昏厥了过去。次日清晨,他披麻戴孝,为死去的皇帝服丧。史家评论说,由此可以看到真正的忠臣心态。海瑞骂皇帝,并不是痛恨他,而是希望他从此振作起来,做一个好皇帝。比起那些“一味甘草,二字乡愿”的官僚,他才是真正的忠臣。
徐阶在嘉靖、隆庆交接时期,拨乱反正,代替大行皇帝起草遗诏,让已经死去的皇帝检讨自己痴迷于道教玄修的错误,为那些因进谏而遭到惩处的官员恢复名誉和官职。海瑞由此得以释放,官复原职,后来又提升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苏州、松江等府。这一带是全国的经济中心,朝廷想借重他的威望,整顿这个财赋重地。海瑞的任命一公布,那些贪官污吏慑于他的声威,望风挂印而去;一向骄横的苏州织造太监,出行坐八抬大轿,听说海瑞将至,立即去掉四个轿夫;一些显赫的豪门富室,为了炫耀,把门墙涂成红褐色,听到风声,一夜之间改成黑色。[37]
5.张居正《陈六事疏》
嘉靖四十五年(1566)十二月十四日,嘉靖皇帝朱厚熜逝世,徐阶起草的遗诏,用遗言的形式反省清虚学道、斋醮玄修的失误,为遭到惩处的建言官员平反昭雪,处分道士,停止斋醮。十二月二十六日,穆宗隆庆皇帝即位,徐阶起草的即位诏书,强调了遵奉遗诏,启用因建言而得罪的诸臣,处罚道士,停止斋醮,破格擢用贤才,裁革冗员。徐阶把嘉隆之际的政治交接处理得巧妙妥帖,先是以遗诏的形式让先帝表示悔悟,再让穆宗以遵奉遗诏的形式拨乱反正,避免了“改祖宗之法”的非难。
内阁中,徐阶是元老耆宿,李春芳折节好士,郭朴、陈以勤是忠厚长者,唯独高拱最不安分,躁率而又不得志于言路。高拱对徐阶引用门生张居正起草遗诏,瞒过内阁同僚,耿耿于怀,在外面散布流言蜚语,怂恿言官弹劾徐阶。徐阶在嘉靖、隆庆之际的政绩有目共睹,人们把他与正德、嘉靖之际的内阁首辅杨廷和相提并论,赞誉为“杨廷和再世”。高拱此举激起很多官员的反感,纷纷弹劾高拱,迫使他引疾辞官,郭朴也因言官论及,辞官而去。
但是,权力斗争仍在继续,徐阶的好景不长,不久也遭到言官弹劾,只得向皇帝请求辞职。穆宗皇帝居然同意了,举朝挽留不成。于是李春芳升任内阁首辅。此公为人温和,不倚势凌人,持论平允,又不事操切,但是抱负、才力远远不及徐阶。
高拱,河南新郑人,嘉靖二十年进士。穆宗为裕王时,任侍讲学士,在裕邸九年。嘉靖四十五年因首辅徐阶推荐,为文渊阁大学士,颇有能名,“负经济才,所建白皆可行”,然性情高傲,不能容物。
内阁中还有陈以勤、张居正。万斯同写道:“居正与春芳同年,而恃才傲物,视春芳蔑如也。(徐)阶以人言罢去,春芳叹曰:‘徐公尚尔,我安能久容,计旦夕乞身耳。’居正遽曰:‘如此,庶保令名。’春芳愕然。”[38]
隆庆二年(1568)八月,张居正向皇帝呈上了著名的《陈六事疏》,全面阐述他的治国理念和改革思想。张居正不以文章驰名,但这篇奏疏写得很有气势,不但论证详尽,逻辑严密,而且文采斐然,掷地有声。开篇就直奔主题——图治之大本与救时之急务:“臣闻帝王之治天下,有大本,有急务。正心修身建极,以为臣民之表率者,图治之大本也;审几度势,更化宜民者,救时之急务也。大本虽立,而不能更化以善治,譬之琴瑟不调不解,而更张之不可鼓也。”所谓“不能更化以善治”,也就是救时之急务,他简单概括为:“近来风俗人情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渐,有亟重难反(积重难返)之几,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他把颓靡不振之渐、积重难返之几,梳理为六大事项,并且针对性地提出改革措施。
第一是省议论。就是少发议论,多干实事。他的核心理念是两句话,一句是“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考虑贵在周详,行动贵在得力;另一句是“谋在于众,断在于独”——谋划要靠众人,决断必须独裁。
李春芳,南直隶扬州人,嘉靖二十六年状元。《明史》称其“恭慎,不以势凌人。居政府持论平,不事操切”。嘉靖四十四年入内阁,隆庆二年接替徐阶为内阁首辅。
张居正《陈六事疏》
他说,近年以来,朝廷内部议论太多,每每遇到一件事情,甲赞成乙反对,同一个人早晨赞成晚上反对,前后背道而驰,毁誉自相矛盾。大是大非混淆于唇吻之间,采用或舍弃取决于个人爱憎,因此政策不断变更,没有统一的法纪。总督、巡抚初到地方,下车伊始,就大发议论,或者漫言数事,或者更置数官,给人造成颇有才华、敢于任事的假象。其实莅任之始,地方利病岂能尽知?属官贤否岂能洞察?辞藻虽然华彩,却空洞无物,无所指归,过了一阵,自己早已把当初的豪言壮语忘得一干二净。他对官场的弊病深恶痛绝:“始则计虑未详,既以人言而遽行,终则执守靡定,又以人言而遽止。加之爱恶交攻,意见横出,谗言微中,飞语流传,寻之莫究其端,听者不胜其眩,是以人怀疑贰,动见诪张,虚旷岁时,成功难睹。语曰:‘多指乱视,多言乱听。’此最当今大患也。”他关于励精图治的对策是:“扫无用之虚词,求躬行之实效。”如果要办一件事,事先须审慎考量,务求周到停当,一旦决策已定,立即当机立断予以推行。朝廷提倡“省事尚实”的宗旨,各部门一切章奏务必简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陈,不得彼此推诿,徒托空言。
第二是振纪纲。就是加强法纪,统一号令。核心理念是一句话:“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他的口号是:“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事有所枉,虽疏贱必申。”
他说,近年以来,纪纲不肃,法度不行,官场上下务为姑息,办事推诿徇情,调停矛盾的唯一做法就是模棱两可,善于做官的不二法门就是委曲迁就。法律只强加于身份微贱之人,强梗者虽然破坏法纪,谁也奈何不得。如果加以整肃,必定有人反对,不是说违背人情,就是说务为操切。他认为,徇情并非顺情,振作并非操切。所谓徇情,是不顾理之是非、事之可否,只从人情考虑。所谓振作,是整齐严肃,把法律宣示于民众,而使之不敢犯法。严刑峻法,虐使其民,才是操切。他的对策是:“张法纪以肃群工,揽权纲而贞百度,刑赏予夺一归之公道,而不必曲徇乎私情;政教号令必断于宸衷,而毋致纷更于浮议。”[39]
第三是重诏令。就是朝廷制定法令必须审慎,一旦制定,就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令行禁止。国君主持政令,臣下执行君令治理人民;如果国君不主持政令,臣下不执行君令,无法无天,必将天下大乱。
他说,根据旧规,各衙门的奏疏,如果有“某部看了来说”的圣旨,必定是紧要事情、重大机务;如果有“某部知道”的圣旨,虽然稍缓,也是必须实行的事务,或是关系各地方民情利病,有关衙门应该参酌缓急,分别答复。但是,近年以来,吏治败坏,官员的考成形同虚设,朝廷政令被各级政府看作一纸具文,根本不照办。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朝廷诏旨多废格不行,抄到各部,概从停阁;或已题奉钦依,一切视为故纸,禁之不止,令之不从。至于应勘应报、奉旨行下者,各地方官尤属迟慢。有查勘一事而十数年不完者。”简直匪夷所思,因此他希望皇上指示六部、都察院等衙门,不论大小事务,既然有明确的圣旨,必须在几天之内做出答复。如果事理清楚明白,就应该据理做出决断,不得推诿给地方的巡抚、巡按去议论处理。至于交给地方政府办的事情,也要根据轻重缓急、路程远近,严格规定期限,责令尽快报告处理结果,由中央政府有关部门设立号簿,登记注销。如果有超越期限不行奏报的官员,处以“违制”之罪,吏部要以此作为官员考成的依据。张居正后来推行的考成法的雏形,已经清晰可见。
第四是核名实。就是官员的任免与奖惩是否得当,关键在于“综核名实”,亦即全面考核官员的名声与实绩。现在的问题是,名实不核,拣择不精,所用非其所急,所取非其所求。于是乎形成这样的状况:把笨牛与良马绑在一起驾车,结果两败俱伤;把优秀的乐师与滥竽充数者混在一起演奏乐曲,结果良莠莫辨。
他指出当前人事制度的问题在于,没有综核名实,事前不试用,事后不考成,形成种种怪现状:“椎鲁少文者以无用见讥,而大言无当者以虚声窃誉;倜傥伉直者以忤时难合,而脂违逢迎者以巧宦易容。其才虽可用也,或以卑微而轻忽之;其才本无取也,或以名高而尊礼之。或因一事之善,而终身借之以为资;或以一动之差,而众口訾之以为病。加以官不久任,事不责成,更调太繁,迁转太骤,资格太拘,毁誉失实。”有鉴于此,他的对策是,主管人事的吏部,应该严格官员的考课制度,京官三年一次考核,外官六年一次考核,分别评定为“称职”“平常”“不称职”,以此决定晋升、留用、降级、开除,而不是皆大欢喜的滥给恩典。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了辩证的用人原则:“用舍进退,一以功实为准,毋徒眩于声名,毋尽拘于资格,毋摇之以毁誉,毋杂之以爱憎,毋以一事概其平生,毋以一眚掩其大节。”他的意思是,对于一个官员的任用或罢免,提升或降职,应该用事功与实绩为唯一的衡量标准,不要被他的名声所迷惑,不要完全拘泥于资格,不要摇摆于对他的赞誉或诋毁之词,不要掺杂个人喜爱或厌恶的感情,不要用一件事情来概括那个人的一生,不要用一点过失来否定那个人的大节。这样的高明眼光,不独当时人望尘莫及,即令现代人也叹为观止。
第五是固邦本。就是巩固国家的根本。《尚书》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既然人民是国家的根本,那么安定人民就是“固邦本”的前提。只有百姓安乐,家给人足,才能做到邦本深固。
隆庆皇帝像
他说,由于前朝各种靡费,导致民穷财尽,必须矫枉过正,若不痛加省节,恐怕不能挽救。皇上应该为天下带头,停免一切不急工程、无益征办,敦尚俭素。然后指示吏部,慎选良吏,牧养小民,凡事守己端洁,实心爱民,才可以定为“上考称职”;如果仅仅善事上司,对于百姓没有实政者,只能定为“中考”;如果贪污显著者,除了严限追赃,还应罢官流放。他认为皇上还须指示户部,悉心研究财政收入日益匮乏弊端何在,举凡风俗侈靡、豪强兼并、赋役不均等,都应整治。消除了这些弊端,财政自然充裕,何必勒索穷困之民,自耗国家元气!
第六是饬武备。就是加强国防建设。他认为,当今之事最可虑的,莫重于边防,庙堂之上应当日夜谋划者,莫急于边防。具体说来,北方蒙古南下侵扰日甚一日,而边防事务早已废弛,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但是战争毕竟是危险的事,未可轻易言战,如今的上策,莫如自治(即同意“封贡”)。有人担忧兵不多、食不足、将帅不得其人,他认为此三者皆不足患。“臣之所患,独患中国无奋励激发之志,因循怠玩,姑务偷安,则虽有兵食良将,亦恐不能有为耳。”[40]
《陈六事疏》充分体现了张居正的法治思想。他虽以儒术起家,但深知单用儒术不足以力挽狂澜,非用申不害、韩非的法术不可。“综核名实,信赏必罚”,“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事有所枉,虽疏贱必申”,就是这种法治思想。他根据这一宗旨,提出的六条,切中时弊,如果照此认真执行,朝政的改观是大有希望的。隆庆皇帝对此颇为欣赏,批示道:“览卿奏,俱深切时务,具见谋国忠恳,该部院看议行。”[41]
既然皇帝圣旨要求六部、都察院等“看议行”,各衙门立即响应,都察院针对“振纪纲”“重诏令”,提出具体方案;兵部针对“饬武备”,提出具体方案;户部针对“固邦本”,提出具体方案。一切似乎可以付诸实施了。但是内阁首辅李春芳不以为然,他是一个“一味甘草,二字乡愿”之类的人物,只想用“甘草”来治理国家,用“乡愿”来明哲保身。万斯同为他立传,评论道:“及代(徐)阶为首辅,益务以安静称帝意。帝亦察其廉谨,深倚信焉。”[42]所谓“以安静称帝意”,就是维持现状,不想有所作为,更不想大动干戈。内阁次辅陈以勤明白李春芳的意图,干脆不置可否。张居正的治国理念和改革建议,没有得到内阁的认可,当然无法付诸实施。他的这些理念,直到自己出任内阁首辅之后,才得以实施。
从《论时政疏》到《陈六事疏》,所体现的思想是一贯的。隆庆五年(1571),他再次批判朝政的四种弊病:病在积习、病在纪纲、病在议论、病在名实,实际上是《陈六事疏》的继续发挥。他特别强调:“法不可以轻变也,亦不可以苟因也。苟因则承敝袭舛,有颓靡不振之虞,此不事事之过也。轻变则厌故喜新,有更张无序之患,此太多事之过也。二者法之所禁也,而且犯之,又何暇责其能行法哉!”他遵循的原则是“法制无常,近民为要;古今异势,便俗为宜”。依据这样的原则,他抨击当时存在的四种弊病。
一是积习之病。这和他的理念——法治应该严肃而不松弛,人情必须振奋而不懈怠——格格不入。“今固已怠矣,干蛊之道如塞漏舟,而今且泄泄然以为毋扰耳。一令下,曰何烦苛也;一事兴,曰何操切也。相与务为无所事事之老成,而崇尚夫坐啸画诺之惇大。以此求理,不亦难乎。”
二是纪纲之病。这和他的理念——天下之势理应上重下轻——格格不入。“今法之所行,常在于卑寡;势之所阻,常在于众强。下挟其众而威乎上,上恐见议而畏乎下,陵替之风渐成,指臂之势难使。”
三是议论之病。这和他的理念——多指乱视,多言乱听——格格不入。“今或一事未建,而论者盈庭;一利未兴,而议者踵至。是以任事者多却顾之虞,而善宦者工遁藏之术。”
四是名实之病。这和他的理念——采其名必稽其实,作于始必考其终,则人无隐衷,而事可底绩——格格不入。“今一制之立,若曰著为令矣,曾不崇朝而遽闻停罢;一令之施,若曰布海内矣,而畿辅之内且格不行,利害不究其归,而赏罚莫必其后。”[43]
他的结论是,这四种弊病,熟于人之耳目,入于人之心志,已非一日,如今若不大力祛除这些弊病,冲决壅堵,疏通障碍,要想推行法治,即使每日更改制度,每月修订法令,也毫无益处。历史上的明君之所以能够振刷综理,其不二法门就是:实事求是,而不采虚声;信赏必罚,而真伪无眩。[44]
万历元年,张居正出任内阁首辅以后,大权在握,才得以把他的治国理念付诸实施,雷厉风行地推行改革。他给太仆寺卿李世达的信,强调“法所宜加,贵近不宥;才有可用,孤远不遗。务在强公室,杜私门,省议论,核名实”,就是先前在《陈六事疏》中反复阐述的准则。他在信中写道:
明兴二百余年矣,人乐于因循,事趋于苦窳。又近年以来习尚尤靡,致使是非毁誉纷纷,无所归究。牛骥以并驾而俱疲,工拙以混吹而莫办,议论蜂兴,实绩罔效。所谓怠则张而相之之时也。况仆以草茅孤介,拥十龄幼主立于天下臣民之上,国威未振,人有侮心,若不稍加淬励,举祖宗故事以觉寤迷蒙,针砭沉痼,则庶事日隳,奸宄窥间,后欲振之不可得矣。故自仆受事以来,一切付之于大公,虚心鉴物,正己肃下,法所宜加,贵近不宥;才有可用,孤远不遗。务在强公室,杜私门,省议论,核名实,以尊主庇民,率作兴事。亦知绳墨不便于曲木,明镜见憎于丑妇,然审时度势,政固宜尔。且受恩深重,义当死报,虽怨诽有所弗恤也。[45]
由此,人们也可以看出《陈六事疏》的深意了。如果要深入追究的话,张居正的治国理念和改革思想,深受前辈徐阶、高拱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