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前言
这本书反反复复写了三次,直到第三次,我才得以确定它的边界在哪里,进而把这条边界勾勒出来,这样,这本旨在建造一座“理性之塔”,使人获得无限视野的书,才不致经历和那位谈论《圣经》的前辈相同的命运。为了突出主线——这一主线并不在于提出的一系列问题,而在于态度,用文中的话说就是“建设性”——所以哪怕是一些重要的话题和问题,在写作的过程中也不得不略过。这本书中一定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不均衡的现象:对有些问题探讨得过多,而对有些问题则关注得太少。尽管我可以为这样的写作决定做出种种辩解,但是归根结底,一定是我的个人偏好所导致的。
《技术大全》(后文简称《大全》)到底是什么?是以“全工程学”为主题的文明兴衰文集?是对人类过去与未来的控制论诠释?是透过建造者的眼睛看到的宇宙图景?是关于自然伟力和人类双手的创造的事?是对未来千年科学技术发展的预测?是一组过于大胆,以至于很难宣称有什么扎实科学依据的假设?的确,每项都有一些吧。那么对于这本书,读者应该或者能够相信几分呢?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我不知道哪些想法和假设会比其他人的更有可能。它们之中也没有哪一个是不可撼动的,而时间的流逝会把其中的许多,甚至所有,冲刷得无影无踪——但那些始终谨慎保持缄默的人却永远不会出错。
我试图以一种最简洁的方式来介绍我要表达的内容,然而准确性与简洁性并不总是紧密相关。我也并不总能将那些如同我私有财产(同时也是我的风险)的概念与从别人那里汲取而来的概念清晰地区分开来。认为有必要追根溯源的读者,可以在本书的末尾找到我的参考文献列表。
幸而有约瑟夫·什克洛夫斯基教授及其专著,我才得以填补此书中关于宇宙文明的参考书目空白。在很多方面、不止一次,甚至所有的一切,我都应该对其他作者表示感谢,然而我在此单独提到什克洛夫斯基教授,是因为他的作品是《大全》得以矗立的基石之一,没有它,这本书便无法以现有面貌呈现于世人面前。正因为(如第一章所说)对未来发展的预测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哪怕是将其限定在相对狭隘的未来几十年中;也因为(正如第二章所说)地球上生物及技术这两种伟大的演化历程,并不能为全面而深远的预测提供什么依凭,在这种情况下,唯一不完全脱离经验的办法就是为地球文明找到一个将其包含在内的参考集。虽然它也只能用在一组假设的宇宙文明中,第三章介绍的就是这样一种对比研究的积极尝试。这种“宇宙比较社会学”的实践,理应带来真正具有深远意义的预测,但风险依然不可谓之不高。这一并不存在的学科研究仅有的依据便是经验事实,而这一事实还是否定的:鉴于在宇宙天体观测的全部材料中,都看不到这个可见宇宙中有任何理性(技术)行动的痕迹。将这样的事实提升到决定人类发展变体抉择(参见后面的几章)衡量标准的地位,似乎有些矛盾或荒谬,然而,天文学中探索宇宙起源的思考基础恰恰就是一个类似的否定性事实。这里,我想到的是奥伯斯佯谬:如他所说,假如宇宙是无限的,而且均匀地分布着无数的星体,那么整个太空应该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均衡稳定的光亮——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就是在提出宇宙构造假说时必须要考虑到的“否定性事实”。同样的,这些视觉上并不可见的天体工程现象让我们不得不摒弃所有定向演化发展的假说,这些假说认为,未来是许多倍的现在,所以所有先于地球文明的文明都会大规模地开展天文上可见的星级工程。正如奥伯斯佯谬没能选择正确的宇宙模型作为指导,没找到天体工程也无法确保关于文明发展方向假说的正确性,因为这种不可见性可能是由于宇宙中生命非同寻常的稀缺性,也有可能(或许是两者兼有)是个别行星“灵生代”的瞬时性造成的。然而,在《大全》中,和当今的主流观点一样,我也假定了宇宙生命的普遍性,不认同(出于本文中介绍的原因)“宇宙全面灾难主义”,即所有可能存在的文明都具有自杀倾向。
确立这样的前提基础之后,在第四章及后面的章节中,我将讨论发展的替代假设,同时将科学信息的指数级增长当作抑制技术定向演化和改变文明未来命运的主要因素。对打破“信息壁垒”尝试的讨论引出了“信息农场”的概念,一个大规模生物技术工程活动,以及最后的“宇宙工程”,鉴于前文中提到的假设,其中最为有趣的要数“不可见的天文”变体。最后是对“全能”的介绍:它一方面被定义为人类在大自然的“建设性”活动的地盘上与之进行的有效对抗;另一方面,与前面提到的人类向物质环境扩张的企图正好相反,那就是技术对人体的入侵,换句话说就是人类的生物自我演化变体。
以上所述便是本书的逻辑结构,当然也不是无懈可击的。比如,人们可能会以为每一个文明的发展都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孕育期”和“宇宙诞生期”;以及“成熟期”。在第一个阶段,所有的思维活动都在母星的范围内展开。跨越某个“技术门槛”后,文明便得以迈入可以和宇宙中其他处于成熟期的文明(这里假设这些“成熟”文明存在且活跃已久,只是仍处于幼稚的“胚胎孕育期”的我们无法感知或识别他们)交流的领域。这种需要事先承认额外假设的观点,以及其他许多观点都没有被考虑在内,因为这会使得任何“宇宙社会学”的尝试都显得很不成熟。我尽量将自己所介绍的内容限制在科学方法论允许的范围之内,或者更确切地说,方法论所规定的范围之内,也正因如此,我认为,我所介绍的内容更像一部假设合集,而不是幻想文集。而这二者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举个例子,人们可能会认为:我们所见的宇宙其实是不同天体间的战争引起的局部紊乱,这些天体的一秒钟和一毫米就相当于我们的十亿年和一个秒差距。然后我们所看到的银河系是局部爆炸发生之地,伴随着四散而飞的星云碎块以及恒星碎片,而微乎其微的我们纯粹是因为走运,才误打误撞进入了这次爆炸的中心。而这样的想法正是一种幻想,并不是因为这些想法“怪异”“个别化”“难以置信”,而是因为它与科学基础背道而驰,因为科学并不承认地球及其宇宙环境的命运具备任何特殊性。而“将宇宙看作战场”这一想法之所以是幻想而不是假设,是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认定我们的存在是特别的。相反,科学让我们相信,存在于天地间的万物,都是平均的、中立的、平常的,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万物皆普通。而本书中要呈现给读者的思考与观点的基础,正是要摒弃那些假设我们的存在具有特殊性的概念。
1963年12月于克拉科夫